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斗阁笔记 | 尴尬（莫言 文、韩美林 图）

尴 尬

（《读书》2023年第4期新刊）

有一年，在海峡两岸论坛的欢迎晚宴上，我与来自台湾的数位名流共坐一桌，其中有两位祖籍山东，因有故乡话题，于是相谈甚欢。台湾要客前来敬酒，大家纷纷站起来。只见那要客与台湾名流逐一碰杯寒暄，独把我漏了过去。我感到很尴尬，心里想：是的，你不认识我，自然没必要与我碰杯寒暄，但毕竟我与你的熟人同坐一桌，而且为了你的到来，我恭敬起立，对你行注目之礼，你其实只要对我点一下头，就可免除我的尴尬。但是，你不。同桌的台湾朋友对此纷纷不平，半开玩笑地说：回去不投他的票了。 

我宁愿相信那要客并不是故意让我尴尬，他只是疏忽了。 

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总会有被人冷落，自尊心受伤之时；也总会有因为一时的疏忽而让别人的自尊心受伤之事。我想起了有一年回乡探家，在胡同口遇到一个当年在生产队里一起劳动过的人，他见到我，兴奋地对我伸出了手。但我没有与他握手，因为我想起了他家里有亲人得过麻风病。我看到他僵在面前的手，以及他脸上那种难以描述的表情。我立即意识到自己错了。再去握他的手显然不合适，于是我慌忙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给他，并为他点燃。他麻木地接受着我的殷勤，但我看到他的目光悲凉，眼神涣散，我知道我对他的伤害是多少支烟也无法挽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