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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弄堂里的宁波女人(续)

 披衣闲坐养幽情 2023-06-28 发布于上海

作者:沈东生

早上头,宁波女人像往常一样,从屋里搬出一张竹头椅子,放到门口头,又搬出一只藤淘箩,放到竹头椅子旁边。淘箩是用藤条编织的,藤淘箩蛮大,编织考究,用得辰光长了,藤条像上过油一样,红红‬的‬,油光铮亮。从宁波女人搬藤淘箩的腔势,看得出藤淘箩份量不轻,藤淘箩里厢装满了针头线脑,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鞋底。藤淘箩是宁波女人的吃饭家私‬。

宁波女人每天都要坐在门口,纳老多大大小小的鞋底。弄堂里的姆妈们都会从宁波女人这里选择好合适的鞋底,买回去,配一双鞋帮,一上,就是一双布鞋,弄堂里的小囡都是穿这种布鞋长大的,宁波女人也靠大大小小的鞋底养活了自家……

宁波女人的老公解放前头是严家阁路一带的“白相人”,姓鲍‬,人称鲍‬先生,有点名气。凡是严家阁路就近一带,碰到做生意摆不平,造房子抢地皮,婚丧嫁娶起纠纷,只要鲍‬先生一出场,一般都能摆平。当然也有也有欺行霸市的事体。解放后就去改造了。去改造前头,鲍‬先生就主动提出跟宁波女人离婚。离婚以后。宁波女人就成了弄堂里的普通居民,跟“鲍‬先生吃官司”这桩事体撇清了关系,各项运动也没有吃到过钆头。

不过,原先“白相人嫂嫂”的脾气还有遗风,“白相人嫂嫂的诨号,还是被人暗暗地叫着,当然,只是暗地里叫叫而已,假使被伊听到,因为这‬是宁波女人的软当,伊肯定要发火充胖子。一发火,眉毛就立起来,眼乌珠就瞪得比牛卵子还要大,一副凶相,再加上宁波女人长得长依马,大依马,朝人家门前头一立,吓得煞人。

所以,随便啥人见到伊,有理也要让三份,无理更加绕道走,没啥人敢当出头鸟,当面叫伊“白相人嫂嫂”的诨号,更不愿跟伊正面顶撞。

宁波女人就养成了得理不饶人的腔调。再加上宁波女人本来就欢喜管闲事,老法头里有一种讲法,叫“没卵保长”,欢喜管闲事,是个百有份。辰光一长,弄成了一清早就坐了弄堂口的木土房子门口头,一边纳纳鞋底,捡捡小菜,一边样样事体管管,像个戴红袖章的纠察。

小囡要跑出弄堂,想到马路上去白相一歇,伊要管,哇啦一声:“小驹头,回来。马路上有车子。”眉毛竖起来,眼乌珠瞪成了牛卵子,再犟头倔脑的小囡也只好吃瘪,乖乖地回到弄堂里来了。

看到小姑娘到弄堂口粪便池倒痰盂,伊也要讲:“听到伐,痰盂伸进去一点,不要倒得外头一塌糊涂。”眼睛盯牢子看,像监管一个贼一样,离也不离开。小姑娘就老老实实地把痰盂伸到粪便池里厢,倒得清清爽爽,滴水不漏。

假使有陌生人进弄堂,宁波女人板钉要问一声:“寻啥人?”一口宁波腔的闲话,响得整条弄堂统统能听到。假使是坏人肯定别转身体就要跑了。有人讲宁波女人就像弄堂的一把锁,锁牢了弄堂里的安全,也有人讲:宁波女人像弄堂里的蛮娘,一弄堂的人统统成了伊的“拖油瓶“,“出气筒”。

