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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红楼梦》各版本之间存在大量异文，在部分异文词语或短语的去取方面，《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第3版)不尽合理，如庚辰本中的“吊在” “拉臊”“压韵”“巨眼”等词在同时代小说中都有运用；庚辰本中“管家两个娘子”与梦稿本、蒙府本、戚序本等本中的“两个管家娘子”虽然语序不同，但都符合当时语言习惯，因此不必依参校本校改。一些词语或短语如“昏眊”“内造点心”“没了捆儿”“饶”等的释义不妥，参以同时代小说语料、方言等有修订空间。 关键词：红楼梦 异文 词语校勘 词语释义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自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以来，经过不断修订，日益严密精善，成为最为通行的《红楼梦》版本，嘉惠学林，功莫大焉。特别是第3版，2008年出版之后又在2013年作进一步修订，更加方便读者使用。为更好地提高《红楼梦》文本的整理水平，本文拟从版本异文角度谈谈第3版《红楼梦》对部分异文词语或短语的校勘和释义问题。
一、异文词语的校勘问题 《红楼梦》各版本中大量的异文词语，对文本的整理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异文处理得当有助于提高整理水平。笔者在研读时发现，第3版《红楼梦》在以下词语或短语的校勘中，对有关版本的异文处理可以进一步改进。 1.掉在 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第四十一回) 校记[六]“掉在”，原作“吊在”，从甲辰本改。 根据版本异文的使用情况，这里的“吊在”不必校改为“掉在”。《汉语大词典》(第四卷) 载：“吊，掉落，跌落。……清蒋士铨《一片石·访墓》：'当日编歌儿的娘娘，是吊在河里淹死的呢!’”① “吊”当“掉下、掉落”用，是当时的一个常用词，与《红楼梦》同时期的小说《歧路灯》抄本中也有运用： (1)恰好王象荩……见少主人来了，直如天上吊下来一般。(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八十四回) (2)夏逢若坐下，拍拍手道：“……你看把我的纽扣子都扯吊了……”(郑州市图书馆藏安定筱斋抄本，第五十八回) “吊”与“掉”，不但在《红楼梦》不同抄本中形成了异文，而且在《歧路灯》不同抄本中也构成了异文，如《歧路灯》国家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六十四回：“地上有吊的四五文大钱”，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作“地上有掉的四五个大钱”。 可见，“吊”与“掉”，在近代汉语中为同义词，上述《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的“吊在”不必据甲辰本校改为“掉在”。 2.扯臊 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你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第四十三回) 校记[四]“扯臊”，原作“拉臊”，从甲辰本改。 其实这里的“拉臊”不必改为“扯臊”。底本庚辰本的“拉臊”应是“放屁拉臊”的省称。“放屁拉臊” 在白话小说中还可写作“放屁喇撒”“放屁辣骚”“放屁辣臊”等，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对此作了举例说明，并均释作“骂人胡言乱语”②。《汉语大词典》(第五卷)引《水浒传》第二一回、《金瓶梅词话》第八一回等例，释“放屁辣臊”为“詈词，比喻胡言乱语”③。 《歧路灯》抄本中也有“放屁拉骚”一词，如： 这一句骂的茅拔茹恼了，站起来道：“姓夏的少放屁拉骚，我茅拔茹也不是好惹的。……”(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二十九回) 国家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二十九回也作“放屁拉骚”。