张四姐,原名叫陈敏,来到我们这偏僻乡村时,还是一个二十挂零的大姑娘。 她明媚的笑容挂在洁净的白白的脸上,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腰下,随着苗条挺直的身姿左右跳动。 她还会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和电视里的人发音一样标准,比学校老师教的“椒盐普通话”好听多了,让我们这群十来岁的小姑娘羡慕极了。 1 张四姐是被张四哥拐骗到我们老家的。 张四哥有个哥哥,父亲死得早,前面的大姐二姐也相继饿死了。两弟兄和母亲孤儿寡母的,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锅。 生产队时,大家吃了饭都饿得快饿得慌,半大小子的张四哥两弟兄常常半夜出去偷东西,被人抓住了一顿毒打。 打着偷着,偷着打着,尽管住在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两弟兄还是野着长大了,长成了高高的棒小伙子。 抛开舀水不上灶的贫穷的家庭条件,张四哥还算长得不赖。 但毕竟家徒四壁,好看不能当饭吃呀! 张四哥二十岁时被人带到了广东打工。 开放的广东以博大的胸怀容纳了多少年轻有干劲、冲动有闯劲、贫穷又渴望暴富的外乡人啊! 在广州打工前十年,张四哥从未带过一个女孩回来。 那时的第一代打工人,流动性很低,挣再多钱大家还是想回到家乡,“落叶归根”。 所以打工的男女95%以上都会回老家,到了一定岁数,找熟悉或了解家庭情况的老乡近邻,相亲结婚,组成传统的家庭,生儿育女。 所以,那时候远嫁远娶的人很少。 张四哥就这样等到了快三十岁,仍然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 张四姐是个孤女,父母死得早,嫂子看她不入眼。书读到小学毕业,成绩很好,但实在没钱读书了,只得随着大流出来打工。挣得的钱全部寄给哥嫂,还是赢不回嫂子的疼爱。 十八岁时,她被嫂子以巨额彩礼卖给一个不喜欢的瘸子。抗争不过哥嫂,正犯愁间,被在广州混了十年的张四哥几句话就骗到了我的老家。 2 张四哥告诉她,老家天广地阔,水草丰美;家里有房有车,有吃有穿。 到家后才发现:四川的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是灰蒙蒙的;地是丘陵,漫山遍野都是高高低低的小山丘,良田稀少,全靠肩挑背扛;房是借住的生产队的耗子满地的库房,车是村里拉东西的一辆破旧的独轮车。 家里有哭瞎了一双眼睛的婆婆,无能的哥哥,还有刚过门的驼背嫂子,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几颗存粮。 当时还叫陈敏的姑娘吵闹着要回广州,张四哥好不容易骗回一个零彩礼的黄花大姑娘,哪舍得撒手? 全家人守着陈敏寸步不离,直到一年后生了第一个孩子,陈敏也就死了心,不再闹着要回广东了。 我们再次见到她,她抱着大儿子,头上包着一块白帕子,在门前晒太阳。 我们招呼她:“张四姐,儿子好乖哦。” 她甜甜地笑着,布满愁云的脸上有着母亲的柔情。 “认命了,那就好好生活吧,只要有手有脚就饿不着。” 那时生产队已经解散,土地承包到户,只要勤快,计划着,粗粮也能填饱肚子。 张四姐要求张四哥和他一起下田种地,但张四哥看张四姐下了决心留下来,混账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他天天好吃懒做,整天去街上闲逛,打架斗殴不归家。 有时还会被派出所抓去,让张四姐拿钱去赎他。 张四姐一个人背着孩子,种庄稼,喂猪喂畜牲,还照顾生病的婆婆,一个人累得很快就脱了形。 一个漂亮的姑娘,几年间就变得和三十多岁的当地农村妇女差不多。 3 张四姐不仅能干,还很善良。 一家人的日子,在张四姐终年劳作、精打细算之下,能吃饱穿暖,总算迎来了春暖花开。 趁着有饭吃,张四姐生下了二女儿。 “我希望有个女儿,老了的时候,有人关心我,疼我一下。”看着被嫂子和哥哥折磨得很可怜的婆婆,她给我们说。 像她这样喜欢女儿的人,比较少。