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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宋春光 朱云帆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07-03 09:09
发表于北京
阿那亚的沙滩上，工人用铁丝网和木板搭建了一头鲸鱼。 它高约7米，长13米。海天一色间，鲸鱼昂扬向上，尾部微微翘起，夜色下奋力朝星空摇曳而去。 花车在晚上8点半起航巡游。队伍中，戴着白色面具的演员跟随其后。沿途加入巡游的人越来越多，有游客也有阿那亚社区的业主。 巡游的尽头是那头摇曳的巨大鲸鱼。灯光把它染成蓝色，人们在海边升起篝火，把这头工人前一天搭建完成的鲸鱼点燃。海浪声夹杂着火焰的噼啪响，人群开始欢呼，有人解释着这场篝火的意义：“一鲸落，万物生。”
这是在阿那亚，没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在沙滩上搭建巨大的鲸鱼，为什么要花数十分钟燃烧殆尽。 如今，“阿那亚”已经成为艺术的代名词。 从地图上看，阿那亚核心建筑群被框在一块规整的长方形区域中，占地约3300亩，相当于11个鸟巢体育场。社区依海而建，海岸线约有2.5公里，花35分钟便能走完。 沿着阿那亚海边散步，总能看到沙滩上立着巨大的脚手架。它们由工人轮番建起、拆下，装置各种艺术节、戏剧节的巨大海报和舞台布景。不同的艺术活动在这里轮番举办，为阿那亚社区注入真实的内在。 阿那亚艺术活动密集，周期短暂，有资料宣称，这里一年能举办1500场活动。 被焚烧的鲸鱼、巨大的彩色章鱼、形似铁环天线的雕塑，沿着沙滩行走，不同主题的艺术展品大大方方置于沙海之上。戏剧节期间，阿那亚社区西北部沿海修了一座仅存在300小时的沙城，一座高举的LED灯牌显示着倒计时。
今年6月，海浪电影周撤下后，阿那亚举办了第三届戏剧节。中文互联网上，可以翻到许多在阿那亚偶遇名人的消息。一位阿那亚的业主在家门口参加了开幕式，发现身边坐着演员黄磊和赵又廷。 很多游客在阿那亚偶遇作家余华，有人在路边和余华搭着背拍了合影，上传到社交平台时附文玩梗：在阿那亚遇到莫言老师。 进入阿那亚社区需要获取“身份”。入口的工作人员查看来访者的“身份码”后才能放行。下载官方软件，界面首页底部有一个“身份”栏，激活“身份码”后进入社区。激活方式包括购买社区内的活动门票、入住社区里的酒店和民宿。或者，在阿那亚购房，获取社区业主身份，自由出入，并享受社区内活动折扣和其他服务。
于雪在北京从事撰稿工作，2021年，她来到阿那亚参加首届海边戏剧节，而后着迷于这片区域带给她的梦幻。回到北京后，她决定要在阿那亚拥有“身份”。 她喜欢阿那亚的建筑风格，念念不忘路旁树木所呈现的绿色。草坪也被悉心打理，一名环卫工人往草坪上喷洒药剂，为了专门去除一种成簇的浅绿色杂草，那片草地只允许针状草坪草生长。 社区里的草地经过了精心设计。在阿那亚，有人坐在草地里冥想，也有人直接躺在草皮上，草地隆起的弧度都易于人行走，不会陡峭，不会滑落，这是由土方回填的方式所制作。
阿那亚项目创始人马寅曾分析，到阿那亚置业的，95%都是北京人，有比较高的品位和需求，与大城市带给他们难以疏解的焦虑。 这座海滨社区给北京人带去新鲜感受。北京少水，春天沙尘，夏天火烧，拥有“什刹海”“后海”，却都与海无关，一年四季都有人从北京来阿那亚寻找水光。对来阿那亚寻海的人来说，阿那亚的海不仅是水，还是滋润干涸心灵的营养剂。 2023年1月，于雪买下了阿那亚的一间公寓，成为业主。 之后，于雪被拉进了管家群，群里有5个人，除了大管家外，还有维修人员。每天早晚，大管家准时报告天气，24 小时承接查看水电费、取快递等细碎事务。“我在北京西四环的小区，物业费一年也是三千多，但门口垃圾都不帮我收。”于雪感慨。 一颗色彩鲜艳的“寿桃”在阿那亚被审判。 海浪电影周举办期间，一家商店在门口摆放了款桃子装置，色彩饱和度高，与寿桃相似。有业主拍下来发到业主群，从颜色、造型等多个方面批评了这颗桃子。随后，群里其他业主纷纷参与讨论，一致认为这颗桃子不符合阿那亚的调性与审美。第二天，这颗桃子装置被拆除了。
