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 出院了 我出院了,爸爸来接。 和患友们互道珍重,洒泪而别。大家约定,不久的将来还在626见面,那时一定会有更好的方法治疗小儿麻痹,我们的希望都在这里。 一切都收拾妥当,爸爸俯下身来要背我。 我说:“让我自己走吧。我说过了,那是你最后一次背我。爸爸,虽然腿没能治好,但是我的心长大了。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让你多操心,以后的路我要自己走。虽然慢,但能走。” 但是在火车站,过天桥,下地道,那些数不清的台阶把还是我拦住了,我又一次趴在了父亲的背上。 父亲一定觉得我更沉重了。他不知道他从春城接回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我生命里的许多第一次在626发生了,一张白纸上有了淡淡的色彩。我的行囊里有患友的通讯录,有他们给我的礼物和赠言,我的心里装满了友情和故事,还有眼泪和笑声。 走时我给亲人解放军留下一首稚嫩的诗: 献给208医院的军医们: 你的名字这样可敬——白衣战士, 你的任务这样艰巨——消灭残疾, 为人民除病痛,你呕心沥血; 为祖国创奇迹,你披荆斩棘。 我们怎能忘记, 穿线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 我们怎能忘记, 试药摧残了你的身体。 治疗“儿麻”闻名全国, 医疗史上创造奇迹, 哪一点成绩不是你汗水的结晶, 哪一颗硕果不是你心血的凝聚? 早晨你和朝阳一起来到屋里, 春风满面,笑容可掬, 每一点困难都使你焦急, 每一点效果都让你欣喜。 背送重患,不辞辛劳, 踏冰履雪,顶风冒雨。 是雷锋精神的再现, 还是白求恩精神的延续? 你这样伟大, 又这样谦虚, 把一切成绩归功于党, 只留苦痛劳累给自己。 尽管你不喜欢赞美, 我们还是要表达景仰和感激。 请接受我―― 一个麻痹患者 向你致以崇高的敬礼! 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七个月是在长春的208医院626医疗队里度过的。虽说童年的梦被碰得粉碎,我知道了自己将终身残疾的命运,虽然这段日子洒满血泪,可我结识了一群同命运的朋友。我知道了,出门被人追着看,拦着骂的并不是我一个,上不了学,找不到工作的不是我一个,我们是一个群体,一群被上帝忽略的人。同病相怜,同命相惜,冰天雪地里的相扶相依,患难中的同哭同笑,使我们结下了生死难忘的友谊。在分手后的许多年里,我们还保持通信,彼此支持,互相鼓励,写着各自的青春日记。 从长春治病回家后,我努力做出长大懂事的样子,乖乖地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习学习再学习。我没有实现自己和父母的期望,健康地走回来,那么就做一个有理想有文化的青年追逐新的希望吧。我在长春治病的时候,电台开始有外语广播讲座了,我妈怕我回来跟不上,就先跟着收音机学起了英语和日语,我回家后她再把前面的课教给我。父亲还给我报了个北京语言大学的函授班,订阅了《诗刊》、《人民文学》和《解放军文艺》。 每天被各种学习填得满满的,患友间的通信就不太频繁了。歪歪和我之间的通信最多保持得最久。她不愧是个“小记者”,患友的消息她知道的最多,她的来信可以当情报看。 言姐结婚了,在国营大厂当了统计员。点点正在和地不平热恋,她妈妈却硬要她和一那个健康小伙儿老七处对象,她正在英勇抵抗。歪歪说她又回高中读书了,她说要考上大学让上弦月瞧得起她。 患友们的来信充满生机,她们向我说着生活里新的变化和进展,而我却一成不变,只有学习,没有新的内容。 我能炫耀的就是我又学点什么。 我给歪歪写道: “现在我已经学完英语初级班的课程,考了88.5分。日语学完第二册,考了96分。这点可怜的成绩竟使我很高兴,并且决心继续学下去。你不要笑我这么浅薄,真的,它使我相信了自己能够学外语。在这之前我是很没有把握的。 歪歪,我是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啊!可惜在626的时间没有很好地利用。我觉得我的不幸就在于没有理想,没有意志,没有压力,放任自流。如果我们能够在一起,互相勉励互相督促,这些缺点是可以克服的。友谊的内容是多方面的,如果彼此能从对方身上获得进取心和坚持下去的动力,那么这友谊就异常珍贵。这种友谊在你身上我已经得到不少。每当和你通信时,总感到惭愧不足和对学习的渴望,因为一个愚昧无知而又不肯学习的人是不配和你做朋友的。我希望以后回626见面时,我能让你满意。 点点哥哥在那个除夕以后又来过几封信,我都没拆开,变成了花瓣随着流水飘走了。我出院后,他没有我家的地址,再也不会来信了。我有他的地址,也决不和他联系。我更愿意把这当作一个美好的梦,不想触碰,不想破坏。我认为这美好,恰恰在一个临界点上,空灵脱俗,未染尘埃,再多一点就会成为一个世俗悲剧。