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新亮,今年58岁,人生已经过半,风风雨雨几十年,但有一段经历,在我一生当中最为特殊,也最不堪回首。 四十年前我曾跟一个18岁的死刑犯关在同一监室,后来那个人被枪决,押赴刑场时,他还高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只有我知道,那些关在一起的日子,他是怎样地恐惧和日夜哭泣的。 本来在记忆中年代久远,不愿意回忆,但前几天在楼下的棋牌馆里遇到一个故友,说起当年那几个被判死刑的年轻人,说他们小小年纪胆子大、不怕死,我呵呵一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于是那尘封的往事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原来从未忘记过,只是我刻意地不去想起罢了。 六零后和早期的七零后应该都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场声势浩大的严打,对于我来说,更是磨灭不去的,因为我也是其中一分子。 ![]() 1984年,我18岁,那时候能考上高中的人寥寥无几,大部分农村孩子念完初中就到社会上自谋生路了。听话的孩子就去学手艺,男孩学木匠、司机,女孩学裁缝之类的。 也有很多不服大人管教的青年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拉帮结派,到处惹事生非。在街上欺猫斗狗,甚至作奸犯科的,对百姓生活和社会安定造成很大的影响,因此才有了83年的严打。 我们住在一个小县城的城乡结合部里,当大城市的严打已经轰轰烈烈开展时,我们还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我们都成了严打的对象。 我这个人没啥出息,初中念了两年说什么也不上了,父母想让我去跟一个做木匠的亲戚学手艺,但我学了几天就跑回来了,懒得动脑筋,又懒得动手。 回到家后,我说什么也不去学手艺了,母亲让我帮她种地,我更不去,好吃懒做成了家里人给我的标签。 隔壁邻居家的张有华,小名三有子,跟我同岁,他连初中都没有上,每天跟一帮小混混玩,慢慢地,好勇斗狠的他成了那帮人的“老大”,一走到街上后面跟着一串,前呼后拥的,自己感觉特别威风。 那时候香港影视剧刚通过录像带的形式传过来,小青年们纷纷效仿,除了大哥小弟的,还有穿戴打扮也学。烫头、纹身,大人们看到就说那是“流氓”,但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看到我在家无所事事,张有华就喊上我跟他们一起玩。我出于好奇心,就也成了那帮人当中的边缘人。 之所以说边缘人,因为我从不跟他们动手打人,他们也知道我胆小,不勉强我。大多时候,除了一起吃喝玩乐,就是跟在他们后面闲逛。遇到事情,我就往后躲。 ![]() 影视剧照 慢慢地,三有子手底下有了三十来个人,惹的事也越来越多。 当时还有一派,跟我们是对立的,那边老大叫赵四虎,也是个狠角色,手下也是二十个多弟兄,他跟张有华并称“三狼四虎”,都是有名的刺儿头。 那时除了两派之间约架,平常干的最多的坏事就是在街上欺负弱小。 遇到有村里的老汉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卖花生,他们一哄而上,你一把,我一把,一会儿能把老人的花生抓走好几斤,老汉也不敢吱声,只是无奈地看着这帮混世魔王,等他们走远才敢叹口气,骂一句混蛋。 还有一次,有个五十多岁的乡下人,推了一自行车西瓜来城里卖,那时候又没车拉,村里人来城里都是自行车两边载两个大筐,能载200多斤。 那天大叔很倒霉,赵四虎正带着人在街上闲逛,看见大叔卖西瓜,上前抱起一个就走,大叔说了声:你还没给钱呢。 赵四虎立马把西瓜摔在地上,一指头指着大叔,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这一片儿你打听一下咱哥们拿谁的东西还给钱? 大叔刚想分辩,其他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车筐里的西瓜全倒在地上,用脚趴趴趴地踩了个稀碎,西瓜汤汤水水流了一地,路过的人都敢怒不敢言。 类似的事情我们这头的人也常干,我那时候也知道他们的做法很不好,后来就不那么频繁地找他们了,只是偶尔相跟一下。 但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 影视剧照 有一天,张有华又喊我出去,我趁我妈不注意就溜出去了。他带着大伙儿又在街上四处转悠,有两个小伙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过来了,一个骑着车一个在后座坐着。 就在跟我们打对面刚过去时,那个坐着的人扭头朝后看了一下,正好张有华也转头看他们,这下子就眼睛正对瞅上了。 张有华突然神经发作,冲上去就把那个小伙从车子上揪下来,提着他的领口,用手指着他的算子:你看啥看。 那小伙说了句: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了? 这句话彻底把张有华激怒了,他挥起拳头就打。跟随的几个人上去把骑车的小伙子也揪下来,把两个人围住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那骑车的小伙子反抗很激烈,他力气也大,还跟他们扭打了一会,但丧心病狂的张有华掏出一把水果刀,朝那小伙屁股上就捅了两下,当下鲜血直流,小伙躺在地上就哀嚎起来,而另一个则被打得一动不动了。 