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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老头,

 福兴堂图书馆 2023-06-26 发布于河南

瞎老头

“贵府是哪里?”瞎老头问我。

这是新津的大街上。成了“乞丐”的瞎老头,就住在旅馆和相馆的拐角。贴相馆那面,有一扇门凹进去,还略有点空间余地。

我说是成都。瞎老头顿时活跃:“四川八府十三州,一百零八县。成都,揭了帽子和尚街;戴起帽子纱帽街。九眼桥底下有个镇海乌龟。那天,扯电闪下大雨。制台坐轿子过,救了乌龟。成都修不起城墙,修了要垮,以芙蓉为界。乌龟叫制台跟着它的脚印修城墙,再不垮了!”

是个生命力旺盛的瞎老头。“你很健康!”

“85岁了,皇帝都吃垮了两个。”“哪两个?”

他竟不满起来,口气很重:“一个光绪,一个宣统嘛!--不该死的,还是不该死。”他曾经喝下一碗“晓球得啥子水”(一说是儿子请人端来的洗衣粉水),躺倒四、五天,差点死掉。街沿上看车子的女人去扶他。冰凉,吓跑了。居然不死!

他学过红案。后来自己卖烤鸭烤鹅,会配十几种作料,现在还能背出来。冷菜在这城里大约有点小名气。后来上门当女婿,两个继子,一个3岁,一个6岁。养大了,他也成了废物,被赶了出来。

“想不到会落到这个地步。我要是眼睛不瞎,就是炸点油条,也把生活维持到!”瞎老头刚才还谈笑,瞬间便换了哭腔

“娃娃为啥对你不好?”

“这是天意。该绝,是免不了的。薛丁山满门抄斩,樊梨花要施法救全家。黎山老母说,是天意。违反了要遭雷打结果,连樊梨花自己都和薛丁山葬在铁丘坟里。”

天气冷。他戴了两顶栽绒帽。里面一顶,帽圈已破。穿长棉袍和一件侧扣的兰布长衫,好像从久远年代里来的。长而密的银髯,有学问的样子。脸脏,斑斑点点分不清哪是寿斑,哪是污迹。冷风吹得人不敢把手从衣袋里抽出。瞎老头便背靠水磨石墙,被盖捂了脸,一动不动。饿了,抖抖索索拿起筷子,用脏得多的手将筷子头一擦,揭开倒扣的两个碗,里面是堆尖的剩菜、五花八门的肉。又从旁边纸箱子里摸半天,摸出纸包的馒头,冷肉下冷馒头。一咀嚼,下半边脸都像是无骨变软,很叫人起恻心。

我在这里开记者会。很想从残席上掳点花生米之类送去,又怕人笑我“多事”。

乞丐的存在,本不足怪。我们已不是见一个叫花子立刻想批判全社会的那副神经。体制的优劣,也不由乞丐有无来判定。单薄贫穷的社会,即使花子根绝,也不见得好!关键是,不失怜悯心。怜悯对自尊者是侮辱,对最差的生存状态者却是慈善,是雪中炭。

我袖了两个馒头去。瞎老头接过,连声说:对的!对的!肥漉漉的。”很缓慢地放进纸箱。措辞像是评委打分,一点不委婉。

他近乎还原到“物”的境况。除了吃、睡,唯一的举动就是解溲。两根竹竿探路,走向河边。遇到死角,竿子一触,就有数了。校正很准确。一辆单车挡了路,老通不过,就吼:“哪个龟儿子搞的?”我赶去,搬开。

老头到得厕边,竹竿倚了墙,撩袍子解溲。下边大船上的女人便叹道:“这老汉没有去年硬朗了!”

他每天用空碗摆一两小时,能得三、四角。赶场天反而不摆,旱场才摆。总想摆出一个“包青天”。防碍观瞻,有人来赶,瞎老头甚至还能守土抗争:“你说我骚皮?我这样一个八九十岁的人,找个吃饭的地方都不行,哪个骚皮?我只要一斤米、五分钱,就舒舒服服过一天。”

法院调解过:儿子把老人接回家,就按每天一斤米、五分钱供养。仅两月,便断绝供应。脚头拳头,打得鼻青脸肿。“屙屎屙尿,娃儿都整我。粪桶担进屋,晚上好起夜。他们非要我出去解溲。等你上厕所时,一脚把你踹进茅坑,还说自己掉进去的!”

依然进城当“墙角翁”。过河,梢公不收船钱。赶路,有人牵他的棍子。其中还有一个县长的“千金”自己走楞坎,让他走平路。瞎老头还想去申诉,守车的女人劝他:“你在这地方,还饿不死。出去了,谁管你?”

“好人多!好人多得很!”老头直说。甚至对法院,都很体谅:“人家还要怎样呢?总不能把你背到家里去!”

我疑心他是否假瞎?他似乎察觉,抬起昏浊眼睛对准我,富含疑问机警。给他五角钞票一张,老头伸出手,乱摸,位置不对。交到他手上,他马上祝福:你高寿!”

下雨,把那“老朋友”一样成天拥着的被子,淋得湿透。瞎老头便靠墙而立,双手就那样高举被盖,晾晒。守车女人便给他拿去晾干。

老头依旧顽强地活。靠这城市的人东一麟、西一爪拉扯着活下去。还能穷开心,对守车女人亮一个武打招式:“我有打将钢鞭,我有定海神珠!”

作为客居者,我没有想作狄更斯,批判推动、解人倒悬。我只是那么多过客中,不那么冷酷的一个。顺便地奉献点小同情小关爱,其中还不排除某种文学功利。但人性总是柔和的。

我看出,瞎老头需要精神生活,需要人当他的听众。然后他就像盲诗人荷马,大摆龙门阵。正好我也不讨厌听,便乐意成全。每天饭后,便散步去那里听夜话。老头来劲:

“周朝八百年。唐朝八百年。宋朝出了个包文正,和狄青换了头。要不然,狄青还不会到番邦,被八宝公主招亲。番邦多能女,天朝多俊才。十二寡妇征西,都是阵前招亲。捉了,舍不得杀掉。”……

一种令人感慨的人生!

如今,瞎老头也许不在人世。但我还记得音容,记得精神。

永远同情那晚景,并叹服“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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