一个善意的欺骗让它保持在未完成状态,让我有空间去作无限的想像。让我觉得心里有一片风景,沧海的水在流,巫山云在飘,不管是真是假。 歪歪终于没能考上大学,也是因为体检没通过。她有些心灰意冷,来信也少了。 我也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有些迷茫消极,渐渐沉寂下来。 患友间的通信渐渐稀落。因为随着年纪增长,心里也有了越来越多的欲说还休。 突然有一天,我得知了一个最不好的消息:626医院要解散了。这对我们可真是个晴天霹雳。虽然在那里我的腿还没治好,但我相信,他们会不断研究出新的疗法,为我们找到治愈的希望。我们都期待着再次回到那里继续治疗,提高行走的能力。我们还希望在那里再次相见,重续友情呢,这消息让我们的希望破灭了。 我给208医院的领导写了一封信: 208医院领导同志: 我是你院626医疗队的患者。我曾在你们那里感受到党的关怀和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亲人解放军对我的深情厚意我至今铭记不忘。我是怀着唯一的希望而来,怀着唯一的希望而去,我已经把626当作我幸福的乐园,它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听说626要腾房给农学院,不收患者了。这真是晴天霹雳,我被惊呆了,痛苦万分。多年来,父亲背着我东奔西跑四处求医,从来没有尝过“效果”的滋味,失望加上失望,几乎绝望。唯一的希望就是在626能得到有效的治疗,只有626能使我新生。当我从画报上看到你们治愈小儿麻痹症的事迹后,我兴奋极了,看着患儿赵铁华的照片,想象着自己的未来,感到前途无限光明。我和赵铁华年龄病情相仿,如果那时我就到626治疗,也会像她一样扔掉拐杖站起来的。我是多么向往626啊。 我有时也庆幸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一定会得到党和政府的照顾,可是人生的乐趣不是消耗财富,而是创造财富,我渴望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用劳动来养活自己。毫无意义活着的人只是行尸走肉而已,我不能行走,连走肉也算不上。像我这样的人,何止一个两个?都是因为残疾找不到工作或者影响工作。难道在一个社会主义的现代化的国家里有一群并非不治之症却得不到治疗的残疾人好看吗? 我恳切的请求各位领导,考虑全国儿麻患者的迫切需要,留下626医疗队吧,为我们保留一丝治愈的希望,让我们有个求医的的地方。 此致 敬礼 信发出去了,泥牛入海,没有回音。 …… 我们曾海誓山盟,友谊万岁,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然而,天涯太远,海内路断,久远的时空终于隔断了我们彼此注视的目光,我失去了她们,我最珍贵的朋友。那些花儿,那些和我共有过青春的少女们随着岁月一起渐行渐远了。 通信的中断往往令人措手不及,有时给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去一封信,莫名其妙就被退回来了。八九十年代社会变动剧烈。居住地可能会动迁,单位可能会调动离职下岗,通讯地址很容易就变了。后来通信又要使用邮编,这对足不出户的残疾人来说更增加了难度。那时除了通信,没有别的联络方式。 从那以后,虽然我们不断地结识新的朋友、工友、学友,但都觉得不如患友之间的感情单纯浓厚实在,可能是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但是在当时的条件下,人海茫茫,寻找失去联系的朋友正如海底捞针,希望渺茫。渐渐地我真的以为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梦,越是时空久远,越是美得不真实。 当我们在生存竞争中仓皇奔波的时候很少能停住脚步,回望一路的足迹。而当我们生命的小溪,冲出山谷,汇入江河,融进大海的时候,心情归于宁静,就会怀念起曾经的风景,河流两岸绚丽的花儿。 退休以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我在心里一次次呼唤:我的朋友啊,你们在哪里?难道我们只能在梦中相见? 叶稀北望路远,夜长忆友梦多。秋风又扫春城地,旧时相识几何? 同尝辛酸苦辣,共经悲欢离合。世上万事皆无谓,只此友情堪说。 还记得吗?那个美好的地方,血也滚烫,泪也滚烫,洁白的雪地上,埋下了多少梦想! 还记得吗?那段青春的时光,歌也豪壮,情也豪壮,火红的朝阳里,溶进了多少希望! 醋溜童话系列: 红楼一梦系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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