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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明月(三)

 新用户5856fTtq 2023-06-29 发布于浙江

沈慕之年轻时候沙场征战,睡眠警醒,当了这个摄政王后,日理万机,心思深重,更是睡得浅。这一夜却不知是真的乏了,还是泡了个温泉,或是悯枝烧的炕确实舒服,他难得安睡到第二天早晨,直到悯枝来请他吃早饭。

他坐到饭桌前,却没看到葛轻尘,忍不住问“他呢?”

悯枝回他,“少将军已经去军营了。”

“今天要出战吗?”他闲散地随口问了一句。

“少将军从不与悯枝讨论军中之事。”悯枝垂首回他,“少将军请王爷用膳后去军营商讨作战计划。”

他的不满情绪竟有些消退了,喝了一碗粥后,他站起身,“本王初来乍到,不知葛将军在哪里研究战事,还请悯枝姑娘带路。”

悯枝看了他一眼,“悯枝从来不去军营,恐怕还得请其他军爷送您过去。”

他于是更满意了,“今天悯枝姑娘有些什么事情?”

“如果少将军今日出征,我便得听着前线消息,随时准备将军回来可以吃上热饭。”悯枝淡淡的语气里透着些伤感,是啊,她得听着消息,知道她的少将军是不是平安无事,“即便将军今日不出兵,我也得知道将军什么时候结束公务回来吃饭。”

沈慕之有些黯然,自己也是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的,怎么不明白那种无法陪在身边,只能苦等前线消息的焦灼?见悯枝伤感,他有意岔开话题,调侃她道:“你好像更关心他是不是能吃得上热饭?”

“那是因为王爷没有见过他胃痛的样子。”悯枝没好气地回他,“我们少将军昨夜没有休息好,今天我把那间柴房收拾出来。”

“你住?”沈慕之随口问着。

悯枝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不然呢?”你去住?一个镇国公府的丫头毕竟不同于村妇,这话她到底没敢说出来。

他的心情突然大好。

院子外面有人敲门,悯枝过去开了门,门外是葛轻尘的副将贺风雷,“悯枝姑娘,少帅让我过来请王爷去军营议事。”

沈慕之背着双手,施施然地走了出来,“有劳了。”

不同于朝堂之上泾渭分明地分成主战和主和两个阵营,前线没有主和这个说法,所以军营里议事就显得铁血得多。因为沈慕之带来了援军和粮草,一时之间士气大振。现在争论得热火朝天的只有一个问题,是击退敌军,守住北疆,还是直接攻破匈奴都城龙城。

沈慕之进来的时候,刚好讨论声音小了下来,葛轻尘坐在上首,一只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撑着头,淡淡地开口,“各位将军的见解,轻尘都听到了。依轻尘之见,时值深冬,匈奴人自幼生在严寒之地,占据天时,此为一;北疆虽开阔,但也不凡山沟峡谷等复杂地形,匈奴人生于斯长于斯,比我们更熟悉地形,占了地利,此为二;北疆是匈奴人的主战场,我们虽有摄政王带来的十万兵马,但长途跋涉,已是人疲马乏,而且京城距此地山高水远,论调兵,远没有匈奴人来得快,此为三。因此,我认为此次交战不宜轻举妄动,先击退敌兵,收复失地,至于进兵龙城,尚需从长计议。”

沈慕之听得下面依然有反对的声音,干脆直接走到葛轻尘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本王同意葛将军的意见,匈奴此番进犯,我大齐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本王建议,这次击退敌军收复北疆三城后,即可退回荣城休整,待开春后再调大军前来直捣龙城,总要给他们个教训才好。”

主将意见一致,剩下的就是调兵遣将了。

葛轻尘很快就部署好阵形,只等开城出战。他看了看身边的沈慕之,“时辰尚早,王爷是否要各处看看,了解一下我们的实力?”

