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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民报》:蓝苹访问记(1935年)

 黑龙江波涛 2023-07-05 发布于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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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蓝苹


  “八月四日”,吃好了中饭,搭十七路无轨电车到荆州路下来,向西约摸跑了数十步,那用白漆写在黑篱笆上斗大的“电通影片公司”这几个字已映在我底眼帘里了;虽然酷炎的太阳光芒直射着我,满身如雨般淌着汗珠,但因为好容易被我找到了处所,所以这却使我有“乐极忘悲”之感,只兴奋地向前迈进。
  跨进了大门,门房就站了起来问我找谁,我一边用手巾拭着汗珠,一边告诉他要找蓝苹小姐,但他也只应一声“喔”,却不再问我底姓名就一溜烟地向宿舍那里跑进去了。过了一会,阿房转出来站在摄影底门口,用手在招呼着我,于是我就大阔步地跟着他走进了会客室。这时,刚巧有一个青年埋头在弹钢琴,蓝苹小姐很起劲地站在旁边炼习嗓子;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条子纺绸旗袍,脚上也只穿一双白帆布鞋,连短统反口的袜子都没有穿而裸着,她底脸上既没擦一点粉,又没施胭脂,当然口红更是谈不到了。还有她底头发也不象“娜拉”那样鬈烫着,却只在前额上留着几根短发(俗呼“前留海”)其余都是朝后梳着,真使人感到不如摩登女郎那样的妖艳与讨厌,而是好象乡下姑娘似的纯洁和质朴。
  蓝小姐一听到我底皮鞋声,她把头回了过来一看,就好象“小鸟儿”一般活泼泼地向着我迎面跳过来,一边伸出右手来和我握了一下,一边满脸浮现着笑容开口说道:
  “今天天气特别来得热,唉,这里还有一点儿风,李先生,请坐吧!”
  “是的,今天特别来得热。蓝小姐很忙吧?”我就把上衣卸下挂在椅背上。
  “没有什么,空闲得很,因为司徒慧敏先生这几天生病,所以没有拍戏。……”她把头低着,沉思了一下,说:“唉,我底嗓子太不行了,象演《娜拉》似的,虽然我自是拚着命吊起来嗓子,但台下较远的观众老是听不清楚,所以我近来每天在练习嗓子。”接着她便谦虚笑嬉嬉地说道:“李先生,请指教!”
  这倒有点把我吓窘了,我既不是批评家,又对于戏剧毫无修养的门外汉,当然我只有用“很好”二字来回答他了。

  “那可不敢当。前些时候报纸上批评我底台辞念得太快了一点,就是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虽然我时常想矫正过来,事实上却很不容易,这就是我底缺点。但是,假使第三次再演《娜拉》的时候,我相信一定是可以办得到了。”
  这时,大家都静默无言地对坐着,凉风不时还可以从窗口送进来。于是我就把自己底话匣打开来:
  “蓝小姐府上那儿?”
  “山东济南。”
  “府上还有谁?堂上大人都健在吧?”
  “只有一个白发年迈的老母,父亲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小弟弟,此外,还有一个可怜的姐姐和她底两个孩子。”
  “蓝小姐今年芳龄……”?
  “一百岁。”她自己不觉破口大笑了起来,接着又反问我:“你猜?”
  “……”我摇了摇头答她。
  “告诉你吧,老了,已经二十二岁了,哦……。”长叹了一口气:“真的,女人过了二十五岁,一切都完了,不是快要老了吗?”
  “那里?年轻得很,你是有极大的前途的!蓝小姐,进电通有多少时候了?”我一边勉励她,一边又问她。
  “在公演《娜拉》以前虽然已经进电通了,但那时还是临时演员,完全是试验性质的,正式签订合同是在公演《娜拉》以后。”她说话底声音很低,在她底心中若有所思似的。
  “每月报酬多少?可否告诉我?”
  “那有什么不可以,很少,只六十只大洋一个月。我只得住在公司里,就是想节省几个钱,因为家里边的生活费还需要我负担呢,每月我总得要寄回去四十元,余下的二十元作为我自己底零用。……”说到这里,她把巴托在颌下的两手伸张开来,愁眉不展地硬装着笑容:“家里他们除了我以外,谁都没有收入,我底姐姐因为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所以也和我一样没有什么特长的技能。我想自己以后有机会,总得再多学习一点东西,多读点书。”
  “蓝小姐对于各报纸上,关于《娜拉》演出底批评有什么意见没有?”
  “他们对于我都太客气了,实际上我有什么,完全是瞎闹的,不过我总觉得“娜拉”底的个性太和我相近了,所以我很喜欢演这个角色,就是对于《娜拉》底台辞,我从没死读过,告诉你,我还只念过两遍,不知怎的,连我自己也都觉得莫明其妙,竟会很自然地从我底口中背出来,不消说,现在我还都没有忘记会背得出来。至于尤娜女士在自由谈上批评我在骂柯乐克的时候,以及觉悟后对于滔佛底反抗态变还欠凶,这是我不同意的,实际上我自己觉得已经太凶了。还有她批评我在《娜拉》出走时候的瞬间的高潮表现得不够,这一点我是接受的,虽然我是已用九牛二虎之力拚命提高嗓子和精神,但这大概是因为我演得时间太久而疲倦了的缘故吧,始终只允许我达到这个地步。”她越讲越起劲,但她底态度可脱不了象那“小鸟儿”一般天真烂漫,接着她真的好象“娜拉”已觉悟后似的由懦弱而转为强力的富于理智的反抗精神,把眉头皱了一下,咬紧着牙齿兴奋地说道:“不过我自始至终相信在高唱'妇女回到家庭去’的声浪中出演《娜拉》正如吴湄女士所说的,的确是有很重大的意义的了;但可惜易卜生没有把出走后的娜拉应该怎样去找出路的法子告诉我们……是的,不应该做'小鸟儿’,做男子的底奴隶和玩具,不应该把自己底生命为男子而牺牲,我们妇女应该自立,不应该做寄生虫!”
  “蓝小姐近来作何消遣。到上海后看过什么影戏”?
  “很少出去,因为钱的关系。到上海后,我只看过瑙玛希拉底《闺怨》,虽然她底演技是很高美的,但在我总感不到兴趣。还有茂利斯希佛莱底《风流寡妇》,真的我很喜欢那女主角麦唐纳底态度和表情的活泼。”想了一下:“对啦,我记起了,还有我在北方看过凯丝琳赫本底《小妇人》,虽然她长得这样丑陋,但我也很喜欢她那付天真烂漫活龙活现的态度和表情。华雷斯皮莱底《金银岛》,我也看过,但这里他底演技却不见得怎样的高明,不过听说他在《自由万岁》里是演得很成功,因为经济关系买不起票,直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哈哈!”突然大笑了起来,“真好笑,这些片子还都是轮映到三等戏院只化两毛钱才去看的。”
  “对于国产片的意见呢?”