这些用法与《红楼梦》等小说的用法完全相同。 由于“辣臊”又写作“拉臊”，“拉”与“扯”同义，两个词可以替换使用，因此文献中还有写作“扯臊”的，除了《红楼梦》庚辰本外，在《歧路灯》抄本中也存在这种现象，如： (1)夏逢若坐下，拍拍手道：“……这宗事你看该怎的完结他，休叫他放屁拉骚的，咱以后再不惹他就是。”(郑州市图书馆藏安定筱斋抄本，第五十八回) (2)夏鼎坐下，拍拍手道：“……这宗事看该怎的完结他，休叫他放屁扯骚的，咱以后再不惹他就是了。”(国家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五十八回) 两个抄本中，一本作“拉骚”，一本作“扯骚”。不但如此，在同一个抄本中也有异文，如在国家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二十九回中作“拉骚”，第五十八回中作“扯骚”。 因此，庚辰本中的“拉臊”与甲辰本中的“扯臊”属于同义异文现象，都说得通，不必校改。 3.具眼 长揖雄谈态自殊 美人具眼识穷途。(第六十四回) 校记[七]“具眼”，原作“巨眼”，从梦稿、俄藏本改。 经查，初版校记为：“巨眼”，梦稿本作“具眼”④。初版仅说明版本异文，没有校改，处理得比较恰当。第3版作如上校改，必要性不大，因为这两个词为同义词，“巨眼”是“喻指锐利的鉴别能力”⑤，“具眼”是“谓有识别事物的眼力”⑥，两个词都可说得通。第3版《红楼梦》中有“巨眼”的用例，如： 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第一回) 《歧路灯》中也有“巨眼”的用例，如： “片长薄技漫言夸，文字还须各到家。海内从来多巨眼，莫教人笑井中蛙。”(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七十六回) 本例所举《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的“具眼”，在其他版本中也有作“巨眼”的情况，如启功等校注本《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即作“巨眼”，即：“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⑦ 因此，底本之“巨眼”不必据他本校改为“具眼”。 4.押韵 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个韵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第七十六回) 校记[九]：“押韵”，“押”原作“压”，从戚序本改。 《汉语大词典》（第二卷)对“压韵”的解释是：“诗词曲赋中，某些句子的末一字用韵母相同或相近的字 ,使音调和谐优美。《梁书·王筠传》：'筠为文能压强韵，每公宴并作，辞必妍美。’”⑧张涌泉在《说“押韵”的“押”》一文中，对“押”“压”两个字的关系进行了详细考证。他指出：“元黄公绍、熊忠《古今韵会举要》入声洽韵乙甲切（与'压’字同一小韵)说：'押，用韵曰押，言押者压也。’即已明确指出'押’为'压’义。……其实这个用同'压’的'押’即'压’的异体俗字”,“'压’写作'押’在古代文献中屡见不鲜，这种用法的'押’实即'压’的后起形声俗字。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为什么'押韵’的'押’义同'压’，也就豁然开解了。压者镇也，'压韵’谓以韵母相同的字相镇压、相叠压。”⑨ 从校记看，在《红楼梦》庚辰本和戚序本中“押”“压”是通用的，另据我们的调查，《歧路灯》抄本中也有“押”“压”通用现象，如： 又照烛看墙角一首，个个捧腹，乃是和女郎诗，强押韵脚，百方赶趁，岂不唐突西施?(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九十九回) 国家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九十八回也作“强押韵脚”,而安定筱斋抄本则作“强压韵脚”： 又照脂烛看墙角一首，个个捧腹，乃和女郎诗，强压韵脚，百方赶趁，岂不唐突西施?(郑州市图书馆藏安定筱斋抄本，第一〇一) 从上述《红楼梦》《歧路灯》有关版本的用字情况看，“押”“压”可以通用，因此第3版第七十六回中的“压韵”不必校改为“押韵”。 5.