其实宁波女人只是想在弄堂里讨个好印象,让大家忘记老早点的“白相人嫂嫂”。

宁波女人因此闯祸了,跟汪家好婆结下了梁子。

其实事情原本和宁波女人倒也没啥关系。是汪家好婆的儿子,宝宝,大学毕业好几年了,虽然在进出口公司做生活,人的相貌也不错。但就是寻不到中意的女朋友。

宝宝倒没啥,年纪轻的人一般都不急着钆朋友,结婚……

汪家好婆是老法人,讲究传宗接代,样样事体包办代替,要替宝宝做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千辛万苦,办法想尽,总算有了转机,礼拜天‬,毛脚媳妇第一次要上门了。

汪家好婆自家在家准备饭菜,差宝宝到车站去接人‬,阴差阳错地没接上,小姑娘询着地址,自己走进弄堂里来了,小姑娘戴副眼镜,清清爽爽,文文静静。但是,刚走进弄堂,被宁波女人看见了,见是个陌生人。习惯了,提高嗓门就问:“寻啥人。”

小姑娘心里还在抱怨男朋友爽约,没到车站接自己,边走边生闷气。压根没听见询问。

宁波女人的嗓门变胖了:“喂,问侬,寻啥人。”

小姑娘这下听见了,宁波女人的喉咙像面锣,响得如雷灌耳,还有一张面目可憎的脸凑到了眼门前,真有点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朝弄堂外走。正好被在车站扑空后赶回来的阿宝看见了,赶紧拦住小姑娘。

小姑娘一见阿宝,害怕、委屈、郁闷顿时化成一腔泪水哗哗地流了起来,作状抽身要走。阿宝哪里肯放。一时扭在了一起……

礼拜天‬,弄堂里的小囡不‬读书‬,本来就无所事事,闲得无聊,看到‬钆闹猛事体‬,呼啦啦都来了,围起了一大圈。不晓得啥人说了句:噶梁(上海话对戴眼镜的人不太尊重的称呼)哭了,一时间小囡都呼应起来,唱起了山歌:'噶梁哭了……噶梁哭了……'小姑娘哪能受得了,一抹泪,一甩手,真走了。

等汪家阿婆闻声赶来,已难挽大局。从此再也没见这个小姑娘来过,一门亲事黄了。汪家好婆又不好跟小囡们一般见识,于是就和宁波女人扛上了,跑到宁波女人面前,指着宁波女人的鼻头,狠狠地说:'侬只白相人嫂嫂,不是个东西……'

好家伙,汪家好婆一上来直接兜了宁波女人的老底。宁波女人一听、噌的一下从竹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铁青:'侬再讲一句!'

汪家好婆已经到了鸡飞蛋打的境遇,豁出去了:'哼,还想打人啊。和侬男人一票货色,坐牢的胚子。'

看闹猛的小囡又‬跟‬过来‬了,围了一大圈,都盼着一场大战快点开始。然而宁波女人的七寸被捏牢了,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眼圈却‬红了,眼睛里含起了泪水。

围观的小囡们立刻有了快感,个个开心得不得了,蹦着,跳着,唱着:'一息哭、一息笑,两只眼睛开大炮……”

宁波女人强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哗哗地滚落了下来。

小囡们更加起劲唱着:'落雨喽,打烊喽……'

宁波女人噎半天,想不出闲话来讲,猛地转身朝屋里跑去,狠狠地甩上了大门。

汪家好婆戳到了宁波女人的‬心窝,痛楚到‬了‬心头‬‬。从此两家人家成了冤家对头……

今早‬天气‬蛮好‬,不冷不热‬。宁波女人吃饭‬家私‬放‬停当‬,抬头看看天色,把椅子朝太阳头里挪了挪,然后坐到竹头椅子里,整个人适适宜宜沐浴在温煦的阳光里,正低头从藤淘箩取出一双鞋底,准备做生活的辰光,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停到了门前头,还来不及抬头,又听到用一口纯正的上海闲话问:“阿姨,想问一声,宝宝阿是住了弄堂里厢?哪能‬走法‬?”宁波女人有点意外,在弄堂口还从来不曾有啥人走到自家门前头,还没有被自家发觉的,疑惑地抬起头看过去,更加意外了,还有点吓一跳的咪道,眼门前竟然立了一个黑人女人,更加吓一跳的是,门前头立着的黑人女人,除了皮肤黑一点以外,整个是个美人的坯子,眼睛水灵灵的大,鼻梁挺刮,瓜子脸,性感的嘴巴……还竟然操一口纯正的上海闲话。宁波女人一面孔疑惑,呆牢了。

