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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古意 · 捌:归去来

 林歌作品 2023-06-25 发布于河南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诗》等,计2000万字。

涓生,开始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一生的武功,都消失了。
那些原本跟他称兄道弟的江湖朋友们,居然对他拳脚相向,打得他鼻青脸肿,自己却毫无招架之功。
他奔跑,他逃窜,他狼狈不堪,行走如狗。
然后,在他最落寞的时候,子君走过来,替他擦干了脸上的汗渍,拎着他的耳朵回到了家中。
这种行为,不仅没有让他觉得大失男子汉的威严,甚至还有种温馨之感。
子君将他丢在水中,给他洗去身上的污垢。
那手,可真凉呀……
涓生突然觉得很冷,不由地裹紧了被子。
可是,还是很冷。
然后,他就醒了,浑身不停地打着摆子,喉咙发痛,脑袋晕乎乎的。
他自己,自己真的病了。
他躺在那里,平缓了一下心绪,挣扎着起来,对着桌子上的冷茶壶,牛饮了一番,心绪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他又唤来店家,将出银两,让帮忙请个大夫。
大夫来了之后,开了个方子。
涓生又央求店伙计帮忙取药,煮药。
几经折腾,喝完了药,要开始昏昏沉沉地睡去。
就这样,玄天黑地地睡了两三天,身子才觉得轻了些。
他挣扎着起来,叫了些吃食。
店伙计便催着结算这几天的食宿。
涓生一摸钱袋,已是一文不名。
看到他的样子,店伙计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不由露出一丝嫌憎的笑。
涓生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那瓣纯金的梅瓣,付了房银,还有些结余。
他知道,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便一步一踉跄地迈出店门,雇了辆马车,狼狈离开沧州,往南赶去。
家,他终于要回家了。
车马行了一日,车主便讨拥金。
涓生算过这一天的花费之后,余下的钱也仅够一天的饭食了。
那车主见涓生已无力支付下程的佣金,便找个借口,载着新雇主返回了沧州。
时至此刻,涓生心里暗暗叫起苦来,这人地两生,天地不应的境况,再加上自己伤风感冒还未痊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呆坐在官道旁,眼巴巴地盯住过往的车马人流,祈望着碰到一两个熟人,即或是高利借贷,也是万幸。
他一边看着,一边想起了老父,想起了子君,悔恨不迭。
他想着此次回家后,一定要痛改前非,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再也部与那些所谓的江湖朋友们厮混了。
坐了半日,满眼尽是陌生人,哪里有半个熟面孔!
眼见日头偏西,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他捏着仅剩的几枚铜钱,买了几张煎饼一碗稀粥,算是送走了一个无望的白日。
但迎来的是一个无处可归的夜晚。
他想起来的时候,去拜见的那些山寨之主、大派掌门,想着当时拍着胸脯说过的有事找他们之类的话,便打算稍后经过的时候,就去借些盘缠。
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是在离沧州城区约五十里的一个小镇上。
这小镇煞是热闹。
人来人往,也多有佩戴者各式冰刃的武林人士经过。
他走进一座酒楼,打算用身上的衣服换一碗汤面。
就听得酒楼中央有很多人大声嚷嚷。
涓生便问店伙计那是些什么人?
店伙计说,是名震沧州的大侠云飞扬。
涓生便问这云飞扬是何人?
店伙计打量了他一番,一副看下乡人的表情,道:“要说这云飞扬云大侠,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豪侠,仗义疏财,抱打不平,人称沧州小孟尝。”
涓生听得一喜,觉得既然这位云飞扬大侠这么有名,定是认得那沈棠的,不如跟他打听一下那沈棠的下落,即使打听不到,说不定可以借些银钱花花——店伙计不是说他仗义疏财嘛,看在大家都是江湖朋友的份儿上,能不相助?
店伙计见他发愣,又白了他一眼,道:“客官,你的汤面,我马上给你端上来。”
涓生却道:“我现在不要汤面了,给我换成一只烧鸡,两个酱肘子,外加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说着,便朝着那云飞扬走了过去,打算攀个交情。
那云飞扬此刻正在跟另外几个江湖人物模样的汉子在说着话,见涓生过来,便问道:“兄台有何事?”
涓生便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沈棠的年轻武生,并表明身份,自己原本是沈棠的结义兄长,但现在却找不到了他的下落,估计是被骗了,已经身无分文,打算跟云飞扬大侠讨几个盘缠,来日定当厚报。
云飞扬倒也豪爽,道:“大家都是江湖朋友,说什么报不报的。”
说着,便伸手去摸口袋。
然后,一摸,却摸了个空。
然后,冲着外面大喊了一声,他妈的,居然敢偷到本大爷的头上了,是不是不想混了,等会抓住那个三只手的,一定将卵蛋割下来。
涓生一看这架势,借钱估计不可能了,便道:“既然云大侠手头不方便,那就算了。刚刚小弟叫了只烧鸡和酱肘子,小弟身上已无分文,云大侠可否……”
说着,搓了搓食指和拇指。
听到这话,只见那云飞扬一瞪眼睛,大声呵斥道:“你身无分文居然还敢吃烧鸡和酱肘子,我看你分明就是个骗吃骗喝的混混。我云飞扬一生光明磊落,最见不得你这种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狗东西,见一次打一次,兄弟们,给我将这个东西打出去。”
说着,手下人便冲过来,照着涓生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涓生落荒而逃。
又开始下雨了。
涓生狼狈不堪地逃进了一座破败的寺庙里。
此刻,他身上满是青肿,衣衫破烂,肚子又饿又饥饿。
昏昏沉沉肿,他在四处无遮的庙堂里挨过了平生最凄惶惨淡的一夜。
回家的路,还很漫长。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绝不能等着饿死。
他想起那些江湖中的典故——卖艺!
