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我的捕快大人（五）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连日常巡街都绕开“醉红尘”。

倒不是因为师父和师兄都说萧锦谊是个妖孽，让我离他远点，我才会这么警觉，实在是那日帮我清理伤口的萧锦谊让我有些招架不住啊。

师父教导我们：自律，是身为朝庭命官职业道德建设的一部分。我觉得那日萧锦谊分明是用美食引诱我，我不能再给他机会了，否则怕是要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天气越来越热了。

昨天晚上回家，看见张婶在包粽子，然后，我才想到，第二日便是端午。

鉴于我在桃花节上的表现，师父说端午放我一天的假，护城河里的赛龙舟现场由他去维护现场秩序。

我们这里有习俗，端午要穿外婆买的新衣。我没有外婆，但是姑姑在上个月就已经寄了衣服来，水蓝色的轻衫，比大师兄的审美好了太多。既然师父对我的能力质疑，我只能在明天换上他那心上人亲手做的女装，让他拥有爱人的挂念和小徒初长成的双重喜悦。

端午早晨起床后，我匆匆换上衣服去找师父显摆，结果福伯告诉我，师父早就出门了，让我自己吃了粽子。今日端午，放我一天假可四处逛逛。

我很少有假期，倒不是我有多么敬业，只是我无牵无挂，节日里便主动值守，也可让有家的兄弟们与亲人团聚。春节的假期有师兄们陪同，倒也不会无聊，可今日，就剩我一个人，还真的没地方可去。

我想去给张婶帮忙。张婶见我衣裳好看，甚是欢喜，还母爱泛滥地把她孙女剩下的五彩绒线给我扎在手腕上，然后推我出门玩一会儿。

我就穿着水蓝色的裙子，愉快地晃当了出去。

一路走着，不觉晃到了城外，正午时分，这里会有一场龙舟大赛。

我说过，我们圣上是一个极力推崇男女平等的人，一个桃花节充满了小女儿的柔情，就一定得有一个洋溢着大男人铁血的龙舟赛来配。因为有了一个这样想百姓所想，做百姓爱做的事情的皇上，我们京城向来不乏热闹。

百姓们真心拥戴皇上，可对我们京兆府来说，却是苦不堪言。有热闹就一定有人看，人多了就一定会有摩擦，有摩擦就一定会有是非，有是非就难免有冲突……百姓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我们最辛苦的时候。

我没有看到师父，他跟我不一样，我还是没有学到他的沉稳，一般这个时候，我都是到处走动，唯恐发生意外，而师父，肯定是找到个视线无死角的地方，悠闲地喝茶呢。

这是阅历，我功力不到，羡慕不来。

正午时分，龙舟赛在百姓的欢呼和喧天的锣鼓声中开赛。岸上的人们跟着龙舟跑，龙舟上的选手争先恐后，全力以赴。这也难怪选手的胜负欲这么旺盛，每年的冠军队选手都是赛事一结束就开始托媒说亲了，就算家境贫寒一些也没事，人家身体棒啊，哪怕是干个体力活都比一般人强。如果恰巧又品貌上乘的，那更不得了，姑娘家里甚至会主动上门提亲。

我站在桥上，看龙舟也看人群。

我以为我在看风景，又怎知我不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突然人群中一阵嘈杂，我在桥上看得清楚，是后面的人看不清楚向前挤，而前面的人怕被挤到河中，又拼命地往后推，师父不知从哪里出来，指挥着兄弟们迅速疏散人群。

我站着没动。有师父在，这点小事根本不用我添乱。直到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被挤出人群，眼看着就要跌进护城河高高的堤坝。我纵身跃起，掠过人群落在女孩身边，我伸手抱起那个孩子，但还来不及回到安全之处，一股人潮就向我这里涌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知道眼前的情形下，护着小女孩落入河中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会水。

我小时候和三师兄偷溜到护城河边玩水，不小心滑到河里差点淹死，后来就再也学不会游泳这项技能。

我的余光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很快地向我飞掠过来，我甚至听到他急切的叫声：“秋大人！”

是萧锦谊！

我不顾一切地将那孩子扔给他，“带她走！”

我在落入河中之前，看到他伸手接过了孩子，稳稳地落在人群之外。我闭上眼睛，听到他那声仓皇的呼唤：“惜萌！”

当日落入护城河里差点淹死，张婶曾带我去找城南的王瞎子算过命，那瞎子说我命中犯水，最好是离水远些。看来有些江湖术士确是有些来头，我不听话，离水太近的下场就是让水吞噬了我。

在河水没过我的头顶时，我想，萧锦谊怎知今日要一身白衣来送我？莫非他有预感？

于是，我浅浅地笑了……

我在酸痛的按压中吐出些凉凉的液体，应该不是血，听张婶说，鬼没有血，而人的血，是热的，那我吐出来的是啥呢？我有些迷糊，难不成是水？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阳光几乎照瞎了我的眼。