  “从前在济南的时候,看得很多,什么《火烧红莲寺》,《空谷兰》之类的片子,我也以为很不差,相当有趣味,当然我那时候是不懂什么内容和形式的。现在我只看过《女人》,《渔光曲》,《新女性》,《桃李劫》,《姐妹花》,《重归》等等,但其中的女演员,在我最欢喜的就是阮玲玉,的确她是很会演戏,而且能够扮的角色很广,她可以说是中国最有希望的一个女演员。还有王人美底那象野猫般的姿态和表情,我也很欢喜,的确,她完全是出于自然的,象陆丽霞那样,就觉得做作和扭捏了,至于胡萍和胡蝶她们底经验当然是够丰富,修养工夫也很充足的了,但和我都是无缘的,我不喜欢象她们所演的戏,并且她们底演技看起来也老是停止在这步似的,一年一年都是这样,总看不出有什么进步。哈哈,得啦得啦,不要说了吧,真的,我自己发了疯不是?试问我自己懂得什么?居然批评起人家来了,那不是笑话吗?对不起,李先生,请不要见怪,我是瞎扯的,胡说白道的。”她低着头在沉思着,好象在懊悔说错了话似的觉得有点难为情,两颊上绯红着。
  “这有什么关系,各有各的意见,谁都可以自由发表。蓝小姐……”不想她等不到我说完,就抢上来说道:
  “真的,我自己什么都不懂得。告诉你吧,那真好玩,就是我拍《自由神》的戏,连自己也都莫名其妙,当初,我以为是也像舞台戏一样按照顺序系统地拍下去的,不想是无头无尾地在东拍几个镜头,西拍几个镜头,所以我相信自己这次演出一定是一塌胡涂,失败是必然的,成功可不要说了。不过我也并不因此而灰心,我正在想:假使以后有机会,任何性格的脚色,我都得要尝试一下。”
  “蓝小姐会跳舞吗?”我问。
  她就笑迷迷地把头摇,说道:
  “不会。不过我到过跳舞场一次,那是朋友硬把我拖进大光明戏院隔壁的那所跳舞场去,但什么名字我可记不出来,因为我最讨厌看见那丧心病狂的舞女舞客,所以我只坐了一会儿,就独自一个踱了出来。”
  “蓝小姐已经结婚过没有?” 
  看上去她象是很怕羞似的,低着头笑嬉嬉地说道:
  “我根本是反对结婚的,我主张只要彼此底爱情达到了沸点成熟了的时候,不必经过结婚的仪式,尽可实行同居!不过我现在虽然已有了爱人,但我以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我始终是没有把恋爱看做比事业还更重要。总之,……”
  还没等到她说完话,我就抢上去问她:
  “蓝小姐可否把爱人底名字告诉我?”
  “这故乡的云要管他呢?……,我总觉得我们尤其女人更应该从重重的压迫之下觉醒过来,至少,也得要象“娜拉”这样有反抗出走的精神,想法子能使自己多学习一点东西,把自己底力量充实起来之后再说,不要说恋爱问题,就是其它一切,都不难解决的。”
  “蓝小姐进过什么学校?”
  “我因为从小便和母亲寄养在姐姐家里,虽然得到姐夫底帮助曾受过高小教育,但从姐夫去世以后,我也就再没有升学的机会了,所以我也只得在家里自修了。我最欢喜看的,就是小说,真的什么书都看过,《从西游记》,《红楼梦》起,到《呐喊》,《羔羊》,《虹》,还有从外面翻译过来的小说,现在叫我还都背得出来。但在我最坏的地方,就是死也不肯看科学的理论书。以后我曾进过王泊生先生他们主持的山东实验剧院,大约有一年多。”
  谈到这里,我就向她告辞出来,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大概已经有五点半钟了。总结一句,我们从上边蓝苹女士底谈话当中,可以看出来她并不是象一般人朝浪漫路上走的照片明星可此,她是很虚心地,抱着很大的决心想学习的一个艺人,这一点,她底前途是无限量的,好,那未,我们就这样地在期待着!

(原载1935年8月28—9月1日上海《民报》--《影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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