立了宁波女人门前头的黑人女人就是艾米丽——弄堂里闹得沸沸扬扬已经失踪了的艾米丽。

昨天‬,汪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宝宝带艾米丽回家,一家门就可以团团圆圆,开开心心,其乐融融。

结果,一等就等了整整一天,天也已经暗下来了,弄堂里都飘起了吃夜饭的炊香。还是不看见宝宝带牢艾米丽回来。

汪家好婆的心开始忐忑,熬不牢要七想八想,一歇歇担心会不会出车祸,一歇歇又担心会不会碰到强盗抢,再一歇歇担心会不会碰到天火烧……人常常就是这副腔调,一有事体,所有的心思统统是朝最坏的地方去想,样样最坏的结果统统都想一遍,还不算数,汪家好婆想得右眼皮穷跳,眼睛一直瞄牢门口头,只要门口头有人影子一晃,赶紧拐棒一撑,人立起来,朝门口外头张望,要不是汪家好婆的脚还没有好利索,老早里里外外要跑上几十圈了。结果,总归是失望,过路人的影子划门而过,仍旧不看见宝宝,汪家好婆的心更加“别别”地穷跳,一阵比一阵地抽紧起来。

近一腔,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汪家好婆的神经脆得像一张纸头,一撕就破……再有啥意外事体,汪家好婆肯定吃不消了。

被请过来吃饭的左邻右舍,坐了一房间,虽然喝着好茶叶,剥剥香瓜子,含含水果糖,嘴巴里讲点喜庆的闲话,蛮乐惠。不过,看到汪家好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弄得也开始担心起来。心里犯起了嘀咕:阿是要出啥事体了?

还好,似乎风也平浪也静,宝宝总算回来了。不过,事体来了,艾米丽没有回来,没有跟宝宝一道回来。

为啥?

艾米丽不知了去向,已经整整一天了,宝宝把远东饭店的角角落落,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寻了个遍,还专门到宾馆四周的马路上寻了一大圈,就是寻不到艾米丽,艾米丽失踪了?……

一个外国女人会去啥地方?被人骗走了?还是跟人跑了?

早上,宝宝看到宾馆房间里没有铺过的床,难免产生一点联想,心里曾经有过的“咯噔”一记,就此在宝宝的脑子里萦绕起来,驱散不去……

宝宝的心思被搅得乱糟糟,心里是一团迷雾,解不开。脑子弄得紧张兮兮,一进弄堂,生怕见到弄堂里的熟人,更怕见到姆妈、阿姨。唯恐有人提起艾米丽。怕和任何人讲起艾米丽,哪能讲?讲点啥?不晓得。此刻,一心只想悄无声息地溜回屋里,躲进自家房间,独处一隅,蒙头睏觉,做一只鸵鸟……一切等到明早再讲。

还好,已经是吃夜饭的辰光了,弄堂里静静的。宝宝一路走过去,没碰到熟人,眼看就要到家了。

想不到,走过自家屋里的窗门口的‬辰光‬,偏偏听到了房间里传出一片热闹的声音,探头朝里一张,看到圆台面搁好,满满一台子的小菜,左邻右舍坐满了一房间,喜气洋洋,热气腾腾,像煞是办喜酒。听到房间里传出的片言只语,统统是在议论宝宝接艾米丽回家的喜事……

宝宝呆牢了,事体搞大了,艾米丽却寻不着了,大团圆唱成了独脚戏,哪能唱法?宝宝顿时乱了方寸,伊要好好叫想想,赶紧避开窗门口,靠牢墙头,呆笃笃地立着,离开不是,进房间也不是,立了叫关辰光,还是一片茫然,不晓得哪能办。只想起了阿姨讲过的一句闲话,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门前的腔势,这一刀总归被斩定了。宝宝只好深深地吸足了一口凉气,鼓起了勇气,朝门头走去。脚步还是沉重,走得很拖沓,走得很迟疑。

