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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友鲁迅印象记 一六 ~ 一八

 新用户4541Ay47 2023-07-04 发布于上海

一六 杂谈翻译

鲁迅自从办杂志《新生》的计划失败以后,不得已而努力译书,和其弟作人开始介绍欧洲新文艺,刊行《域外小说集》,相信这也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他们所译偏于东欧和北欧的文学,尤其是弱小民族的作品,因为他们富于挣扎、反抗、怒吼的精神。鲁迅所译安特来夫的《默》和《谩》,迦尔洵的《四日》,我曾将德文译本对照读过,觉得字字忠实,丝毫不苟,无任意增删之弊,实为译界开辟一个新时代的纪念碑,使我非常兴奋。其《序言》所云“第收录至审慎,迻译亦期勿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这实在是诚信不欺之言。第一册出版以后,我承惠赠了好几册,但我还特地到东京寄售处购买一册,并且时时去察看,为的怕那里有不遵定价、额外需索的情形,所以亲去经验,居然画一不二,也就放心了。不过销路并不好,因为那时的读者,对于这样短篇新品,还缺少欣赏的能力和习惯。我那时正有回国之行,所以交给上海寄售处的书,就由我带去的。

鲁迅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时,曾对我说:“这是一部有独创力的文学论,既异于科学家似的玄虚,而且也并无一般文学论者的繁碎。作者在去年大地震里遭难了。我现在用直译法把它译出来。”我照例将原文对照一读,觉得鲁迅的直译工夫较前更进步了。虽说是直译的,却仍然极其条畅,真非大手笔不办。他深叹中国文法的简单,一个“的”字的用处,日本文有“の”“處”“的”等等,而中国文只有一个“的”字。于是创造出分别来:“其中尤须声明的,是几处不用'的’字,而特用'底’字的缘故。即凡形容词与名词相连成一名词者,其间用'底’字,例如Social being为社会底存在物,Psychische Trauma为精神底伤害等;又,形容词之由别种品词转来,语尾有tive,tic之类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Speculative,romantic,就写为思索底,罗曼底。”本书中所引英诗的翻译,我曾效微劳,他在《引言》中还特别提到。

鲁迅译《小约翰》也是一部力作。本书的著者荷兰望·蔼覃(全集卷十四,题下,荷兰误作德国,全集卷一总目内没有错),本来是研究医学,具有广博的知识,青年著作家的精神的领袖,鲁迅的学力很有些和他相似,所以生平爱读这部象征写实的童话诗。有意把它译成中文,发愿很早,还在留学时代,而译成则在二十年以后。初稿系在北平中央公园的一间小屋内,和吾友齐寿山二人挥汗而作;整理则在翌年广州白云楼,那时我和他同住,目睹其在骄阳满室的壁下,伏案工作,手不停挥,真是矻矻孜孜,夜以继日。单是关于动植物的译名,就使他感到不少的困难,遍问朋友,花去很多的精力和时间,他书后附有《动植物译名小记》,可供参考。至于物名的翻译,则更难,因为它是象征,不便译音,必须意译,和文字的务欲近于直译已大相反。小鬼头Wistik之译作“将知”,科学研究的冷酷的精灵Pleuzer之作“穿凿”,小姑娘Robinetta之作“荣儿”都是几经斟酌才决定的。

至于鲁迅译果戈里的《死魂灵》,更是一件艰苦的奇功,不朽的绝笔。他受果戈里的影响最深,不是他的第一篇创作《狂人日记》,就和八十多年前,果戈里所写的篇名完全相同吗?“但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里的忧愤深广……”当鲁迅卧病的时候,我去访问,谈到这部译本,他告诉我:“这番真弄得头昏眼花,筋疲力尽了。我一向以为译书比创作容易,至少可以无须构想,那里知道是难关重重!……”说着还在面孔上现出苦味。他在《“题未定”草(一)》有云:

……“苦”字上头。仔细一读,不错,写法的确不过平铺直叙,但到处是刺,有的明白,有的却隐藏,要感得到;虽然重译,也得竭力保存它的锋头。里面确没有电灯和汽车,然而十九世纪上半期的菜单,赌具,服装,也都是陌生家伙。这就势必至于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一面也自然只好怪自己语学程度的不够格。

又在同题二有云:

动笔之前,就先得解决一个问题:竭力使它归化,还是尽量保存洋气呢?日本文的译者上田进君,是主张用前一法的。他以为讽刺作品的翻译,第一当求其易懂,愈易懂,效力也愈广大。所以他的译文,有时就化一句为数句,很近于解释。我的意见却两样的。只求易懂,不如创作,或者改作,将事改为中国事,人也化为中国人。如果还是翻译,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览外国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至少是知道何地何时,有这等事,和旅行外国,是很相像的!它必须有异国情调,就是所谓洋气。其实世界上也不会有完全归化的译文。倘有,就是貌合神离,从严辨别起来,它算不得翻译。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但这保存,却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惯了。不过它原是洋鬼子,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改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张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宁可译得不顺口。(《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

总之,鲁迅对于翻译的理论极其实际,都是成功的,开辟了大道,培养的沃壤,使中国的新文艺得以着着上进,欣欣向荣。

一七 西三条胡同住屋

鲁迅爱住北平,但是他的西三条胡同住屋,是出于不得已而经营的。他原来在一九一九年把绍兴东昌坊口的老屋和同住的本家公同售去以后,就在北平购得公用库八道湾大宅一所,特地回南去迎接母太夫人及全眷来住入,这宅子不但房间多,而且空地极大。鲁迅对我说过:“我取其空地很宽大,宜于儿童的游玩。”我答:“诚然,简直可以开运动会。”鲁迅那时并无子息,而其两弟作人和建人都有子女,他钟爱侄儿们,视同自己的所出,处处实行他的儿童本位的教育。《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全集卷一《坟》)文中所云:“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这便是他的儿童教育的意见。他对于侄儿们的希望很大,很想为他们创造出一个最适宜于发育的环境,所谓“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呐喊·故乡》)。

鲁迅对于两弟非常友爱,因为居长,所有家务统由他自己一人主持,不忍去麻烦两弟。他对于作人的事,比自己的还要重要,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利统统来让给他,我在拙著《关于〈弟兄〉》一文已经提及。一九一七年,他和作人还同住在绍兴会馆的时候,北平正流行着传染病猩红热,作人忽然发高热了。这可真急坏了鲁迅,愁眉不展,四处借钱,为的要延医买药。后经德国医师狄普耳诊断,才知道不过是出疹子,于是他第二天到部,精神焕然地笑着对我说:“起孟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倘若母亲在此,不会使我这样着急了。”接着又述昨夜医师到来的迟缓,和他诊断病情的敏捷,但是我看见他的眼眶陷下,还没有恢复呢!又记得一九二一年,作人养疴在香山碧云寺,因为费用浩大,鲁迅又四处奔走,借贷应急,并且时常前往护视。

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台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我虽竭力解释开导,竟无效果,致鲁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厅而他总不觉悟;鲁迅遣工役传言来谈,他又不出来;于是鲁迅又搬出而至砖塔胡同了。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这是作人一生的大损失,倘使无此错误。始终得到慈兄的指导,何至于后来陷入迷途,洗也洗不清呢?

鲁迅搬出以后,就借钱购得西三条的房子,是一所小小的三开间的四合式。北屋的东间是母太夫人的房,西间是朱夫人的房。太夫人谈锋极健,思想有条理,曾用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朱夫人是旧式的女子,结婚系出于太夫人的主张,因而“瑟琴异趣”,鲁迅曾对我说过:“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北屋的中间,后面接出一间房子去,鲁迅称它为“老虎尾巴”,乃是他的工作室,《彷徨》的全部以及其他许多的译著,皆写成于此。这老虎尾巴将永久成为我国国民的纪念室。它的北窗用玻璃,光线充足,望后园墙外,即见《野草》第一篇《秋夜》所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南屋是他的藏书室。说起他的藏书室,我还记得作人和信子抗拒的一幕。这所小屋既成以后,他就独自个回到八道湾大宅取书籍去了。据说作人和信子大起恐慌,信子急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鲁迅置之不理,专心检书。一忽儿外宾来了,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却,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这在取回书籍的翌日,鲁迅说给我听的。我问他:“你的书全部都已取出了吗?”他答道:“未必。”我问他我所赠的《越缦堂日记》拿出了吗?他答道:“不,被没收了。”

鲁迅毕竟是伟大的,他受了种种的诬蔑委屈,搬出了八道湾住宅,又生了一场病,对于作人和信子的事,日记上却一字不提。这是我在他死后数个月,为的要赶撰年谱,翻阅他的日记才知道的。

一八 女师大风潮

一九二五年春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有反对校长杨荫榆事件。杨校长便不到校,后来任意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除名,并且引警察及打手蜂拥入校,学生们不服。迨教育总长章士钊复出,遂有非法解散学校的事,并且命司长刘百昭,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学生们出校。女师大的许多教职员,本极以章杨二人的措置为非,复痛学生的无端失学,遂有校务维持会的组织。鲁迅本是女师大的讲师,所以成为该会的委员之一,而章士钊视作眼中钉,竟倒填日子,将他的教育部佥事职违法免去了。

