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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两宋学术

 嘟嘟7284 2023-07-05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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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近代学术导源于宋

治近代学术者当何自始?曰:必始于宋。何以当始于宋?曰:近世揭橥汉学之名以与宋学敌,不知宋学,则无以平汉宋之是非。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然其时如夏峯、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蒿庵、习斋,一世魁儒耆硕,靡不寝馈于宋学。

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于时已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咸以下,则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  

宋学导源于唐之韩愈

然则治宋学当何自始?曰:必始于唐,而昌黎韩氏为之率。何以治宋学必始于唐,而以昌黎韩氏为之率耶?曰:寻水者必穷其源,则水之所自来者无遁隐。韩氏论学虽疎,然其排释老而返之儒,昌言师道,确立道统,则皆宋儒之所滥觞也。

尝试论之,唐之学者,治诗赋取进士第得高官,卑者渔猎富贵,上者建树功名,是谓入世之士。其遁迹山林,栖心玄寂,求神仙,溺虚无,归依释老,则为出世之士。

亦有既获膴仕,得厚禄美名,转而求禅问道于草泽枯槁之间者;亦有以终南为快捷方式,身在江海而心在魏阙者。要之不越此两途。

独昌黎韩氏,进不愿为富贵功名,退不愿为神仙虚无,而昌言乎古之道。曰为古之文者,必有志乎古之道,而乐以师道自尊,此皆宋学精神也。治宋学者首昌黎,则可不昧乎其所入矣。 

安定泰山为宋学先河

昌黎以来,唐之为学者,亦无以大殊乎其昔。及乎五代,在朝为冯道,在野为陈抟,则仍唐人风气也。言宋学之兴,必推本于安定、泰山。盖至是而师道立,学者兴,乃为宋学先河。

史言:神宗问安定高弟刘彝:「胡瑗与王安石孰优?」对曰:「臣师胡瑗,以道德仁义教东南诸生时,王安石方在场屋中,修进士业。……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比也。」  

宋学精神

刘氏此言,不徒善道其师,盖宋学精神,刘氏数言亦足尽之。所谓「道德仁义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者,此正宋儒所以自立其学以异于进士场屋之声律,与夫山林释老之独善其身而已者也。时孙门有石介徂徕,着《怪说》三篇及《中国论》。

三怪者,一曰文章,二曰佛,三曰老。此即进士场屋之与道、释山林,彼皆无意于生民政教之事者。故安定湖学,分经义、时务两斋,经义其体,时务其用也。

庆历中,诏下苏、湖取其法,着为令于太学。及皇佑,安定来太学主讲,以《颜子所好何学论》试诸生。盖自唐以来之所谓学者,非进士场屋之业,则释、道山林之趣,至是而始有意于为生民建政教之大本,而先树其体于我躬,必学术明而后人才出。

题意深长,非偶然也。安定得伊川卷,大奇之,即处以学职。而伊川于安定,终其身非先生不称,于濂溪则字之曰茂叔而已。 

高平与庐陵

安定同时有范仲淹希文,即聘安定为苏州教授者。泰山孙明复亦希文在睢阳掌学时所激厉索游孙秀才也。安定、泰山、徂徕三人,既先后游希文门,而江西李泰伯,希文知润县,亦罗致教授郡学,朱子记李延平语,谓「李泰伯门议论,只说贵王贱覇」者也。

而希文在陕,横渠张子以兵书来见,希文授以中庸,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时横渠则年十八矣。希文固以秀才时,即慨然有志于天下,尝自称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欧阳修称之,谓范仲淹「初以忠言谠论闻于中外,天下贤士争相称慕」。王安石之于希文,亦推之为一世之师。盖自朝廷之有高平,学校之有安定,而宋学规模遂建。

华山濂溪非宋学真源

后人以濂溪为宋学开山,或乃上推之于陈抟,皆非宋儒渊源之真也。

宋代士大夫矫厉尚风节,既自希文启之,而希文罢知饶州,尹师鲁、欧阳永叔皆坐贬,自是而朋党之论兴。而永叔亦以奖引后进为务,其语曰:「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故叶水心谓:「欧阳氏策,为三代井田礼乐而发者五」,又称其「以经为正,而不汨于章读笺诂,此欧阳氏读书法也」。