因为这里有种剥离现实的诗性，杨嘉然将阿那亚比作“楚门的世界”，觉得这里的生活方式像一场经人设计的精致幻梦。 今年5月，杨嘉然到阿那亚旅游，住在北岸九期公寓，距离主社区两三公里远。站在窗边，她看到一排破旧矮小的砖瓦房，路边停着不知何时开工的挖掘机，和待铺设的地块，如同乌托邦的边界。 杨嘉然在阿那亚游玩数日后心生向往，想在这里拥有一套房子。她走进阿那亚售楼处，一间宽敞的玻璃海景房，往外望去便是黄金海岸线。房价根据离海的距离变化，海景房最贵，便宜些的也要两三万一平方米。 房屋销售端详着杨嘉然的神情，在她决定离开时，礼貌克制地告诉她，五一期间已经成交了很多套房源。丈夫问杨嘉然要不要卖掉北京的房子在阿那亚置业。考虑到工作和家庭都在北京，杨嘉然拒绝了。 杨嘉然沉迷于阿那亚社区的人文氛围。她决心再去一趟阿那亚，观赏戏剧《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去之前，杨嘉然期待着一个瞬间——在日出之下，演员深情地念出那句台词：“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这部以海天为幕布的戏剧，凌晨三点在海边剧场开演。 Stella买到了6月22号的剧票，在凌晨和同伴奔向海边观看。海边天气多变，快谢幕时，太阳依旧隐藏在云层之后。戏剧结束，Stella跟着观众们起身准备散场，感到些许可惜。霎时，一个橘红色的圆出现在海面上，乐队立刻重新演绎起来。观众纷纷奔向海边的演员们，举着手机拍摄微弱的海边日出。 他们奔向海水，也奔向在这片土地上得到的精神脊液。
创始人马寅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形容阿那亚的爆火为“意外”。 2015年夏天，一支拍摄阿那亚孤独图书馆的视频引起了全网热转，一年间，吸引了55万人前来参观。马寅自陈，那让他意识到人们对于空间的精神需求日益增多。自那之后，阿那亚的标语变更为“人生可以更美”。 如今，孤独图书馆成了阿那亚的地标建筑。 57岁的许兰芳，在阿那亚第二食堂附近打扫卫生。穿着制服走在路上，总有游客向她问路，大多数人要问那座海边“最孤独”的图书馆怎么走。 许兰芳犯了难。她是临时工，在来到阿那亚打工的两天时间里，最熟悉的地方是食堂里的厕所。她便回答：“我还没有你们清楚呢，我就可以给你们指厕所在哪儿。”
她生活在阿那亚20多公里以外的村庄。最近因为阿那亚举办戏剧节，给全村人带来了工作机会。早上六点，许兰芳和同乡们坐上当日前往阿那亚第一趟大巴车，工作到下午五六点，一天挣不到一百元。 在阿那亚工作时，许兰芳会路过许多精品饭店、服装店，她一天的工资只能在商店里买六颗冰激凌。于是，她鲜少对这座乌托邦社区产生探索的欲望，仅在工作范围内的厕所与小路逗留。 中午十二点，许兰芳手里拿着抹布，在室外长椅打扫。她低头看脚下洁净的石质地板，没有烟头、纸屑。由此，她得出了关于阿那亚的结论：这里的人们都有素质，和农村人不一样。许兰芳看着鲜绿的草皮感概：“如果在农村，这些花啊草的，都给造完了。”在许兰芳眼中，“阿那亚人”是一类人，而她是“普通老百姓”。 园区中午很安静，一对来自北京的年轻夫妇坐在长椅上，有轰鸣声扰乱了休憩，他们抬头看见一架直升飞机掠过头顶。“这是开着私人飞机来这里度假了吗？”男人开玩笑说。 有人好奇这架反复飞过的飞机，询问工作人员，对方微笑着回答：“这是社区内部的飞机，在喷洒除虫药剂。” “不怕喷到人身上吗？” “没关系的，是无公害的药剂。”
