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老太晚年老得不成样子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她从前经历的两件离奇之事。 这两件事，她不知絮叨多少遍了，左邻右舍的耳朵几乎都快磨出茧子了，她依旧半眯着眼睛，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顾自说着，末了，总不忘捶打着枯瘦的大腿，叹上一句：“人走了都有魂，他们在看护着我们哩……” 杨老太不是本地人，听她自个儿说，她的娘家在西南一带，那时候家里穷，她跟她爹出来讨生活，阴差阳错嫁到了千里之外的我们村。 因为路途遥远，她好几年没有回娘家。后来孩子长到五六岁，她实在想家，便央着老伴带她回家看看。 那是飘着鹅毛大雪的寒冬。一家三口又是搭客车，又是乘火车，下火车又搭了半天的客车，还走了几十里的山路，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来到了杨老太娘家所在的村子。 循着记忆，她先是找到了村口的那座石碾盘，摸着碾盘，她的热泪哗啦一下就涌出来了。 碾盘不远处有棵老榆树，榆树旁边有条小路，沿着小路往前走几百米，渡过一条小河，就是她的娘家了。 刚走到老榆树下，就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老伴急忙推开手电，光亮处走出一位老太太，裹着深蓝色的头巾，手里撑着一根破竹竿，颤颤巍巍地越走越近。 不待老伴开口，那老太太便抬起胳膊，哆嗦着说：“娃儿，你可来了，娘等你好久了……”说着，老太太哭泣起来。 她这才认出来，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她多年未见的老娘。 两人抱头痛哭。望着老娘从头巾里散落出来的白发，摸着老太太几乎没有一点热气的手，她心如刀割，眼泪擦了又掉，掉了又擦。 大哭过一场之后，她将老伴和孩子介绍给老娘。老娘喜不自胜，颠着小脚说，好，我这就带你们回家。  说着，顾不得雪天路滑，一个人走在前头带路，路过小河上的石桥时，她不住回头叮嘱，小心，切莫掉下去。 一家人手牵手过桥时，远处的山上传来低沉的狼嚎声，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老伴也吓得双腿发颤。 老娘也听见了，她朝着狼嚎的方向，仰着脖子，大声叱骂了两句方言，那狼嚎就戛然而止了。 在风雪中，一家人终于到了家，此时老爹已经歇下睡了。老娘拍门，老屋里昏黄的灯光好久才亮起，老娘不禁嘟囔：这老头子，就喜欢赖被窝。 等老爹推开门，看到杨老太一家时，整个人怔住了，他急忙问，黑天半夜的，你们怎么摸过来的。 她笑着说，我娘在村口接我呢，你不知道？ 老爹听了这话，脸色惨白，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你可别开玩笑，你娘都走了两年了，咋还会去接你们？ 她一头雾水，回头去看老娘，可眼前只有老伴和孩子两人，哪里还有老娘那佝偻的身影。 她这才明白，刚才是老娘的魂魄怕他们过河时出现危险，或是担心他们遭到狼群的袭击，这才现身帮他们带路。 想到这里，她伏在老爹肩头哭得稀里哗啦，口里一声声唤着“娘”。 第二天一早，她带着老伴和孩子去山上给老娘上坟，纸钱烧尽往回走时，赫然发现老娘坟前不远处有狼群凌乱的脚印子，以及几段枯草颜色的粪块。她自幼在山里长大，知道那粪块是新的，想必是昨夜狼群留下的。  这是杨老太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桩离奇事。几十年后，当了奶奶的她，又经历了一桩。 那年，她已经过了六十大寿，孙子也能够帮着家里打酱油了。生活一切和美，唯独老伴天不假年，前两年患病走了，留下她一个孤老太太在世间默默活着。 那天，她坐在门前的老杨树下纳鞋底，因为正值盛夏，空气闷热得厉害，她低着头忙了一会，就深思倦怠，抱着鞋底打起了盹儿。 迷迷糊糊间，见不远处的麦秸垛后面，走出来一老汉，老汉光着脊梁，肩膀上搭着一条破毛巾，一边揩汗一边跟她急切地打招呼。 杨老太认出来这老汉不是别人，正是自家老汉。她见老汉脸色紧张，似有话讲，便笑着说，啥事把你急成这样，跟我说道说道。 老汉急得跳脚，远远地吼道：“可不准平娃下河啊，要出人命！” 杨老太知道老伴的性子，从不乱开玩笑，一下子警觉起来，她明白这是老伴跟她托梦报信来了。 于是，她急忙想醒过来，可试了半天，感觉还在梦里。她便对老伴说，推我一把，我被困在梦里了。 老伴听了，抄起麦秸垛上的一把木杈子，往杨老太的背部猛得一拍，杨老太吃痛，醒了过来。 睁开眼，正见孙子平娃拍着她的肩头唤奶奶，见奶奶醒了，他笑眯眯地说，奶，天热得难受，我想去河里凉快凉快。 杨老太听了，脸霎时白了，赶忙将孙子赶回了家，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孙子，生怕他下河惹出事端。 为此，孙子的小脸气成了猴屁股，半天没搭理杨老太，杨老太用压箱底的零嘴千哄万哄，孙子才消了气。 下午，村里传出消息，村西李寡妇的孩子，一个人偷摸下河，淹死在河里了。 听到这个消息，杨老太吓得心脏突突跳，她将孙子一把揽在怀里，嘴里不住地念着“老天爷”，用遍布皱纹的额头来回磨蹭孙子的小脑袋，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复杂。 从此之后，杨老太吃斋念佛，不碰荤腥，成了村子里有名的善人。  晚年的杨老太，一个人守着老院子独居。八十四岁大寿那天，儿孙们齐聚一堂，热热闹闹地聚了五六桌。 吃了寿桃，喝了寿酒，老太太的脸上有了几分醉意，她当着儿孙的面，淡然地说：“孩儿们，今儿难得，都聚齐了，老头子昨夜托梦给我，说我能过这个大寿，是他在那边求来的，走前能看你们一眼，老太太我也知足了……” 儿孙们见杨老太话说得不吉利，赶忙用铺天盖地的吉祥话给遮掩了过去。杨老太面色平静，望着里里外外推杯换盏的孩子们，流下了浊泪。 饭后，杨老太有些倦了，去里屋躺着休息时，于睡梦中走了。走时，面带微笑，一副怡然之色。 这，又成了老太太身上的一桩离奇事。至今，村民们依旧念叨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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