“也好。”沈慕之点头同意了。

跟着葛轻尘在军营转一圈,沈慕之更加明白,眼前年轻气盛的少年将军为什么面对他带来的十万兵马仍不肯主动出击,因为经过近一个月的苦战和坚守,能征善战的葛家军仅剩了三成不到的兵力,他带来的兵马没有经过战争的历练,守城尚可,论进攻,怎么也不可能打赢敌人骁勇的骑兵。

“呼延淳维在城外有多少兵力?”沈慕之问。

“出征时,十万兵马压境,经一个多月鏖战,至多还有六成人马。”葛轻尘道,“葛家军也不是吃素的,此番会连失三城,只能退守荣城,也是因为事出突然,调兵不及。”

“将军亲守荣城,以身涉险,实属不易。”沈慕之道,“只是刚才营帐之内,本王不便当面询问,本王此次调来的十万兵马,也是大齐精兵良将,以将军之见,竟不足以战?”

“守城并且击退敌军,已足够,但攻打龙城,恐怕尚有不足。”葛轻尘看着满眼伤亡惨重的葛家军,“现在看来,呼延淳维早有预谋,他的将士都是训练有素,尤其是骑兵,骁勇善战,保守估计,以一敌三没有问题,所以,在人数上,我们其实并不占优势。”

沈慕之点头,“明白了。将军与呼延淳维在这一个月里只怕已大大小小不下百战,自是了解得很,将军既这么说,我们也不必恋战,击退敌军便退回荣城休整。”

“战场之上,刀剑无情。”葛轻尘叹息了一声,对沈慕之抱拳行礼,“恳请王爷坐镇荣城,带兵出战,有轻尘一人即可。”

沈慕之轻笑一声,“本王征战疆场的时候,葛将军怕是尚未成年。”

“据末将所知,王爷不过大末将五岁,轻尘沙场厮杀之时,王爷已在京城运筹帷幄,远离战争。”葛轻尘认真地怼了回去。

“你的意思是,本王老了?”沈慕之让他气笑了,“论沙场杀敌,本王未必不如将军。”

“当年的大齐右将军名震天下,谁人不服?”葛轻尘道,“正是因为王爷深谙领军之道,有王爷坐镇荣城,轻尘无后顾之忧,才能放心在沙场之上施展手脚。”

沈慕之怎会不明白他的相护之情,说是让他坐镇,无非是想让他远离战场。他拍了拍葛轻尘的肩,“将军所托,本王自是记在心中,只是将军别忘了,我既带兵前来,自是不会只躲在城中看将士厮杀的。”

“军中主将绝没有同时上阵的道理。”葛轻尘坚持着,“如果需要王爷上阵的时候,除非是……”

“住口!”沈慕之及时地喝止住他,但心中却突然有些不祥之感,他说得是对的,主将绝无可能同时上阵,除非是先行的战死沙场,后备的才会出征,他长叹一声,“葛将军不必多说,军中不谈官职,只有主帅,沈慕之既是作为援兵来此,当然是听将军调遣,只是将军既知战场之上刀剑无情,也请将军多多珍重。”

葛轻尘点头,“轻尘晓得利害,请王爷放心。”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吃午饭。”

城外突然鼓声震天,训练有素的荣城守军早已习惯了,很快在校场之上集结完毕,只等一声号令就出城迎战。

“贺将军,你领着王爷回去吧。”葛轻尘叹了口气,看来,这顿热饭又吃不上了。“王爷请先回去观战,末将去去就回。”

人就是这么奇怪,听说他在前方苦战坚守的时候,也不过是心生敬佩,想着早些将援兵带到他身边,此时亲眼见他提枪上马,开城迎战,心中情绪竟无法言说。沈慕之对着马上的葛轻尘说:“贺将军跟你走,你习惯了身边有他。我自己找得到回去的路。”

“贺将军,我们走!”战场之上,确实缺不了一个常年跟在身边的副将,所以葛轻尘没再客套,招呼了贺风雷便调转马头,向城门方向策马扬鞭,只是行了两步,又回过头跟他说,“王爷若有事,可找悯枝。”

“等你回来吃饭。”他微笑着对着他摆了摆手,“将军珍重。”

他年轻时候也曾疆场驰骋,后来又贵为摄政王,为了沈家的王朝,没少办过大案要案,虽未草菅人命,但也算是历遍杀伐,人命在他心中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可是,他走了,他却做不到转身回家吃饭。