眼乌珠一直瞄牢门口的汪家好婆,突然眼睛一亮,汪家好婆看到了宝宝。

宝宝一露面,汪家好婆心里的一块石头悠地一下落地了,手里的拐棒一撑,“呼”的一下立了起来,腰杆子也挺刮了许多,露出了满面孔的喜色,大声叫了起来:“宝宝回来了,阿妹上灶头炒菜,妹夫快出去点炮仗。”汪家好婆又赶紧转身招呼邻舍:“来来来,大家来认得认得我家的艾米丽……”

房间里的顿时闹猛起来,邻舍们纷纷立了起来,朝门口头凑过来。已经等了一天了,都想看看宝宝的艾米丽——汪家好婆的儿媳妇,到底长啥样子。再讲,辰光也不早了,肚皮老早已经饿了,该开席了,接下来的事体就是好好地喜庆喜庆……

当汪家好婆再回转身去看宝宝的辰光,人一下子呆牢了……眼门前,只有宝宝一个人走进门来,却不看见艾米丽。

左邻右舍的目光,也统统聚到了宝宝的身上,眼睛里也有了问号……

汪家好婆心不死,还在寻找艾米丽,朝门口外环顾了一圈,没有,唯恐宝宝高大的身影挡牢了艾米丽,伸长头颈,朝宝宝背后头又瞄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艾米丽,面色变了。

左邻右舍的面孔上的神情也跟着变了,变成了狐疑,猜疑……

汪家好婆觉出苗头不对了,满脑子的都是疑团,问宝宝:“艾米丽呢?”

宝宝就像被逼到了悬崖的边头,面对万丈深渊,面孔“刷”地一阵惨白了。

哪能办?宝宝不晓得。

汪家好婆又问了一遍:“艾米丽呢?”

宝宝没有回音。额骨头上却已滲出了密密匝匝的细汗。

汪家好婆急了,用手里的拐棒蹾着“水门汀”地,蹾得“咚咚”直响,吼了起来:“聋掉啦,问侬呀,艾米丽呢?”

宝宝立在房间当中,面对着所有的充满狐疑的目光,面对着汪家好婆的怒气冲冲,宝宝只有慢慢低下了头去,依旧不响,伊真不晓得哪能响法。

房间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静得有点可怕,恐怕一根针落到地上,也会听得清清爽爽。

僵持了叫关辰光,宝宝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眼睛里含起了不被人察觉到的眼泪水,一个男人的眼泪水……还是一声不响,木木地朝i楼上走去……

就在这个辰光,汪家好婆的妹夫,在大弄堂里,并不晓得房间里发生了啥事体,照章办事,点燃了炮仗。一千响的“大地红”,一共两串,轰鸣声响彻了整条弄堂,弄堂里的家家户户顷巢而出,连夜饭也不吃了,看热闹的人钆满了整条弄堂,空前的闹猛……

一场僵局,哪能解?

其实‬,艾米丽没有‬失踪‬,不晓得领事馆是哪能做到的,领事馆晓得了艾米丽嫁了个中国人,本人又是中国通,还跟老公一道到了上海。领事馆‬紧急‬‬把‬艾米丽‬接到了‬领事馆‬,一到领事馆艾米丽就领受了一项紧急的任务。限期为祖国采购一批手扶拖拉机,应对国内的抗灾‬、耕种。还被告知,完成合同,就有希望成为领事馆的雇员。

艾米丽手握着领事馆的一份“大订单”,要抓紧辰光寻到宝宝,同时艾米丽也蛮看重假使合同完成得好,就可以被聘为领事馆商务代表这份工作,艾米丽想早点圆满完成订单任务。想早点有一份满意的工作。就急着寻宝宝来了,凭着宝宝留给伊的地址,寻到弄堂里来了,唯恐怕辰光拖得一长,错过好机会,失去一份好工作。

