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呷古的月亮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6-28 发布于上海

作者:阿微木依萝

到著名的文昌故里凉山州越西县城的时候,太阳刚落下去,节气还在春天,空气里弥漫着新嫩植物的草香气。去年暖冬天气,翻到年坎这边,山花开得比往年早了一点,我这个对花粉过敏的人,整个路途中,很少将车窗完全打开,至少一大片山坡的花香被挡在了外面。沿着飘带似的盘山公路,迎着山窝深处平坦的方向而去,傍晚时分,我们的车子开进了文昌古城越西县。

第二天一早,我到了越西县普雄镇的呷古村。这里是越西彝绣名胜之地,也是本次我到越西的目的地,为了解非物质文化遗产“彝绣”项目,我选择了这个地方。

对本民族的服装我当然不会特别陌生,但也算不上十分熟悉。我的妈妈是汉人,从她那里我能继承的东西都是汉族人民的遗产,而我的父亲遗传给我的可能就是喝酒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象力和怪脾气,除此之外,我几乎得不到“真传”。我自己对于彝绣的了解是在读书期间,也就是上小学的那个年纪,我的女同学们会教我怎样绘制彝族衣服的各种滚花图样,用纸片裁剪出衣服的样子,再用铅笔绘出花样。我至今仍然痴迷并且自认为,那时候我所裁剪的那些衣服,有可能具有我现在所有穿过的漂亮衣服都比不上的优雅和好看。要是有人在那个时期教我彝绣,那么很可能今天我就不会成为一名作家,而是当上了一位极具创造力的彝绣传承人和彝族服装设计师。不管有没有人相信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彝族绣女兼设计师,我必须这样吹牛皮。我对绣女的崇拜不亚于我对卡夫卡的崇拜,一种是用笔墨书写的手艺活儿,一种是用针线书写的手艺活儿,它们有着几乎相同的创造力和感受力。由于我很想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而错失良机之后,我便对这个所未涉及的行业充满了不负责任的想象,想象和假设我如果身在那样一个领域中,肯定会成为人人钦羡和追捧的天才,我会受到一大批爱美人士的追捧,他们简直爱死我了,我会把所有好看的衣服进行潮流化处理,不再拘泥于只适合彝族人群享用,让它国际化,让它那古朴的图腾像白云那样飘到大洋彼岸成为服装制造业的翅膀,让外国女人看了都两眼放光和热爱到想哭。这当然是我的理想。但理想主义者必然不只我一人,而且所有能诞生于世的美好事物,都因想象力的牵引,都因一大部分理想主义者的坚持,从而,一切成为事实。他们正在像我想象的那样构思和筹备。呷古村的彝绣传承人,正在将这样的构思和品牌向凉山之外的地方推展。

凉山州地处高原,先天的地域环境导致生存条件受限,多少年来,男耕女织,刀耕火种,许多现代化的耕种机械在陡峭的高海拔山区无法施展,人们始终用最古老的方式播种土地,养育子女。现如今,走出大山是新一代彝族人的梦想,但这种“走出大山”的方式不再是上一代彝族人的传统谋生方式,上一代人的方式多以身体力行,远离故土“步行到远方”的模式进行;而现在,年轻的彝族青年们因为受到更好教育的缘故,眼界以及思想都跟上了时代步伐,越来越多的年轻彝族领导人驻扎在凉山州各县基层,他们正以自己的方式回馈家乡和带动当地农人科学生产,利用科技手段、新媒体等方式,将本民族丰富的物产推向外方,创造民族服装品牌以及推销高原天然农家产品等方式,让更多的人真正了解凉山并支持凉山,让本地农民增产创收,这样的“走出大山”,是让大山之外的人走进“我”,而“我”所回馈的,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山中美物。