他慢慢地踱上城楼,在上面看着他的少年将军奋勇杀敌。

看得出来,这只是呼延淳维每日例行的一次骚扰,不定时,也不会认真地派出精兵强将,来回厮杀半个时辰后就主动退兵,这种骚扰性的小打小闹,大家应该已经习以为常,只不过谁也说不准哪一次是来真的,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今日敌军主动退兵,葛轻尘也不恋战,直接就退回城中,保存战斗力。

葛轻尘刚进城门,就看见沈慕之从城楼上面下来,隔得远远地站着,笑得春意盎然。他从来不让悯枝来接他,但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个人在等自己从战场上回来的感觉真好。他下了马,沈慕之也走了过来,有人来牵走了战马,接去了他的长枪,他就这样站在沈慕之面前,听他对自己说:“走了,回家吃饭。”

他突然就笑了,“嗯,呼延淳维今天还算识相,这个时候大家练练兵,下午也好休息休息。”

“葛将军准备这样与他周旋多久?”沈慕之问。

“他想拖垮我们。”葛轻尘走在沈慕之身后,“现在援军已到,我不可能再与他周旋下去,还是速战速决的好。”他看着沿途不住跟他打招呼的将士,“年关将近,我要让他们回家过年。”

沈慕之的心情是愉悦的,“这么说,今年过年你可以回京?”

“我?”葛轻尘的脚步顿了一下,“可能不行,北疆得有人驻守。”

“那也不一定非得是你。”沈慕之的语气明显的不快。

葛轻尘干脆不再与他讨论这个问题。

沈慕之等了片刻,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忍不住停下来回过身去,葛轻尘正低着头走路,一时没刹住脚,整个人撞到了他身上,吓得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眼看着就要摔倒了,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走路小心点。”

这是刚修的官道,好吗?这么平整的路,要怎么小心,应该是你不要突然停下来才对。葛轻尘白皙的脸上本就因为刚才在城外战了半个时辰而有些泛红,这一下就红到了耳朵尖上,他满面通红地看他一眼,他却已转身继续往前走,“你猜,今天悯枝会让我们吃什么。”

“不用猜。”葛轻尘不解风情地说,“她说昨天江清瑞送了条鱼给她。”

“江清瑞?”他淡淡地问着,其实有没有答案都不重要,他只是想跟他说说话,这是个不多话的人,他只能没话找话,这场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如果两个大男人成天就这样相顾无言,实在也是无聊尴尬得很。

葛轻尘却很认真地回答他,“嗯,左将贺风雷,右将江清瑞,悯枝的亲哥哥。”

沈慕之在前面走着,刚回到小院里,就闻到饭菜香,还真有鱼,想来悯枝已接到消息,热菜热饭已经上桌了。葛轻尘看起来性子清冷,不像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他不在的时候呢,他从战场上回来,是不是就这样一个人走回去?

北疆的战事并没有因为沈慕之前来有所好转,葛轻尘连着安排的几次进攻与偷袭都莫名其妙地失败,将士伤亡惨重,军中一时愁云惨淡。

晚饭后,沈慕之端着个茶盘,托着壶热茶,悠闲地走到葛轻尘房中,他在他的书桌对面坐下来,随手斟了杯茶递过去,“葛将军不觉得这几日的战事有些奇怪吗?”

葛轻尘随手接了茶杯过来,暖暖的捧在手中还挺舒适,他停下了写写划划,从一大堆的作战图和布防图中抬起头,看了一眼沈慕之,“王爷想说什么?”

“你懂的。”他呡了口茶,笑意浅浅。

葛轻尘的眼眸里黑沉沉的,“现在正是战事吃紧的时候,我不认为这个时候是清查内部的最好时机,如果不小心伤了将士的心,恐会影响到整个北疆的战局。”

“如果真的如我所想呢?我们的每一步作战计划,呼延淳维都能提前得到消息,这样岂不是更危险?”他眯起眼睛,看着桌上跳跃不定的灯花,淡淡地说,这个样子的他,才是真正的朝堂之上那个阴郁深沉的王爷,只不过,他不知为何,不愿在他面前自称一声“本王”。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着,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感,仿佛要敲到葛轻尘的心上,“或者葛将军已经清楚那个人是谁,现在不过是想竭力保他?我不妨告诉你,军中最忌有奸细。”