宝宝一清早‬又‬赶到‬远东饭店‬,跟艾米丽走了隔车路,到了远东饭店后,还是没有看到艾米丽,在宾馆的房间里,从阳台,房间,到卫生间,再到走廊里,寻了个遍,奔进奔出,忙了一阵子,还是一无所获,脑子里熬不牢七想八想起来,样样坏结果想了个遍,更加心事重重起来。呆笃笃立在宾馆房间里,急汗一身,依旧不知所措。

艾米丽立在弄堂里,懵了,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复杂的弄堂,大弄堂套小弄堂,小弄堂层层叠叠,曲曲弯弯,深不见底,弄不清爽哪里是进口,那哪里是出路,让人眼花缭乱。一个外国人,一个从非洲来的外国女人,茫然无措了。

正当艾米丽茫然无措的辰光,还好,碰到了坐在弄堂口那鞋底的宁波女人。艾米丽脚步轻盈,像头小鹿,快步走到宁波女人门前头,难怪宁波女人一点也没有察觉。艾米丽想弄清爽这条复杂的弄堂哪能走法,哪能可以寻到宝宝的屋里。向宁波女人询问了一声。结果,宁波女人只是迷惑地看牢伊,没有回答。艾米丽以为自家没有讲清爽,想起来了,宝宝的姆妈名字叫汪小妹,艾米丽想,老一辈的人,晓得的人可能会多一点,又问了一句:“阿姨,汪小妹阿是住了弄堂里厢。”

宁波女人听到了,从迷惑中惊醒过来,不听到汪小妹的名字也就罢了,一听汪小妹的名字,一股气就在肚皮里鼓胀起来了,自从跟汪家好婆结下梁子以来,已经把汪家好婆的名字彻底从脑子里剔除出去了,已经八辈子也不愿再提起来了。现在被人一提起,那次曾经所受的侮辱又重新浮现在了眼门前。本来弄堂里吵相骂的事体天天有,吵过算过,不稀奇,气就气在汪家好婆恶人先告状,还到居委会去反映,把宁波女人“白相人嫂嫂”的老底统统翻了出来,居委会主任还寻宁波女人去谈了一趟闲话,要伊好好叫改造思想,接受群众监督……弄得老长一段辰光,弄堂里厢的人看宁波女人像看一个怪物一样,连阿姨妈妈想买双鞋底,也是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到伊屋里来,付了钞票,拿了鞋底,连闲话也不讲一句,别转身就走,好像宁波女人身上有病菌一样……自此,宁波女人恨在了心底里,只要一听到汪家好婆的名字,就有一股血会朝头顶上涌,血压就高起来。

此刻,宁波女人的胸口熬不牢重重地起伏起来,一股怒气要冲出来了,好不容易摒牢,不响,低头,做自家的生活,不再理睬艾米丽。

艾米丽以为宁波女人没有听清爽问话,又问了一遍:“请问,汪小妹阿是住了弄堂里厢?”

还要讲汪小妹,宁波女人的气不打一处来了,没好气地讲:“不晓得。”

艾米丽疑惑了,把手中的写有地址的纸条递给宁波女人看,讲:“汪小妹就是住在这条弄堂里厢。我不晓得哪能走,想请侬指点一下。”

宁波女人看也不看一眼纸条,斜了艾米丽一眼,讲:“老早死掉了,没有这个人了。”

艾米丽一呆,问:“死掉了?哪能可能?那么宝宝呢?”