阴间最缺的就是阳光。我还没死。

我激动地坐起，差点撞上萧锦谊白得跟鬼一样的脸。他浑身湿透了，头发梢上还在滴水，大概从河里才上来没多久。

种种迹象都直指一个事实，是他从河里把我给捞上来的。

萧锦谊像看鬼一样瞪着我，长长的睫毛上还缀着水滴，见我看他，他咬牙切齿地说：“秋惜萌，你活够了也不要在我面前死！”

我诚恳地说：“我没想死。”

他继续瞪了我许久，瞪到我终于心虚地低下头，却又一把将我拉进怀中，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我也不想死，求求你不要再吓我了。”他的声音温润柔和，还带着护城河的水气。

我想抬头告诉他，“这里很快就会有人围上来看热闹，如果今后还想顺利地男婚女嫁，你最好还是放开我。”他一个外来人口，大概还不清楚状况，在我们京城的各类新闻中，传得最快就是绯闻。

他却不管不顾地将我紧紧抱在怀中，将我的脑袋死死地按在胸口，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惊慌和喜悦，“不能顺利地男婚女嫁，你对我负责。” 

彼时，我俩刚从河里爬上来，满身满脸，满天满地都是水，除了狼狈，实在没有更贴切的词来形容当时的景象。

后来，坊间传言，“醉红尘”的花魁萧锦谊和京兆府的捕头秋惜萌两情相悦，秋大人为救民间女孩落入水中，千钧一发之际，萧公子舍命相救，当时萧公子以为秋大人已死，跪在护城河边抱着秋大人痛哭，直到……

事后，我在茶楼听书，这一段确实精彩而尊重事实。

——事实就是，萧锦谊一直抱着我，直到……我师父赶来，铁青着脸推开他，一把将我抢过来抱回了家。

因为受了些风寒和惊吓，那天回家后，我就病了，张婶烧好的饭，我一口没吃上。

师兄们陆续寄回来的慰问信中，空前一致地提到一件事情，师父让他们留意各地青年才俊，家中小五长大，恐已不中留了。

和萧锦谊河边一别，我们的关系并不若大家想像的那样突飞猛进。我只要和他见面，就注定吃不上午饭，而他，恐怕也是让我坏了名声。

师父貌似有些多虑了，我和萧锦谊清清白白，不要说背着他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就是见个面问声好也不曾有过。师父像极了世间每一位警惕的老父亲，我病好后，他直接调我去管理菜市场。

师父曾正义凛然地跟三师兄说过，他从来不曾利用职务之便为谁出过头，我想，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还没有和萧锦谊正面接触过。端午过后，在他的授意之下，京兆府的兄弟们对“醉红尘”关照有加，托我的福，萧锦谊的生意一落千丈。

好在，他并没有找我算帐。

时间是最经不起度过的东西。

转眼就到了中元节。你若以为中元节这样一个鬼气十足的节日，我们京城就会安安静静的，那你就是太不了解我们大梁的子民了。这天的百姓更忙，他们要准备祭祖的东西更要准备活人吃的饭菜，晚上还要聚集到一起放水灯，近两年又流行起放孔明灯，好像比平常的节日更热闹几分。

每逢节日，我们就很紧张。因为热闹之余还不能忘了这太平盛世最注重的就是百姓安危。自打我调任菜市场后，我的任务比巡查长安街要轻松许多，可是今天，我们的王副总捕头要回家祭祖，师父临时通知我，晚上去长安街值守。

我匆匆地扒拉了几口饭，出门的时候，张婶还递给我一块糯米糕。就算碰到萧锦谊也无妨，我今天吃过饭了。

想到萧锦谊，我突然觉得有些饿了，那日在他房中吃到的水晶饺不但外形精致，味道更是绝佳，哪天说服师父，把张婶送到“醉红尘”里学习一下，哦，千万不要想多了，我们正直的张婶不学别的，只是学习一下厨艺。

自打去了菜市场，我身上的烟火味好像越来越足，烟火气一足，似乎运气都会好起来。我已经在长安街上转了三圈了，不但没有碰到萧锦谊，就是“醉红尘”两边的招牌大灯笼都没有点起来。

萧锦谊是个爱热闹的人，我不知道他今夜又会出现在哪个出人意料的地方。为了少些麻烦，我还是躲着他点的好。

终于知道师父为什么要调我去菜市场了，他确实是为了我好。

在第四圈还没有转完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个很好听的声音，“秋大人，别来无恙啊。”

我没回头都知道后面是谁。

萧锦谊并不在意我的冷淡，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

师父，请原谅我无法冷淡，这厮他专攻我的弱点啊！

他修长白皙的手上竟托了一张荷叶，里面包着水晶饺。水晶饺热气腾腾，明显是刚出锅的。我严重怀疑，他是在楼上看到我了，然后让厨房现做的水晶饺，因为他托着饺子，绕到我面前来，柔声对我说：“上次在我房中，见秋大人对此物有些喜欢。”

