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金土，江苏丹阳人，著有《童年故乡》《那些》《叫化》《法言与法相》等多部。现主理谭金土老照片收藏馆。 它高不过盈寸，观音大士取坐姿，右手持拂尘，左手扶净瓶，衣带飘逸，慈眉善目，似乎要把一切关爱注入每个参禅者的心田。 小覃早晚都要到泥观音前行注目礼，点燃一一炷心香。 小覃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检察官，她是无神论者，不信佛，但她喜欢这尊泥观音，她喜欢一切劝人为善的艺术品，文学的、绘画的、雕塑的、音像的……。检察官的重要职责是打击犯罪分子，是惩恶。小覃认为惩恶与劝善并不矛盾，它们是统一的，大雄宝殿里的降龙伏虎罗汉不就是惩恶劝善这种矛盾统一体的典范吗？ 小覃博古架上的泥观音是囚犯阿昆的作品。阿昆出于朋友义气，帮一个赌徒用暴力抢回输掉的赌资，成了一桩抢劫案的共犯，主犯被判了死刑，他作为从犯也被判了有期徒刑。在覃检察官耐心细致的教育下，他深深地忏悔了，关押在看守所监房的那些日子里，他捏了一只泥观音送给承办案子的小覃检察官。有人仔细审视这尊泥观音，认为它的眉眼鼻唇和整个脸型都与小覃一模一样。其实，囚犯阿昆就是把小覃检察官作为模特儿来捏这尊观音大士像的。 看守所的条件是恶劣的，十几个人吃住拉撒挤在一个十多平方米的监房，所有可以造成他伤或自伤的尖锐器都在进监房前严格地搜缴了，除了连通的木板床，坚硬的水泥墙壁、屋顶和地面，以及墙角一只蹲式便池外，监房里再也没有其它东西了。 捏观音菩萨的原料是一小点、一小点从水泥地上用指甲抠出来的千脚泥，那泥巴是囚犯们初次进监房时鞋子上带进来踩留在水泥地上的。阿昆用配给的水把抠集的泥调和，千百次的揉捏，揉捏得比面团还滋润、柔韧，先捏出观音的框架，阿昆是学过美术的，也喜欢捏泥巴，他知道头颅和身体的比例：站七、坐五、蹲三，观世音菩萨的坐法，佛教上称结跏趺坐，双腿交叉盘坐在莲花座上，脚板心是朝着天的，因此观音的趺坐实是蹲姿，头部和身体的比例是一比三。 毛坯捏好后，有一个阴干的过程。当手捏上去不变形，指甲划上去刻得动的时候，阿昆才开始雕琢这尊泥观音。阿昆知道，大型雕塑强调的是架构，微型雕塑注重的是细部。 阿昆修长的指甲成了雕刻刀。他用大拇指指甲刻出观音的高鼻梁，他用小指指甲划出观音纤细的青丝和拂尘的线条，根据部位特征确定线条粗细，分别用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上的指甲刻画出观音的柳眉、杏眼、樱唇、衣带和纹饰。 阿昆雕刻得是那样的细心，像苏州绣女把一根蚕丝分出六十四道，刺绣出双面不同色彩的绣品一样，他经常将指甲在水泥墙上砥砺修磨，以保证线条的准确细腻。阿昆初进看守所的一段日子可不是这样文静的，他大呼冤枉，把所有办案的公安人员看成仇敌，有时他冷眉横对，嬉笑怒骂，有时他大吵大闹，寻死觅活。为此，他被戴上了镣铐，受到特别监视，吃尽了苦头。 小覃检察官接手阿昆这桩抢劫案后，在阅卷过程中掌握了阿昆不认罪闹监房的情况。她不忙着接触犯罪嫌疑人，而是开展了大量的社会调查，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小覃知道阿昆是因为哥们义气卷入这桩特殊的抢劫案的，阿昆出身泥塑世家，父母早年亡故，性格孤僻，好认死理，爱好捏泥巴，家中到处摆放着他捏的水浒人物和鸡狗牛羊，书呆子气多于身上的匪气。 在看守所的提审室，阿昆第一次出奇地平静。从监房到提审室的路上，他故意把脚镣抛得哗哗地响，他做好了与来提审的检察官大闹一场的准备。但一进提审室，见到面对的是一位面带笑容的年轻美丽的女检察官时，阿昆失去了吵闹的勇气。他被小覃美貌的笑脸震慑住了，自从进了看守所，阿昆看到的都是凶神恶煞般的脸，以恶脸对恶脸已成了阿昆最直接的心理防范反应，突然看到一张漂亮的笑脸，阿昆顿感手足无措，不自然地露出苦笑，默默地坐在水泥凳子上。“听说你喜欢泥塑——”小覃避开先询问姓名、年龄、籍贯等一系列程式，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似乎是来提审室与阿昆谈雕塑艺术的。