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东方 与以前的印象完全不同，现在的妇产医院宽大、整洁，遍布长椅和沙发。等待是这里最大的主题。等待检查、等待生产、等待出院……候诊的大厅里坐着大肚子的女人，母婴学校的大厅里的长沙发上躺着等消息的男人。 妇产医院一层层的大楼里，走来走去的都是一对对男女，拉着手、搀着胳膊甚至是用医院里广泛配备的轮椅推着的景象比比皆是。所有的男人在经历过这些前期阶段之后，还都会有一个在住院部围绕着电梯间的环形大厅里席地而坐、席地而卧的时期，会有一个在产房外等待的漫长过程。他们侧身在无论外面怎么骄阳似火里面也都是恒温的清凉的空调大厅和走廊里，宽大的环境设计容纳着一种类似在城市综合体逛街似的温和气氛。在这种一切都和孕育生产有关的身体性被最充分注意的地方，人的精神尊严其实是至关重要的。这个结论与落实这个结论，整个社会都走过了相当长的历程，无论如何今天是臻于实现了。 这里的整体装修色调是绿色的平和、是粉色的温馨，墙壁是绿色的，地板是粉色的，就连长长的一排充电装置也是粉红色的。在这里，焦虑烦恼通常都是内心深处的自然波澜，愁眉苦脸则少之又少，在生老病死的人生节点上，这里承载的是以喜悦为主的生。
喜悦是因为即将迎来新生命，喜悦是因为性的自然过程终于要有最后的结果。 妇产医院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是因为性的结果而走进来，所有的人又几乎都没有任何性的特征了。性在其最终的结果，生孩子的事实面前，无辜地隐退，变成了一件非常遥远乃至从未存在过一般的事情，变得像是一种曾经的病一样得可疑起来。 成年以后势必将伴随人一生的性，在这里终于迎来了几乎是唯一一次中途休止。这种休止让人体会到了超拔的宁静，体会到了不纠缠也不被纠缠的安详人生的寂静意味。不过，失去了性的张力，马上就有了生理上与心理上双重的考验打破宁静，生育对任何一个第一次生育或者再次生育的女人及其家人来说都是人生中的重大之事，在孕育缔造新生命的同时，也很接近死，很接近生命危机的最边缘地带。 女人在男人的呵护下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很客观地就事论事地谈论预产期围产期，谈论产前检查和产后护理。 在这里，和在所有的医院一样，大家都是因为有了病才来的，每个人都像是有了病，但是病的期限明确，或长或短，几天、十几天，届时就一定会好起来。这种病的症状很明显，硕大肿胀之类外在的指征之外，还有妊娠糖尿病、妊娠高血压、妊娠腰椎压迫、妊娠抑郁症等等在不妊娠的时候得了的话都很难缠的慢性病。 这些临时出现的慢性病，尽管大多数都会随着妊娠的结束而缓解和结束，但是在妊娠期中，这些病症对人的袭击又是实实在在的，与不妊娠的时候普通的患病者并无二致。在人类既往与人类历史相伴相随的漫长人类自生产历史中，这些东西一向都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自然的一部分，觉着女人怀孕生产的过程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所有呕吐眩晕肿胀之类的问题都不过是题内之意……这种认知直接造成了女人在孕产期的痛苦记忆于心理上的阴影，长期无法释怀，最终影响了夫妻关系，甚至产生了对男性的仇恨。
只有科学的自我认知的进步和应对这种自我认知之后的文明的光芒，才使今天的人们能沐浴到这样符合人性的待遇。这种待遇的之前的钱的门槛固然是不低，可终究是有了。不用对比过于久远的人类历史，就只是凭着经验，以自己孩子二三十年前出生的情况对比，就可以明白当下的进步。 那时候老办公楼格式的产科医院里昏暗狭窄，床是居家的木头床，转运都靠担架，没有轮椅，没有单独的可以推着走的婴儿小车，房间墙壁上有诸多可疑的痕迹，所有的污垢都是之前无数人入住的时候一点点积累而成的。人们拥堵其中，频繁地上下楼交款拿药，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排大队，每个医生也都忙得焦头烂额。人口高峰之下，一切因陋就简，人们也都觉着天经地义，没有见识过更好的世界，需要付出诸多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艰辛的处境，也就无所谓好与不好的区分了。现代文明的光辉是随着发展照耀到后一代人身上的，硬件好了，软件上也逐渐有了一些针对每一个具体的人的关怀，加上出生率下降，每个人的尊严都更好地得到了顾及…… 我在妇产医院的沙发上坐着，眼前走过刚刚检查完以后拿着检查单说完了一切正常以后笑了一笑的大肚子女人和他身边同样肚子不小的男人；他们显然还有一段时间才需要真正住到这里来。 眼前走过一个单臂平举，胳膊上躺着一个酣睡的婴儿的初为人父者；感觉那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小小的玩具。他过分呵护的不熟练姿势中，有一种不能持久的过分用力。 眼前走过一个身坯硕大一脸坦然的高个子孕妇，走过一个只是肚子凸起身体其他部位都没有什么改变的瘦小孕妇，走过一个皮肤粗糙暗淡长满了小疙瘩的孕妇，走过一个毛孔粗大、眼睛被挤得很小的孕妇……她们不再化妆，不再穿着时装，宽衣大袍拖鞋成了最普遍的装束，她们都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关口，顾不上那么多了。在进入青春期之后，这可能是唯一一段不需要以女人的妆容要求自己的特殊阶段。当她们不再以光彩照人的方式示人的时候，就会赫然发现，她们大多数人都是矮小单薄的…… 眼前又走过两个背后写着公司名称的保安，走过几个穿着碎花制服的护士，走过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保洁，他们在电梯口相遇的时候，言谈话语之间没有别的医院司空见惯的那种匆忙和急切，相对要和缓平静很多。互相之间打招呼都很客气，都因为一向没有什么过分的事而有相对更好的态度。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