那时候,乡下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严重。 生产队有个嫁出去的女的,连着生了三个女儿。 丈夫家想把第三个女儿溺死。那个女的回到娘家哭诉,被张四姐听到了。 当时,她的二女儿才一岁,心里慈善的她把那个女婴抱回了家,当做自己的第三个女儿抚养。 张四姐捡回这个女婴的事儿,当时在我们那儿引起了轰动! 虽然在张四姐的努力下,他们一家人不像过去那样穷,但因为修房子,生了两个孩子,婆婆又常年生病,也只能勉强吃饱,不用寅吃卯粮而已。 多张嘴就得多消耗真金白银的粮食呀!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也许张四姐联想到了自己被哥嫂扫地出门的悲惨的境遇吧! “Girls help girls!女孩帮助女孩!”这是去年网上发生的一件事,也引起了全网的轰动。 八十年代末的张四姐,已经做了前年网上流行的一句梗中的伟大的事了! 但张四姐用熬制的米糊喂着三女儿,说:“没事儿,我有吃的就不饿着她。再难,总能吃得起饭,总能长大。那是一条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这个三女儿在她家顺风顺水地长大,从没听见她被虐待的消息。 后来,这个闺女出嫁后经常补贴娘家,比张四姐的亲生女儿对她更好。 4 自把张四姐骗回家后,张四哥再没有出过远门。 九十年代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承包给留在家的人耕种。 张四姐家的三个孩子还在读书,也正是消耗粮食的时候,张四姐就把周边的田地都承包过来,没日没夜地干。 种出的粮食,一半拿来吃,一半拿出去换成钱,补贴家里的各种费用,余钱再攒起来,把土坯房换成了红砖房。 “儿子要成家,总要有一套房子。不能让别人家的姑娘再吃我吃过的苦了。”张四姐这样对邻居说。 这是张四姐第二次筹划着修房子。 第一次的房子是生下儿子后垒起来的。 生下儿子后,她开始自己摔土坯块,像《隐入尘烟》里那样,一块一块的土砖都是她一脚一脚踩出来,一下一下砍出来的。 张四姐一家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第五年年末终于成功了。 房子还没干透,她就带着被哥嫂厌弃的婆婆,一家四口住进了潮湿的空旷的房子里。 第二次费尽大力修好的红砖房,却在两年后,因为四川的电力规划,拆迁到了另一个地方重修。 前前后后,张四姐为这个家共修过了四次房子。 5 无论多么勤快善良,好人命不长。 张四姐的生命定格在了五十六岁。 儿子只读了小学,两个女儿在初中义务教育毕业后,也没有继续读高中,一个接一个地外出广州打工,步了当年张四姐老路,做了“第二代打工人”。 孩子们虽然找了外地的结婚生子,但都把孙子孙女送回老家抚养。 孩子也都各生了三个孩子,几年间,家里一下子有了九个孙辈。 被九个孩子缠住,张四姐做农活的时间少了,但是却更忙了。 九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实在太愁人。 愁人的,还有经济。 孩子们虽然孝顺,但是打工人收入低,给不了家里更多的生活补贴,还得张四姐想办法自己挣钱,把九个孙辈给养着。 于是,张四姐开始养猪,一年养十几头猪,还养了几十个鸡,生蛋给孙辈们吃。 张四姐比以前更忙更累。 张四哥还是延续着白天打牌,晚上陪人喝酒吃饭的传统,做着家里的“甩手掌柜”。 三十多年不停歇的辛劳,张四姐终于累倒了。 医生说是癌症,保守治疗,拖了两年还是走了。 据说,在张四姐生病倒在床上期间,张四哥终于良心发现,伺候了她最后一个月。 “不知道埋在哪里。”写这篇文章时,我打电话问妈妈,妈妈这样告诉我。 张四姐,一个善良的姑娘,被骗到他乡,生儿育女过生活,操劳了一辈子,老家也从来都没有回去过。最后得癌症死去,被埋在什么地方,都很少有人知道。 张四姐,带着她恋恋的牵挂,就这样隐入了尘烟。 最后,我改用写王昭君的诗结尾,纪念张四姐“来过世间一趟”吧! “千门万壑赴北漠,生长陈敏尚有村。 一去川南连丘陵,独留儿孙问黄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