“我只是有所怀疑。”葛轻尘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轻扣,“我们现在要做的,首先是缩小情报的知晓范围,同时不定期地传播一些假情报,静观其变,不管是怎么狡猾的细作,他做的是暗事,自然心虚,只要是心虚,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小狐狸。”沈慕之笑了,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的脑门上,“原来葛将军也这般精于谋略。”

葛轻尘红了脸,“不过是被逼出来自保的方法,王爷一定有更好的法子。”

“暂时还真没有。”沈慕之站起来,“这场战事,怕不能如将军所愿,可以赶回家乡过年了。”

葛轻尘在他身后说:“但是,王爷可以先回去。”

沈慕之的脚步顿了一下,“将军可是嫌我在这里碍事,束缚了将军施展拳脚?”

“末将不敢。”葛轻尘说。

“哈……”沈慕之索性站下了,回过身来,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常年在外戍边,没在朝堂上待过,边疆的风大概是把他吹傻了,就算没见过摄政王沈慕之,好歹也该听到过他的恶名吧?竟敢随时随地随意随性地随口出言挑战他的耐性,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温柔亲切地说了一句,“只是不敢说,不是没想过,是吗?”

葛轻尘惊出了一身冷汗,“王爷,军营之中不可随意揣摩主帅的心思。”

“是啊,我还差点忘了,这军中主帅是葛将军呢。”沈慕之笑得那叫一个温柔,“主帅大人每晚都要例行巡查后才能安心休息,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啊?”这人本就风华绝代,一但温柔起来,竟有些妩媚。

葛轻尘看着灯影下的摄政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敢有劳王爷,天寒地冻,王爷还是早些歇下吧。”

悯枝烧的热炕头确实比夜间巡查舒适得多,沈慕之决定不再逗他了,他哈哈大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让葛轻尘自己去找罪受吧,别以为主帅就那么好当。

葛轻尘拿了披风准备出门,沈慕之突然又出现在他房门口,他只着了亵衣,衣领开得低,露出精瘦却又强健的胸肌,葛轻尘低呼一声别开脸,可疑的红色一直蔓延到耳朵尖上。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沈慕之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只管率兵打仗,找奸细的事情我来,这军中的每一个人都跟着你出生入死过,我怕你不习惯手上沾着自己人的血。只有除掉奸细,我才能保证你是安全的,到时候不用你赶我走,这北疆苦寒,我也不想待。”

他的声音极其平淡,但是,葛轻尘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狠辣阴毒,他忍不住问:“王爷不会动用私刑吧?”

“那是撬开嘴巴最有效的方法,必要的时候,我向来不择手段。”他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想过没有,你是主帅,你的手中是多少将士的性命?你爹没教过你,主帅切不可心慈手软?我先提前告诉你,我找奸细的时候,你最好别插手,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指手画脚。”

“我是主帅,但您是摄政王。”葛轻尘的声音也冷冷的,仿佛被北疆的寒风冻住了,他不带一丝温度地从他身边绕过去,“奸细一定是出在葛家军,因为王爷带来的兵马尚在休整,暂未编入军中,这几次议事也都没有参与过。经过这么久的苦战,葛家军十万兵马如今只剩下三成不到,这三成中,校慰以上也不过五十余人,而有资格参加议事的,算上我,也仅十来个,我明日让清瑞把名单给王爷送过来。”

“我只信你。”沈慕之好像没看到他的冷淡,顾自说着。

葛轻尘愣了片刻才说:“好,我有数了。”他看了一眼衣着单薄的沈慕之,“王爷确定自己不冷吗?”`

下一刻,沈慕之就不见了踪影。葛轻尘想,传闻中的摄政王是凶神恶煞,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也会不顾危险亲自带兵来前线,他也会在城楼上等着他的将军凯旋,他也会想着为一个人扫清障碍,他也会因为一眼温泉而喜形于色,他也会在寒冬里为一个人斟一杯茶,他也会因为怕冷而以逃亡的速度窜回他的热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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