两个管家娘子 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第二十九回） 校记[八]“两个管家娘子”，原作“管家两个娘子”，从梦稿、蒙府、戚序、甲辰本改。 经对照，第3版此条校勘沿袭了初版做法。我们认为，“两个管家娘子”与“管家两个娘子”都说得通，只是语序的不同，不必校改。这两个短语的定语顺序不同，庚辰本中“管家两个娘子”，把数量定语“两个”直接放在了“娘子”之前，这样的组合情况第3版《红楼梦》中也有同样的用法，如： 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第七十三回） 这里的“总理家事四个媳妇”，与“管家两个娘子”结构形式相同，数量定语“四个”与“两个”都紧接中心语“媳妇”或“娘子”。 据我们对《歧路灯》抄本的调查，在不同的抄本中，也有类似的语序不同而表义相同的数量词或量词作定语的短语结构，如： （1）都是菜叶子几件衣裳。（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二十七回） （2）都是几件菜叶子衣裳。（国家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二十七回） 上述两个例子都有数量词定语，其顺序不同，“菜叶子几件衣裳”与“管家两个娘子”结构相同，“几件菜叶子衣裳”和“两个管家娘子”结构相同，都可以说得通。 可见，上述“管家两个娘子”“两个管家娘子”两个语序不同的短语，在《红楼梦》不同抄本中存在，符合近代汉语的语言习惯，庚辰本与其他本都说得通，不必校改。 关于校勘中异文的处理原则，第3版《红楼梦》校注凡例第三条说：“底本与各参校本之异文，凡属底本明显的衍夺讹舛者，据参校本增删改乙，凡校改底本之处，择要作出校记，凡底本文字可通者，悉仍其旧。”⑩上述所讨论的各例均属“底本可通者”之范围，可“悉仍其旧”，以便真实反映当时文献的用字情况。
二、词语释义方面的问题 我们发现，第3版《红楼梦》对一些词语的注释也有可以改进之处，如果能够在注释中参考有关版本注释、方言用法以及有关辞书，可以使注释更为精准，更为简洁。现举例加以说明。 1.昏眊 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兼之年近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第五十九回） 注释：昏眊——昏聩糊涂的老年。眊：通“耄”，老。耄也作眼花解。⑪ 2.内造点心 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说道:“……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第四十二回） 注释：内造点心——宫内制作的点心。其制作的方法叫“内法”。这里似指照内法仿制的点心。⑮ 这样的解释仍可再简明一些。 据调查，《歧路灯》清代抄本和栾星校注本都有“内造”一词： （1）管贻安便问：“厨役是谁?”刘守斋含糊答应道：“胡乱寻个人做做。”管贻安用箸取起一块带骨的肉儿道：“这狗肏的，就该把手剁了!”刘守斋原是内造，一句话骂的脸上红了，再也不敢多言。（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三十三回） （2）贻安便问厨役是谁，守斋含糊应道：“胡乱寻个人做做。”贻安用箸取起一块带骨的肉儿道：“这个狗肏的，就该把手剁了!”守斋原是内造，一句话骂的脸红，再也不敢多言。（栾星校注本，第三四回） 在校注本中的注释是:内造，指自己家里人做的。⑯ 《红楼梦》上例中的“内造”也是这种意义，因此“内造点心”可以释作“自己家里人做的点心”。 3.没了捆儿 话说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发没了捆儿。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第六十六回） 注释：没了捆儿——没有拘束，信口乱说。⑰ 《汉语方言大词典》在对“没了捆儿”进行释义时，也引用上述例子作出了同样的解释。⑱这些释义都不够准确。河南方言中有“没有捆”“没捆”等说法，义即“没有谱”“没谱”。《汉语方言大词典》收有“没有捆”一词，释义是：“没谱。冀鲁官话。山东。《聊斋俚曲集·禳妒咒》第一回：'我就从来没有捆，有了钱来耍弄鬼。’”⑲我们认为，《红楼梦》中的“没了捆儿”与方言中的“没有捆”“没捆”用法相同，义即没谱，指一个人说话胡说、不靠谱。 