在呷古村,彝绣便是脱贫的一个出口,也是呷古村脱贫项目较为成功的例子,改变了彝族妇女长期照顾家庭却没有经济收入的景况,“彝绣坊”的建立,让她们这些民间刺绣者顷刻间有了用武之地,利用手中技术,在家也能挣钱,直接将绣品带回家刺绣,时间上也很自由,能兼顾家庭,周旋在杂事之中,也随时抽空刺绣贴补家用。当然,先天条件受限,在这样的山脉中,要做成一件事或者让其更好地发光发热,不能停止在理想主义和我那些不负责任的想象。推动它的力量必须实实在在地来自更多方面,除了绣女的付出和筹划者的牵动,还需要更多人关注到,更多的传播途径以及资金的辅助,以及充盈的市场需求和拥有长期固定的受众。这不是一个小事情,但即便它不那么容易,现在也只是一个雏形,我却看到了,他们——“彝绣”这项非物质文化传承者们——正在朝着更好更广阔的境地努力发展,他们就像呷古村的月亮,以那清透的光亮,照耀在这片高山的土地上。

我去的时候绣女们正在大树荫下刺绣。年纪最大的绣女已经六十六岁了,她佩戴着老花镜,最年轻的四十岁出头。我偶尔能听懂几句她们这个地区的语言,彝族有许多分布在各处的语系,这肯定与古老的部落生存模式有些关系,我出生的那个地区属于阿都方言区,她们这儿属于神札语系,我在西昌市(西昌属于神扎方言区)居住得有点时间的缘故,我发现慢慢地,我也能听懂神扎方言区的发音了。但只是偶尔几句。所谓彝族人听不懂彝族话,更多的可能就是几个不同语系的彝族人在一起时的囧境,互相都不太能搞懂对方在说什么,有时候大家各说各的,需要时间和更多交流的磨合。

绣女中四十多岁的那位女子已经带了几个徒弟,她的工作室就在自己的家里。她带我进去看了看,在三层小楼的第一层正门往右,工作室里堆放着她近期的刺绣成品以及其它一些半成品,墙壁上还挂着她已经完成的样衣,那些图案,花费了她不少时日。刺绣就是艺术作品,手工艺品向来带着个人的审美气质和精巧手艺,她的刺绣花纹多样、繁复,尤其考验手艺和眼力。裹布绣是彝绣的基础刺绣技法,以及马齿纹,用极细小的白色布面折叠成只有火柴头大小的三角形,依照衣服花纹所需的纹路,尖角朝外,填入到另一层裹布条纹底缝之中,而缝补的线条再一次隐藏在裹布之内,完全使得这些三角形(也就是马齿纹)在衣服的滚花中更加立体好看,抹除了手工缝制的痕迹,却又能通过仔细辨认而确定这就是出自一双双聪慧的绣女之手。巧夺天工,说的可能就是这种智慧。那些自然的马齿纹,那些裹成羊角或火焰形状的图腾,犹如凉山高原山花中穿梭的白色道路,犹如被月光挑染过的荞麦花。她们生长在高山的草原上,她们把天空和大地上的花朵绣在衣服上,这是对自然万物的敬仰和遵从。好比是金银首饰的镶嵌工艺,在刺绣行业,没有几分灵气,没有长期的传承和教养,做不出一件体面的衣服。

从呷古村回越西的路上,经过普雄这座昔日非常繁华的小镇,我想起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大概也正因这件往事,使得我这次的目的地特别选择了来普雄镇的呷古村。那时候我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很慢的绿皮火车经过了普雄镇,在这个地方上车的一位普雄彝族男孩子坐在我的对座上,他大约年长我三岁左右,而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出头,非常穷困,因为年纪小,几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很多时候处于失业状态,缺钱是我的常态,本身我已经做好了从西昌市坐车到普格县城,然后从普格步行回家的准备,是这位年龄稍长我一些的男孩子在听了我的忧困之后慷慨解囊,助力了我一程。那是我最早看到的英雄或者骑士的样子。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们还互相通信问候,后来,因各自四处漂泊,行踪不定,失去了联系。到今日,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出生地:普雄镇。没准儿他就是呷古村的人。

往镇区的深处看过去,并非我还需要找他出来,那是时光流过去的印痕,不需要那样,他从来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真正消去,哪怕他褪去了名姓,褪去了外貌,但就像一位可爱兄长对我的施予和教化,我会将他的恩义放于心上,如果有缘人到来,我可能也会学着他的样子将这份好意布施出去。人间最长久的缘分就是顷刻间相见相惜,知人磨难,伸手解围,便挥手作别,永恒不忘。

我们回程的路上,呷古村的月亮高高挂在山峰上,它纯净亮白,像山峰远处铧头尖上的山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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