宁波女人根本不愿再提汪小妹,也不想提汪家的事体,讲:“我不晓得,我跟侬我讲……不……晓……得,我不……认……得……”宁波女人烦煞了,不耐烦了。

艾米丽被宁波女人的闲话搞得一脸懵懂,不晓得了哪能办了。

正巧,肖光棍端只痰盂急匆匆朝弄堂口走来,要到弄堂口粪便池来倒痰盂。宁波女人正被艾米丽缠得烦死人了,不想再理艾米丽,一肚皮气就要胀爆的宁波女人看见肖光棍,哇啦一声叫牢肖光棍:“这个黑人要寻汪小妹,侬跟伊讲。”说完脱身了,坐回到竹头椅子里,做起自家的生活。头也不愿抬一下。

肖光棍被宁波女人哇啦一声叫牢,吓了一跳,本来就胆小慎为的肖光棍,赶紧停牢脚步,一眼看到门前头立了个陌生女人,还是个美女黑人,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看着伊,心莫名地一跳,刚想讲闲话,突然想想起刚刚敲掉的门牙,怕露丑,赶紧闭拢嘴巴,下意识地用手捂牢,还想用另一只手摇摇手,示意不能讲闲话,竟心急慌忙、心慌意乱间,忘记手里还端着痰盂,一失手,痰盂跌落,打翻在地,屎尿流了一地,狼狈不堪,弯腰捡起痰盂,拔腿就跑。

宁波女人想叫牢肖光棍,刚起身,看见肖光棍已跑得没了人影。气更加不打一处来,恼怒不已的宁波女人,操起扫弄堂用的竹子大扫帚,对着肖光棍打翻的屎尿,一阵猛扫,弄堂口扬起一阵臭烘烘的气咪……

这时,艾米丽心里惊诧起来。似乎有所觉察,是有事情了。继而心里升起一团疑惑,难道宝宝有事体满牢自家?还有啥事体的真相还不晓得?……艾米丽不敢想下去了,伊慢慢转身朝弄堂外走去,脚步变得沉重,越走越沉重。

宝宝同样脚步沉重地走出电梯,朝饭店门口走去。心里掂量着,下一步该哪能办?看来,艾米丽大概真已经出事体了,应该去派出所跑一趟了,一想到要去派出所,人不由一激灵。就在这个辰光,总台的服务员叫牢伊:“喂,同志,侬阿是403房间,艾米丽的老公?”

宝宝一阵紧张起来,赶紧跑向总台,讲闲话的嘴巴也哆嗦起来:“是……是,有……有啥事体?”

服务员却笑容可掬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宝宝。

宝宝松了口气,接过信,赶紧打开看。信是艾米丽写的,告诉宝宝,:“有急事已经去家里了,见到信赶快回家。”宝宝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舒了口气。继而又担心起艾米丽哪能在曲里拐弯的弄堂里寻到屋里?这样一想,赶紧三脚并着两步,跑出饭店,骑上脚踏车,朝老闸北飞驰而去。

偏偏弄堂里有出大事体了。

住在离弄堂口不远的黄伯伯屋里门口,李家婶婶正坐在门口头的小台子旁边捡早上买来小菜。这个辰光,左邻右舍的阿姨妈妈们,小菜都已经买来,在灶披间里该捡的捡,该汰的汰;马桶也已经倒好,还搪清爽了,晒在太阳底下了,晒干杀菌;煤球炉家家户户都已经生旺,拎进了灶披间,屋里的外婆、阿‬娘‬准备开始烧中饭了;读书,上班的人也都走了,此刻,是弄堂里最安静的时刻。李家婶婶正在捡菜,时不时传来宁波女人正在对艾米丽讲着不腻不三的闲话,李家婶婶听得清清爽爽,听到闲话讲得慢难听的辰光,还听到一句,汪小妹已经死掉了的刻薄闲话,不由伸头朝弄堂口看过去,就看见一个黑人女人,脑子里迅速转了一圈,明白了,黑人女人,肯定是昨天把弄堂里闹得一夜天睏不着觉的艾米丽,艾米丽没有失踪,艾米丽来了,心里不禁为汪家好婆一阵高兴,想去弄堂口迎迎艾米丽,也好在汪家好婆门前头立个头功。刚想起身,低头间看到自家的衣裳涕涕嗒嗒,是居家做生活穿的衣裳,不成体统,赶紧到屋里去换件体面点的衣裳,免得被人看轻……