4.饶 （1）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第十九回） 注释：饶——义近“不但”。 这里用在动词“骂”之前，使意思更进一层，与下句中的“还”相应。⑳ （2）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桔发话道：“姑娘，你别太仗势了。…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第七十三回） 注释：饶——此处意为“不但”。㉑ “饶”在近代汉语中可以用作连词，《近代汉语词典》对“饶”作连词时的两种用法进行了详细说明，现引录如下： 饶，连词。A.表示让步，略同纵然、即使、尽管等。《敦煌变文校注》卷七《解座文汇抄》：“～你儿孙列满行，去时只解空啼哭。”元陈草庵《山坡羊》：“～君更比石崇富，合眼一朝天数足。金，也换主，银，也换主。”清《绿野仙踪》三三回：“～不邪天机灵敏，还用了一年工夫，方能指挥如意。”B.用在动词前，强调已有的情况，下文用“还、反、倒”等呼应，引出意外或更不堪的结果。明《金瓶梅》二八回：“我～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清《醒世姻缘传》八七回：“你～得了便宜，你还拿发着人!”《红楼梦》一九回：“～骂了人，还说是典故呢。”㉒ 《歧路灯》抄本中也有“饶”作连词的用法，在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中都有这样的用例，其中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用例如下： 所以膏梁子弟一入其囮，定然弄个水尽鹅飞，然后照这个衣钵也去摆布别人。这张绳祖、夏逢若都是山下路上过来的人，今日生法谭绍闻，正是勾命鬼来寻替死鬼，饶你聪明伶俐，早把一根线拴在心蒂上，一扯便要顺手牵来的。（上海图书馆藏清代抄本，第二十五回) 这里的“饶”相当于上述《近代汉语词典》所说的A类用法，即可以理解为“纵然、即使、尽管”。 关于《近代汉语词典》所说的连词“饶”的第二种用法，我们认为，由“饶”构成的这类句子，相当于邢福义先生所说的一种起实让作用的容认性让步句，其代表格式是“虽然p，但q”，“这种让步句承认p事实的存在，却不承认p事对q事的影响。它故意借p事来从相反的方向托出q事，使q事特别突出，引人注意。”㉓用这种观点去理解上述《红楼梦》第十九回和第七十三回中“饶”的用法，非常适宜。 因此，我们可以对上面讨论的“饶”作连词构成让步句的两种用法加以概括，一是表虚让，一是表实让。上述《红楼梦》中的两个例子可以按照实让句来理解,《歧路灯》中的例子可以按照虚让句子来理解。但是，不论表实让，还是表虚让，“饶”都可以理解为“尽管”，而不应理解为“不但”。第3版《红楼梦》第三十一回中“饶”的释义就非常准确： 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 注释：饶——此处作“尽管”解。㉔ 河南方言中有“饶是”一词，与“饶”用法相近，陈建国《汝州方言词典》曾举例对“饶是”的用法进行了说明：“饶是，尽管，虽然～我心都操碎了，也没落住好。”㉕ 河南方言中还有下面这样的说法：“饶是没有金刚钻，还好拦那瓷器活。” 这些句子中的“饶是”，与《红楼梦》中的“饶”用法相同，也都是“尽管”的意思，整个句子的功能都是表示一种实让，在说话人明明知道一种事实存在的情况下，运用这样的句式，可以使后面分句表达的事实更加突出和显豁。
余 论 笔者在研究《歧路灯》抄本异文时曾指出：“异文词语具有重要的辨误、校勘价值，开展异文研究，一方面可以检视栾校本存在的问题，另一方面可以判断各抄本的正误，去伪存真，提高《歧路灯》校勘质量。”㉖陈青《〈红楼梦〉异文校议二则》一文认为，“在《红楼梦》的整理工作中，如不根据古代文献和语言文字的规律正确地分析异文的性质及其关系，就容易犯是此非彼、望文生训等错误。”㉗从本文的讨论中可以看出，在对《红楼梦》词语进行校勘或释义时，既要参考《红楼梦》各版本的异文，也要参考同时期其他小说的语言文字使用情况，以及现代方言词语用法等，以进一步提高其整理水平,更好地传播和弘扬中华优秀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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