我赶紧上去拦住张有华,不敢了不敢了,再打要出大事的,快撤吧。 张有华还想嚣张,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挥了一下手,大家就跟着他扬长而去。 我没有跟他们走,而是跑回了家,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妈说三有子捅人了,我妈说,以后可不敢跟他乱跑了。我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心想以后不跟他们玩了。 那时候没电话报警,后来围观的人把那两小伙送到医院,幸好都没有生命危险,但伤势也不小。 不知道是路人还是那两小伙的家属报的警,第二天,我们一帮人就全被抓起来了。 抓进去才知道,这是赶上了严打,正在四处清理危害社会的混混们。我们正是撞在枪头上了。 没多久,就有消息传来,张有华被判了死刑。 ![]() 影视剧照 因为同一个案子的案犯不能关一起,我被跟赵四虎关在了一起。 看到他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原来他们那一帮人,也全被抓进来了。 赵四虎这次犯的事是欺负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那女孩上夜班回家时,几个人把她拦住,在一条巷子里欺侮了。 我进去的时候,他还很嚣张,跟别人讲着自己如何如何威风。不到一个月,他也被判处死刑。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愣了几秒,随之就哇地一场哭了出来,接着就是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嘴里喊着,妈呀,妈呀,我可怎么办啊,我不想死。 从那天开始,他就天天哭,不让他大声哭,他就坐在墙角抽泣。吃不下睡不着,别人一跟他说话,他就说我不想死。 但是法不容情,那年的严打丝毫不因为个别人而动摇。 由于我平时只是跟他们一起玩过几次,没有出手伤过人,所以在关了一段时间后,案件定了性就放出来了。 而那些平时做坏事打人冲在前头的,都被送到“公审大会”上。 ![]() 公审的那天,整个县城万人空巷,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一个大体育场内观看这场规模空前的公审大会。 被审的有一百多个,每念一个人的名字,人群中都要发出一阵嘘声和议论声,因为百姓都苦这帮人已久。 审判完后,他们被押上了一辆辆绿色的卡车,那些判了有期徒刑的人十几个人一辆车,送到服刑的监狱,判了死刑的人每人一辆车,押赴刑场。 出事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张有华,他的头被剃成光头,脸色苍白削瘦,空空的卡车后只有他一个犯人,他双手被五花大绑在身后,后面插着木头牌子,上面是他的名字,还画个醒目的红叉。他身旁是七八个荷枪实弹的武警。这一幕太有震慑力了。 赵四虎在第二辆车上,也是单独一辆车。后面还跟着两个,那天一共要枪毙四个人,都是刚满十八岁的青年人。 车开得很慢,周围的人群在跟着车缓缓前行,人们都打量着这几个刚成年的犯人,这时下面有人喊了声,张有华、赵四虎! 赵四虎抬起那低着的头,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挤出了一丝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着喊了声,我赵四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话音没落,身旁的武警呵斥了他一声,他低下了头不敢再出声了。 我看着他那硬装出来的坚强,不由得一阵酸楚还有鄙夷,这小子,倒忘了这段时间是怎么日日夜夜哭泣的了。 后来,也有不少人跟到城外的河滩上看枪决现场,那个我是不敢去的。听说三有子和赵四虎都瘫软了。 ![]() 他们几个被枪毙后,我们县城那几年又陆陆续续抓各种违法乱纪的,县政府门口的公示栏内,经常贴着审判人的告示。 后来那几年,社会治安空前好转,街上再也看不见那些人的踪影了。 慢慢地,我们的社会逐渐进入了法制社会,人们的法律意识也增强了,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如何赚钱上,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景象也成了遥远的事了。 而我自那次后,再也不敢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了,就连到了街上踩到脚被人家骂两句也不敢还口了,我妈也谢天谢地说我是跟死神擦肩而过,要是我跟着他们也干坏事,肯定也会受到严惩。 后来,有人再谈起当年的事,说那时候判得可真是重,但那也是时代的需要。只有那样雷厉风行的手段,才换来整个社会的安定,百姓的安宁。 不管任何时候,做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总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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