6月18号下午一点半，天空灰黯，搭建公司的场工们正在收拾礼堂外布置的舞台与座椅。 在阿那亚，被折叠在巴别塔脚手架上的人是孤独的。他们服务于这里的艺术和浪漫，但难以与之共情。他们看到的是另一个阿那亚。 工人周叔五十多岁，穿着汗衫与短裤，常年暴露于海风与日光中，没有衣物遮蔽的皮肤被晒成红棕色。周叔这天正跟着工队收上一个艺术活动遗留的场地。拆架子、收拾其他布置好的装置。周叔收拾折叠凳的动作迅速，肩上扛两个，臂上挂三个，从沙滩走向货车。 作为工作人员，周叔和同事们也会在海边观看那些忽明忽暗的“艺术品”。在室外上演的是话剧《红色》。周叔和同事们站在暗处，看得不明就里。“不知道是主角是作家还是画家，应该是讲创作的，但我看不懂这个。”他说。
比利时剧团演绎的《仲夏夜之梦》是一部木偶戏，周叔印象深刻。 “热闹。”周叔形容这部戏给他的感受。6月18号，周叔在路上遇到搭话的游客，给对方推荐这部戏。他不记得名字，只确信说是在蜂巢剧场，由比利时来的演员出演。不过周叔不知道，6月17日之后，这部戏就不在阿那亚排期上演了。 阿那亚的海岸线旁，赵秀戴着防晒帽，拎着白色水桶与铁质长柄夹，徘徊在图书馆与礼堂之间的沙滩。 赵秀也是临时工，每天在沙滩上走满八小时，用铁长柄夹清理沿途遇到的垃圾。五十多岁的她生活在本地，因为戏剧节得到了这份零工，一天能挣一百块钱。由早到晚，赵秀能拣满三四桶垃圾，大多是食品包装袋、塑料瓶、纸巾、条状吸管袋，还有海浪送来的枝条、水草。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滩徘徊，不肯停下：“有人看着，不能停。”
二十米外，园区的保安梁晨和几个同事坐在孤独图书馆前休息。他们谈起那头仅“存活”了两天的鲸鱼。梁晨认为，巨大的鲸鱼就是一个艺术品。 鲸鱼燃烧的夜晚，梁晨穿着带荧光条的保安马甲执勤。他站在人群后，被场地里晃动的灯光秀忽闪忽闪地照着。他也举起手机拍摄，身旁有人问他：“这是在干什么？”梁晨回答他：“祭祀。”镜头里，海边起了风，越刮越大，火焰将鲸鱼吞没。人群惊叹于这场燃烧。 后来人群散去，梁晨发现，鲸鱼没被烧完，还剩一半焦黑的尾巴。 紧凑的艺术氛围，在阿那亚戏剧节期间尤甚。随处可见拿着剧目时间表，穿梭在道路上的人们。梁晨和同事在最孤独的图书馆前停留，四周是赶场的人，梁晨他们没有目标，不着急下一站去哪儿。 “我们没有计划，我们就是保安。”梁晨说。一旁几个年轻男孩听见了，咯咯笑了起来。“我是一个保安”这个短句是在网络流行的“梗”：我是一个保安，每天郁郁寡欢，混吃等死上班，每顿还得加餐。
在阿那亚出现之前，这片土地是昌黎县少有人知道名字的地块。而昌黎县曾被视作秦皇岛郊区。朱勋是秦皇岛的一名网约车司机。十年前，他从未想象过，原来的一片野海滩能发展为如今的阿那亚。 2012年，阿那亚作为开发商亿城股份旗下的文旅地产项目，一年达成了4000多万销售额，被认为是周转慢的“不良资产”，于是被低价变卖。2013年，马寅以2.6亿元“接盘”。 那时候，在一众依托旅游的地产项目中，坐落在北方荒芜海边的阿那亚项目鲜少有人问津。 历史上，同在秦皇岛的北戴河区曾成为度假消暑之地。1917年，北洋政府开通了中国第一条旅游专线铁路，便是开往北戴河海滨。到了1923年，北戴河地区的别墅已经达到500多幢，被称为中国的“夏都”。 昌黎县在上世纪80年代才受到瞩目。某位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的专家在路途中，偶然发现了一片沙质松软少石的海滩，取名为“黄金海岸”，建设了黄金海岸风景区。阿那亚便选址在风景区以南9公里的地方。
