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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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一个人面对过，一大片荷花。

夏天的晚上，一个人，去看荷花。不是特别的一天，只是夏天渐渐进入深处，去看荷花，是理所当然重要的事。

最近连续好几天热得不敢出门，今天却下了雨，风凉凉的，路上的云和空气还带着没有挥发完的雨气。还有树，在风里唰唰地响着，很愉快。还有鸟的翅膀和歌声。虫鸣。它们都像夏日的前奏，跟着我一起走向季节的高潮，那片荷花。

果然是。田田的叶子，那么大片，舒展了一整个池塘，盛着大碗大碗的雨，在微风里倾斜摇晃，像是一群老朋友在给彼此倒酒。

黄昏时分，四周的景色一点点暗下来，从荷叶中抽出来的荷花，那一点娇红，分外突出。水塘散出好闻的芦苇香，一只水鸟倏地划过水面，人已经醉在这片荷塘里。

 

还记得，初夏小荷翻。

几场微雨，树色阴阴，青杏挂枝，榴花欲燃。池塘中，几片浮叶碧绿可爱，中间撑起的那一片立叶，还微微卷着，等着舒展的时刻。

学植物的朋友跟我讲，每一片立叶下，都会开出一朵荷花。

此时，夏夜晚风，荷花已亭亭。池塘涟漪里，荷叶大片，水光闪烁，芦苇丛飘荡，那高高低低的一点微红，实在很像盛大的宴会开始前，掌起的盏盏灯火。

接下来，是通宵畅饮，是飞觞醉月，是秉烛夜游。荷花会在清晨开放，开成一种安静的狂欢。而现在，那合起的花朵，是微醺一点，酒不醉人人自醉。

海明威说巴黎是流动的盛宴，那夏天，就是季节的盛宴。

冬天是深沉隐忍，厚积薄发；春天是复苏，是萌芽，是抓不住的美好，到了夏天，大自然成为一种可以持续很久的、饱满的热烈。时间是大片的，绿色是大片的，云是大朵的，雨是大滴的。

荷叶荷花，大片大朵，就铺在这样的夏天，开在这样的夏天。好像专为赴这个宴而来，好像那些秋冬的忍耐，春日的寂寞，都是为了把自己的生命能量省下来，留给夏天大醉一场。

 

人当然也是要跟荷花玩在一起的。自古以来，有荷花的地方就有越女采莲，有泛舟载酒，有鸥鹭一片，有夏天最酣畅的那个时刻。

可以坐在荷塘边。唐鲁孙写当年北平什刹海，一过立夏，各行各业都在荷塘边摆起摊，热闹的荷花市场，开始了。

消夏人们常去的饭庄会贤堂，因为靠着十亩荷塘，河鲜尤其鲜甜，最以冰碗出名。这冰碗，就是鲜莲子、鲜藕、鲜菱角、鲜鸡头米等，配上坚果蜜饯，底下用嫩荷叶一托，“红是红，白是白，绿是绿”，滋味跟趣味都有了。

 

王维写：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真是舒服，现在读，都能感觉到风从湖面吹过脸颊，伴着荷花荷叶的清香。

不过面对这么大片的荷塘，最好还是再尽兴一点，像李清照那样，去藕花深处，人跟花跟水跟晚霞跟鸥鹭闹在一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是专门属于夏天的，属于少女和少年的，浩荡的浪漫。

 图 | 影像视觉杨

就想起喜欢看荷花也喜欢写荷花的欧阳修，一样的会玩。“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那是多丰美的荷塘啊，人甚至可以像水鸟一样，穿梭其中。酒杯里泛着荷花香，小船轻轻地摇，荷花跟人都醉得很快乐。

这是很懂荷花的人，知道这种酣畅的珍贵。周敦颐说荷花是君子，可君子也需要一醉。比如满怀心事的辛弃疾，对着荷花，什么也不想说了：“都休问，但千杯快饮，露翻荷叶”。

 

荷花是很东方的花，从北到南，济南大明湖，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杭州的西湖，南京玄武湖，拙政园里的荷风四面亭，怡园的藕香榭……都是赏荷的好地方，西方却少见。

  图 | 影像视觉杨

西方多的是睡莲，莫奈的画里，花朵和光影梦一样荡漾，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荷花就不一样，它承载了太多东方的情感，太多古老城市的时间，热闹的寂寥的，君子的诗人的民众的。所以我们看见荷花，会感到天然的亲切。

那种亲切，是一种来自基因的记忆。你会想起《东京梦华录》里，宋人过七夕，头三五天街上就都是穿着新衣服的人，采了将开未开的荷花做成双头莲，把玩一整天回家，路人看见了，喜欢得眼睛离不开。

你会想起“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想起“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想起“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你会想起陈老莲，想起八大山人，想起吴昌硕的笔墨。

你会想起李渔因为没有半亩方塘种荷花，发出的那声叹息。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写荷花动了感情，说这个花对人真的太好了，别的花都是快开的时候才好看，但荷花从荷叶钱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很好看了，叶子也好看，花骨朵也好看，一朵接一朵开到秋天，又有莲蓬莲藕的清甜。简直“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而自己只能凿斗大的池子种它们，真的很对不起荷花。

 

北京这两年也经常看到卖荷花的。去年夏天一个傍晚，下班看见一辆载满了荷花莲蓬的三轮车，是一对中年夫妻在卖荷花，一问，白洋淀的。那一个夏天，那辆载满了荷花的三轮车就在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里慢慢地蹬，从眼边晃过去，觉得整个城市都柔软了一些。

 

吴冠中说他眼里的荷花：柔美的花却独具烈性之风骨，傲视群芳者的透红风貌，显得有点狂放的醉意。

是啊，荷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君子，一开始总有距离感，但相处久了，你才发现，这君子是个赤热心肠。

不蔓不枝，是要保持他的独立性，不可亵玩，是因为还没找到灵魂相交的同类。可是在这样的盛夏，这一池荷花，穿过秋风冬雪，迎着饱和的水分和阳光，又怎么能不酣然一醉。

编辑 | 依蕾

-特别鸣谢摄影师-

影像视觉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