然则庐陵所以继踪高平以为宋学眉目者,岂仅于效法昌黎之为古文而有意于辟佛云尔哉!全谢山为《宋元学案》,首安定,次泰山、高平,又次庐陵,盖得之矣。  

荆公与宋学

王安石介甫,亦出庐陵门。其先官淮南者四年,二十二至二十五。所为《淮南杂说》出,一时相推以为孟子。而介甫去淮南之翌年,庆历六年二程始见濂溪于南安。

介甫极重安定,寄诗曰:「先生不试乃能尔,诚令得志何如哉!」介甫之于神宗,则所谓得行其志者。刘静春谓:「介甫不凭注疏,欲修圣人之经,不凭今之法令,欲新天下之法,可谓知务。」又曰:「后之君子,必不安于注疏之学,必不局于法令之文,此二者既正,人才自出,治道自举。」

以此评介甫,良为谛当。「修圣人之经」,即安定之经义其体也;「新天下之法」,即安定之时务其用也。安定存其说于学校,希文、永叔、介甫欲见其续于朝廷,彼其措心设意,夫岂相远?

二程与横渠

明道《上神宗陈治法十事》,其要者若师傅、井地、学校、兵农诸大端,亦将以所发明圣人体用之学,施之政教,而返斯世于三代,以跨驾汉唐。

伊川召见问治道,则曰:「为政不法三代,终苟道也。」而横渠尤醉心,谓「周礼必可行于后世」,谓「治天下不由井地,终无由得平」,谓「井田至易行,但朝廷出一令,可以不笞一人而定」,谓「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

关、洛之学,亦不过曰不凭注疏而新圣人之经,不凭今之法令而新天下之法,之二者而已。故荆公易说不在三经内,说者谓荆公不惬意故置之,然伊川独令学者习其书。

明道则谓:「王介甫行新法,使众君子未用与之敌,其为害不至此之甚。」而介甫于横渠,亦曰:「新政方行,欲求助于子厚。」此皆北宋学术大体之可考见者。

北宋学术之两大精神

辜较言之,北宋学术,不外经术、政事两端。大抵荆公新法以前,所重在政事;而新法以后,则所重尤在经术。明道尝言:「熙宁初,王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为俗学不通世务斥去。小人苟容谄佞,介甫以为有才能知通变用之。君子既去,所用皆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

王霸义利之辨

故洛学所辨,「王霸」之外,尤严「义利」,而会其归于「天理人欲」。李延平所谓「大抵前辈议论麄而大,今日议论细而小」,其间分别,盖以洛学为枢机也。 

两宋学术之转变

迄乎南宋,心性之辨愈精,事功之味愈淡。东莱与朱子书,谓:「向见论治道书,其间欲仿井田之意,而科条州郡财赋之类,此固为治之具。然施之当有次第。今日先务,恐当启迪主心,使有尊德乐道之诚,众建正人,以为辅助。待上下孚信之后,然后为治之具可次第举也。傥人心未孚,骤欲更张,则众口哗然,终见沮格。」此正熙宁新法之所以败,而东莱慨切言之。

张南轩则谓:「学莫先于义利之辨。义也者,本心之所当为而不能自已,非有所为而为之者也。一有所为而为之,则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

朱子谓其「广前圣之所未发,同于性善养气之功」。自是学者争务为鞭辟向里,而北宋诸儒一新天下之法以返之唐虞三代之意,则稍稍疏焉。故永嘉事功之学,为考亭之徒所不喜。

朱子

艮斋、止斋、水心、悦斋皆好言周礼,而朱子则非之,谓:「周礼周公未必尽行,教学者非所宜先。」然王霸之辨,犹力持弗变,虽以龙川之龂龂力争,朱子终不稍屈。

宋学决非无为

则其一新天下之法令以返之三代之上者,如痿人之不忘起,瘖者之不忘言,固非绝然无意于斯也。近世论宋学者,专本濂溪太极图一案,遂谓其导源方外,与道、释虚无等类并视,是岂为识宋学之真哉! 

鄙薄汉唐与新经义

「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此两宋诸儒所倡王覇之辨也。既欲一新天下之法令,而鄙薄汉唐为不足循,则经籍注疏之成于汉唐诸儒之手者,自亦无足存,而于是有所谓新经义之作。此不徒介甫为之,两宋诸儒,靡不为此,思以易夫旧,而其事大成于考亭。

鄙薄汉唐与书院讲学

既以为三代周孔之道,晦塞于汉唐而复明于今日,则所以讲诵传述之者,有待于师道之兴起,而其精神所寄,则微见于书院之讲学。此自范希文、胡翼之已然,而荆公新法,亦汲汲以兴学校、颁新经义为务,此固非偶然而为矣。  

故言宋学精神,厥有两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而精神之所寄则在书院。革新政治其事至荆公而止;创通经义,其业至晦庵而遂。

而书院讲学,则其风至明末之东林而始竭。东林者,亦本经义推之政事,则仍北宋学术真源之所灌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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