油锤灌顶、胸口碎大石,这些硬气功夫不行,但拳脚枪棒还是可以的。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这沧州根本就是功夫窝子,几乎人人都会功夫,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打把势卖艺,说不定会被看成故意挑衅,弄不好又是一顿拳脚。
即使要卖艺,也要先走出这沧州再说。
可是,眼下呢?
他气得一顿脚,将一个土疙瘩狠狠地踢了出去。
然后发现,刚刚踢得那个东西,好像是一只破碗。
看到破碗,他又想起了自己在洛阳城的那个乞丐。
自己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最大的原因,就是洛阳城那个侵占了自己庄园的乞丐。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早早做好了安排,要与乞丐一辈子都是不缠不休?
于是,他下了这被子最大的一个决定——暂时加入丐帮。
他想起太史公的话:“周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
又想起一个传说,传说中某朝某代某位开国皇帝,在发迹之前,也曾经营过乞食的经历。
有了这两位大哲的先例,他的心里舒坦了许多。
正当他走投无路地踟蹰于路途时,一家财主悬榜招仆。
他便毅然决然地扔掉了乞儿的破碗,应招而去。
那财主待他还不错,见他识文断字,拳脚功夫也不错,便分配他专门伺候十岁的儿子,除了辅读小主人做课业之外,兼职保镖。
这种不太失体面的差事,涓生还是做来绰绰有余的。
有了那段行乞的屈辱,眼下的日子倒像是在享福了。
逢到节日,那财主除了平日的工钱,还额外赏些铜钱给他。
涓生也都攒起不用,只盼攒够路费,好回洛阳去。
白日做工,晚间便想念故乡,想着家里一定会找他找得发焦的情形。
如此光阴荏苒,一过即是半年。
他的人也胖了些,身体也硬朗起来,钱袋也渐近丰裕了。
有一日,他带着小少爷出去逛集市。
乡间的集市倒也热闹非凡。
他用那财主给的零花钱,给自己和小少爷买些小玩意儿和吃食,倒也不亦乐乎。
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沈棠。
沈棠出现在这集市上。
他一手扯着小少爷,一手拨开人群,追那沈棠。
沈棠仿佛也发现了他,脚步飞快地逃窜,没几个回合,便不见了踪影。
而涓生却因为忙着追人,撞翻了不少摊位,踩了不少人的脚,惹起了众怒。
众人就是一阵拳脚。
他这才知道自己惹了祸,舍着身躯,护着小少爷,只待那财主派人来接应。
到了家,涓生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激怒攻心,再次大病一场。
那财主虽然为他延请了大夫,但一应支出却要由他的工钱里扣付。
涓生一病半月,几乎用尽了平日的积蓄。
病刚见愈,却又患上恶疮,腿上、臀上、腰间一齐生出恶疮。
那恶疮颇为顽固,用尽办法,不见大转,每日流脓不止,加上近日一直阴雨不绝,伤口感染发烂,恶臭不止。
那财主见涓生已无法调用,便放下一串铜钱,不顾他百般央求,将他赶出了大门。
涓生从此又一次跌入苦海。
涓生遭这次厄运,觉着百无生理,却又没有自尽的勇气,便再次走上乞食的道路。
一路之上,羞辱、饥渴、病痛轮番折磨着他.
同情、援助、自勉也同时关照着他。
他渐渐地变得坚强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经史子集里寻不得的哲理。
这些都促使他愈加愧悔。
终于,到了洛阳的地界。
这一日,正当他席地而坐,吞食着讨来的残羹剩饭时,撞见了几个曾经的猫狗武师朋友在田野里架鹰打猎。
他像见到了亲人,一股热泪顿时喷涌出来。
他顾不得蓬头垢面的狼狈,飞快地站起,大步流星地奔了过去,兴奋地招呼这班旧日的酒朋肉友。
不想那些人见了他如避虎狼,十分张惶,躲之惟恐不及。
涓生道:“诸兄,我乃潘涓生!”
人道:“你是人,还是鬼?”
涓生急道:“我怎么是鬼,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么?”
这班人惊魂乍止,才道出:“这一阵你跑到哪里去了,如何弄成这副模样?”
涓生道:“唉,一言难尽啊……”
他还要说些什么,不想那几个人掩鼻扭脸,俱都远远走开了,任他如何呼喊,也不见人返转。
涓生怔在道中,半晌说不出话。
两眼只管死呆呆地望着这些远去的背影,一阵更为酸楚的心绪几乎击他倒下。
怔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觉得尽管吓走了这伙不讲情义的小人,却也昭示了扬州已近在咫尺的信息。
一股自惭自愧,近乡情怯、吉凶未卜,临近尴尬相混合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不知当笑、当哭、当逃抑或当趋。
最终,还是甩开步伐,疯也似地朝着远远望见的洛阳城楼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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