等到伊换好衣裳,奔到弄堂口,只闻到一阵阵臭烘烘的气咪,宁波女人若无其事地纳着鞋底。艾米丽已经不知了去向,

李家婶婶想询问宁波女人,又迟疑了,李家婶婶晓东宁波女人跟汪家好婆不和,又听到刚刚宁波女人跟艾米丽讲的一番不腻不三的闲话,晓得问了也是白问,赶紧冲出弄堂,朝右跑出一段路,没有看到艾米丽,折回,再朝左又跑出老远一段路,还是不看见艾米丽,来回足足跑了有一两公里,跑得满身是汗,回到弄堂口,看见宁波女人依旧认真地纳着鞋底,头也懒得抬一抬。火气有点起来,问:“艾米丽人呢?”

宁波女人理也不理,宁波女人晓得自从黄伯伯救了汪家好婆的命,汪李两家走得近起来了,黄伯伯这家穷鬼也神抖抖起来了,李家婶婶竟然也敢替汪家打抱不平了,一副马屁精的样子,老早就是从心里看不惯了。心想,今早还要到我门前头扎台型,谈也不要谈。把李家婶婶的闲话当屁放过,理也不理一声。

本来,李家婶婶虽然心里有不平,不过并不想卷入纷争之中,伊晓得宁波女人是惹不起的,也只是有问没问地问一声,问完了,也就走了。然而,在宁波女人的门前头,李家婶婶像空气一样的存在,被轻视了,李家婶婶忍不住感到愤愤然,有点气不过,难道问一声也不可以?问了又哪能呢?!今早倒是非要再问一声不可。于是收住了已经迈出去要走开的脚步,又问了一句:“汪家好婆的儿媳妇,去哪了?”

原本,宁波女人人只是看不起李家婶婶而已。现在李家婶婶竟然搬出汪家好婆的名头,一听就晓得有假势压人的腔调,宁波女人本来一听到汪家的名头,就来气,现在李家婶婶竟然要用汪家好婆来压人,刚刚平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心里想,汪家算啥东西?有两钿钞票就能压死人啦?用眼角瞄了一眼李家婶婶,问:“汪家出多少钞票叫我看牢这只黑女人,我又不像侬,像只看门狗,有根骨头就摇尾巴。”宁波女人这一箭正好‬射中了两只雕。

李家婶婶顿时气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大喘粗气,真想冲上去,请宁波女人吃两只耳光……看了一眼长依马,大依马大的宁波女人,掂量着,冲上去肯定吃亏,冲了两步就赶紧收住了脚步,别转身,朝汪家好婆屋里跑去……

没有多少辰光,汪家好婆屋里的大门“哐噹”一声打开了,汪家好婆撑着拐棒,一撑一跳冲出大门,完全忘记了受伤的脚还没有好透,像一阵风一样扑向弄堂口,扑向宁波女人。

汪家好婆屋里随即传出惊叫声“啥地方去?当心……”话音刚落,李家婶婶和宝宝伊阿姨也夺门而出……

宁波女人看着汪家好婆挥舞着拐杖朝自家冲过来,晓得事体弄大了,闯祸了。宁波女人并不想发生正面冲突,从竹头椅子上立起来,想回屋里,关门大吉。

汪家好婆看到宁波女人一副退缩的腔调,气势更加上来了,大吼一声:“不要逃!”举起了手里的拐杖,跳了两步,冲向宁波女人。

宁波女人以为汪家好婆的拐杖要朝自己头上夯下来了,本能地用手护牢头,汪家好婆拐杖根本不是夯宁波女人,而是夯向了宁波女人的性命宝贝——藤淘箩,一棍子下去,藤淘箩飞了起来,藤淘箩里的针头线脑,大大小小的鞋底,蹦起来,在空中旋了一圈,天女散花一样,撒向了大地,弄得满地都是。

要晓得,汪家好婆夯了藤淘箩——宁波女人的吃饭家私,比夯了宁波女人的头还要心痛,宁波女人一下子像是疯了,扑向了汪家好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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