听宫里的姐姐们私下说过，皇上面对自己喜欢的菜绝对不能夹三次以上，因为怕让人知道后会在这道菜里下毒，若是任了性子夹了第四次，这菜就永远不会再上桌了。我曾想过，做皇帝的也真是可怜，连吃都无法自由。现在想来，是我狭隘了，宫中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又岂是我能理解的。回想起来，那日在他房中，我好像是吃了人家大半盘子的水晶饺。我枉费了师父十二年的教诲，十二年，师父至少将十年的俸禄用在了我身上，可我是有多没出息，我一个女人，竟因为贪吃让别人抓到了弱点。

我别开脸，不去看他，更不去看他的饺子，“萧公子怕是误会了，我也不是很喜欢水晶饺。”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良心隐隐地有些痛，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咽口水了。虽然我想，这不过是因为近日天气还有些燥热，我嘴巴里生了些口疮，导致口水有点多。

“不喜欢吗？”他浅浅地笑着，拿起一个来放入口中，要了命了，水晶饺本就软糯诱人，让他一口咬开，香气直接就扑向了我的鼻端，我看着，是香菇青菜馅的，还有整粒的虾仁。他仿佛没有看到我直勾勾的眼神，又拿了第二个。因为口中含了整颗的水晶饺，他说话有些口齿不清，“秋大人看我的眼神竟不用隐藏爱意了吗？”

爱你个鬼啊！我更爱水晶饺好吗？我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他笑，伸手拉住我，下一刻。一颗水晶饺便塞入我口中，“好不好吃？”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一般。”我口是心非地嚼着。

“那就喂狗吧。”他作势要扔。

我一把夺了过来，“萧锦谊，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整天一掷千金，可知道还有多少百姓填不饱肚子，甚至是吃不上饭？真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可是我巴巴地送来，别人不领情呢。”他看着我手上的饺子，“我还想着今天中元节，中原都有吃饺子的习俗，秋大人想必还没有吃晚饭，我想给你送点特别的。”他作势要夺，“在下是断不肯委屈了秋大人的，既然大人不喜欢，还是喂了狗吧。”

他这一包东西若是扔了出去，岂止是狗，恐怕我都会控制不住扑上去。

我于是叹了口气，“算了，浪费是要被雷劈的。” 

萧锦谊是何等人物，他早就看出了我的口是心非，见我“勉为其难”地吃得满嘴流油，只是轻笑并不说破，等我几口吃完了才问：“味道可还行？” 

  我叹了口气，“嗯，有点少了。”

他看了我一眼，“这已经是我们'醉红尘’三个姑娘的量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讨人喜欢，明明是送爱心，偏偏嘴巴还要这么贱。我白他一眼，扭头就走。

他拉住我，“秋大人，吃完了就不认人了？”

我没理他。

他仿佛根本就没看到我的冷淡，“一起去放个水灯，祈个福吧？”

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师父让我今天在长安街值守，如果让他知道我值守的时候和萧锦谊去放水灯，我怕他会直接把我扔到幅员辽阔、人丁稀少的青海去。“没空。”我说，直接绝了他的念头。

他没说话，转身回了“醉红尘”。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好像有点落寞。我怔了一会儿，继续巡街去了。

等我转到第六圈半的时候，再次回到“醉红尘”门前，这次萧锦谊已经坐在台阶上等我，灯光温柔地照在他身上，他的手上还捧着两盏荷花灯，见我过来，他仰起脸对着我笑，笑得绚烂明媚，笑得我心底里柔柔的，忍不住就停下了脚步，“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说：“在等你。你不肯跟我去放水灯，想必是怕你师父责怪，我也不让你为难。”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枝笔来，“有什么祈福的话你先写上，我帮你去放。”

我的心里一阵悸动，说不感动是假的，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没有人会带我去放水灯，更不会有人帮我去。我接过笔，一时竟不知要写些什么。他在边上安静地等着，岁月显得如此静好，我执笔写上“愿平安喜乐”，希望师父、师兄，希望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平安喜乐。

他伸着头看了一眼，“习武之余还是得练字啊，秋大人，我们'醉红尘’里扫地的大妈都写不出这么难看的字来。”

我迅速地将手背到身后，这厮耻笑起我来竟是这般不留情面的吗？何况，我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差吧？

他伸手从我背后取过莲花灯，“好了，逗你玩的。我先去了。”临走前，他居然还从袖中取出一包糕点塞进我手中，“这个让你巡街饿了的时候吃，你先慢慢地巡着，等我回来送你回家。”

我在他身后叫，“看过了我的，总该告诉我你都写了些什么吧？”

“跟你有关。”他听了我的话，回过身来，冲我摆摆手，“我走了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今晚的月亮很圆，也很大，高高地悬在天上，有点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