阿昆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嗯！”小覃先不讲案子，与阿昆聊起了泥塑，谈起了艺术，从泥巴的可塑性讲到人物性格的可塑性和行为规范的制约性。 一提到法律，阿昆立刻警觉起来，马上提高了嗓音：“我没有犯罪，朋友赌博时被对方骗了，我是帮他讨回骗去的赌资。” 小覃知道，在这桩抢劫赌资案中阿昆有受骗被卷入犯罪的情节，但是被主犯用来伤害致死对方赌徒的凶器是阿昆的雕塑刀，这把雕塑刀是阿昆在路上提供给主犯，让他壮胆吓唬对方的。认定阿昆参与这桩抢劫案是没有疑问的，认定阿昆在这桩抢劫案中是从犯也是有法律依据的。 小覃见阿昆又将表现出对抗，马上话锋一转，又与阿昆谈起了泥塑：“我看到过你捏的李逵，栩栩如生。可是，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喜欢李逵吗？” “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梁山英雄好汉。”阿昆说。 “其实，李逵也是大宋朝的罪犯，但他反抗封建秩序，有历史进步性，所以我们说李逵是英雄，但是，今天，如果哪个人像李逵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扰乱社会秩序，那就是罪人！”覃检察官说出了一番富有哲理的高论。 有时，钻在牛角尖里走不出来的人在一句话的点拨下会豁然开朗，阿昆听了小覃“古时李逵是英雄，今朝李逵成罪人”的论断后，像突然被点化了一般。当覃检察官再对他的行为进行法律分析的时候，阿昆表现出了少有的温驯和服帖。 覃检察官提审阿昆后，阿昆认了罪，也不再对抗监管，不久，加在他身上的镣铐被撤销了。阿昆由衷地佩服和感激小覃检察官，阿昆想覃检察官如此喜欢泥塑，我要为她捏一尊塑像表示感谢。阿昆不想过分显露自己的意图，他选择参照覃检察官的脸型来捏一尊泥观音。阿昆捏观音就是塑小覃，覃检察官就是点化他的观世音。 阿昆排除一切干扰专心致志地雕琢着观世音。有犯人说，雕观音，求菩萨有屁用，托亲戚朋友去公检法走走后门倒可少吃两年官司。他不置一词，但似乎听到了菩萨也是小覃的正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有犯人说，雕刻好了，让我们每天早晚向他磕头，求观音菩萨保佑免此一难。他不置可否，但他又似乎听到了小覃抑或佛界的梵音：求神必先自救，救难先教求善。 阿昆雕刻得是那么的虔诚，他把心头的忧伤和悲哀让“观音”的拂尘轻轻掸去，他把造成的罪行和恶迹用“观音”净瓶里的仙水反复擦洗，他把自己前程的展望用“观音”慈祥的微笑来表达。 阿昆即将移送劳改农场去执行刑罚了，他揉捏雕刻的作品——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结跏趺坐像也完成了。他用一件新衬衣细心地包扎，托看守所所长转交给小覃检察官。 小覃检察官细细欣赏阿昆创作的观音泥塑，对法律的惩恶和佛教的劝善之间的关系再次陷入了深思，她想道德归化的途径不应该杜绝宗教教化之道。在包裹的衬衣上，她看到了阿昆写的信： “尊敬的覃检察官：送您一尊用我的爱意和敬意雕琢的观世音塑像。据说观世音能化身千万，普渡众生，而您，覃检察官就是我心中的观世间，是您的教育让我从心底里认罪服法，是您的教导让我懂得自尊和自新。您对我说过：愤怒出诗人，困苦炼艺人，我记住了。我即将去劳改队服刑，我将以劳动的汗水洗刷我的罪恶。也将更专注我的泥塑创作，刑满后，我将捧回一百件泥塑作品，搞一个泥塑展览。” 小覃到美术书店买了《艺术论》、《中国雕塑史图录》、《宗教与雕塑艺术》等书籍寄到了阿昆服刑的劳改农场。她并不期望阿昆刑满释放后就真的会成为一个雕塑艺术家，但她鼓励阿昆对美的追求和对美的创造，希望他在这种高尚的追求和创造中净化灵魂，改造自我。（2010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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