一有时间，朱勋就到北戴河火车站外出车。这些年，他发现去阿那亚的旅客越来越多。他也发觉了些讳莫如深的商机——将没有订到阿那亚酒店或民宿的乘客带进社区，收取费用，俗称黄牛。 他心思活络，人也健谈，三两句话就能读懂乘客的心意。6月18号戏剧节期间，朱勋以每人一百元的价格出售黄牛票。收钱后，他便通知上游黄牛，询问把人送到哪里。 黄牛们会在某处聚集，攒五六个游客，分批次送入阿那亚。场面与拼车无异。上游黄牛掌握着通往乌托邦的核心钥匙，一般脾气不好。由于按人头计费，某趟车若不幸留了20厘米空隙，他们便火烧眉毛般，劝说游客们“挤一挤”。 “一天天的，业务太繁忙了。”朱勋拥有两部手机，一台对讲机，趁着红灯间隙，回复了代卖景区票的业务。对方把钱打到他的账号后，他清了清嗓子，发语音说：“谢谢老板！”语调高扬。
朱勋自己从没去过阿那亚。“本地人，没兴趣。”朱勋说。他太熟悉秦皇岛的海了，如果单纯为了看海，免费的海滩很多。与其花钱看阿那亚的海，他感觉不如去挣点小钱更实际。 在酝酿出黄金海岸与阿那亚之前，昌黎更有名的是葡萄。根据记载，昌黎有400多年的葡萄种植历史，1983年，这里生产出中国第一瓶干红葡萄酒。听到有人提起昌黎葡萄，朱勋大咧咧地调侃：“这里以前也是假葡萄酒之乡，酒和水兑在一起，那喝一口可太带劲了！” 6月中旬，戏剧节叠加端午假期，许多业主、游客抵达阿那亚度假，社区里燥动而热闹。 哒哒六月底和丈夫前往阿那亚游玩，在邻里中心排队等待班车时遇到了些麻烦。有人插队，哒哒大声喝止，没有等到园区管理人员出面制止。吵闹的局面在上车时升级，插队的人突然朝丈夫挥拳，声称哒哒丈夫撞到了自己的女儿。 混乱持续了四五分钟，有人报了警，插队打人的游客先行坐班车离开。哒哒坚持向园区管理人员讨说法，认为这是排队秩序的管理问题。警方调解后，她收到了园区的真挚道歉，再无后续。 这是哒哒第三次来到阿那亚，于她而言，标榜人文与理想的乌托邦滤镜被随之击碎。马寅信箱派上了用场，哒哒决定给马寅去信，希望得到一个更合理的说法。
单师傅是秦皇岛本地人，开了十几年出租车，熟悉这座旅游城市的各个景点。北至山海关的钟，南至渔岛的温泉，他谈起来都头头是道，却从没去过那座号称“最孤独”的图书馆。他只在接送乘客时，短暂进入过阿那亚社区。 得知有人为了进入阿那亚花了一百元买黄牛票，他笑出了声。单师傅告诉游客，他们被坑了：“你们也不压压价，平时50块钱带一趟，最贵也没超过80。” 从阿那亚驱车前往秦皇岛站，一路上，能看到许多正在建设中的楼盘，黄色的吊车并列昂头，落下绳索，试图搭建下一个乌托邦。单师傅指着窗外，聊起了经济环境和当地的楼市，态度不容乐观。他开玩笑说：不知道这些在建的会不会成烂尾楼。 阿那亚以北18公里，有一处社区叫做“蔚蓝海岸”。单师傅说，那里可以免费进。冬天人少时，他偶尔会开车绕到海边，“都是同一片海岸，一样漂亮。” *文中讲述者均为化名 - END - 撰文 | 宋春光 朱云帆 编辑｜温丽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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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为什么73 > 《蛇惊人鬼叔捕手苍衣马路秦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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