我因为和杨荫榆校长是前后任的关系,对于这次风潮,先是取旁观态度,绝不愿意与闻的。待到章士钊无端把鲁迅免职,我不能熟视无睹了。既恶其倒填日子,暗暗免部员之职,又恶其解散学校呈文中,叠用轻薄字句来诬蔑女性,才和齐寿山(教育部视学)二人发表宣言,指斥其非,并且正式送给他一张以观其变,于是他也把我们二人免职了。宣言全文如下:

反对教育总长章士钊之宣言

署教育总长章士钊,本一轻薄小才,江湖游士,偶会机缘,得跻上位。于是顿忘本来,恣为夸言,自诩不羁,盛称饱学,第以仅有患得患失之心,遂辄现狐埋狐搰之态。自五七风潮之后,即阳言辞职,足迹不见于官署者数月,而又阴持部务,画诺私家,潜构密谋,毁灭学校,与前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相联结,驯致八月一日以武装警察解散该女子师范大学之变。案学生所陈,仅在恳请当局,撤换校长,冀学业稍有进步而已。倘使处以公心,本不致酿成事故。而章士钊与杨荫榆朋比固位,利己营私,必使成解散之局,于停办该大学呈文中,尚腼然自饰,谓先未实行负责,后令妥善办理。且叠用佻达字句,诬蔑女性,与外间匪人所造作之谣诼相应和。而于滥用警士,殴击学生等激变之故,则一字不提。是不特蔽亏国人视听之明,实大淆天下是非之辨。近复加厉,暴行及于部中。本月十三日突将佥事周树人免职,事前既未使次长司长闻知,后又不将呈文正式宣布,秘密行事,如纵横家,群情骇然,以为妖异。周君自民国元年由南京政府北来供职,十有四年,谨慎将事,百无旷废;徒以又为该大学兼任教员,于学校内情,知之较审,曾与其他教员发表宣言,声明杨荫榆开除学生之谬。而章杨相比,亦撄彼怒,遂假威权,泄其私愤。昔者以杨荫榆之党己也,不惜解散学校,荒数百人之学业以徇之;今以周君之异己也,又不惜秘密发纵以除去之。视部员如家奴,以私意为进退,虽在专制时代,黑暗当不至是。此其毁坏法律,率意妄行,即世之至无忌惮者亦不能加于此矣。最近则又称改办女子大学,即以嗾警毁校自夸善打之刘百昭为筹备处长,以掩人耳目。举蹂躏学校之人,任筹备学校之重,虽曰报功,宁非儿戏。旋又率警围校,且雇百余无赖女流,闯入宿舍,殴逐女生,惨酷备至,哭声盈于道涂,路人见而太息,以为将不敢有子女入此虎狼之窟者矣。况大队警察,用之不已,是直以枪剑为身教之资,隶教部于警署之下,自开国以来,盖未见有教育当局而下劣荒谬暴戾恣睢至于此极者也。寿裳等自民元到部,迄于今兹,分外之事,未尝论及。今则道揆沦丧,政令倒行,虽在部中,义难合作,自此章士钊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以明素心而彰公道。谨此宣言。

我们对于章士钊的这些举动,认为无理可喻,故意不辞职,而等他来免职,也不愿向段祺瑞政府说理,所以发布这个宣言。鲁迅对于章士钊,也视若无物,后来之所以在平政院提起诉讼,还是受了朋友们的怂恿而才做的,结果是得到胜诉。

女师大被非法解散以后,便在宗帽胡同自赁校舍,重新开学,教员们全体义务授课,我也是其中之一,师生们共同克苦支持。如是者三月,女师大就复校了。章士钊解散学校之外,还有那些主张读经,反对白话等等玩意儿,鲁迅都一一辞而避之。关于他的排斥白话,我和鲁迅都笑他日暮途穷,所做的文言文并不高明,连庄子中“每下愈况”的成语(况,甚也),都用不清楚;单就他那《停办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呈文》中所云“钊念儿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为政而人人悦之,亦无是理”这几句骈文,也比不上何栻《齐姜醉遣晋公子赋》的“公子固翩翩绝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这些谈资都为鲁迅所采用,文见《华盖集·答SK君》。至于章士钊的主张读经,也是别有用意,明知道读经是不足以救国的,不过耍耍把戏,将人们看作笨牛罢了。鲁迅有一文《十四年的“读经”》(《华盖集》),揭发得很透彻,摘录一二段如下:

……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谎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单是妄行的是可与论议的,故意妄行的却无须再与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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