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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老吟 男人的价值,往往由女人评判。老人的价值,往往由后辈评判。 人老了，也有份量。使儿孙敬重，使儿孙为之自豪，为之骄傲。他的存在,对他们是重要的。这样的人生才好! 易婆婆八十岁，是终生不吃皇粮的街道妇女。居然带大五个儿女，其中三个上了大学。 母亲，往往具英雄本色，自身却无英雄心态。易婆婆丈夫死的时候，她才三十岁。不是职业妇女。洗衣服、缝麻袋、作保姆，竟然活出来!公有制社会，脱离公有制链条，没有一份固定薪水，不享受住房和公费医疗,是很恐慌的。换了我，怕早垮了!人到了替别人洗尿片、在街沿下卖“麻辣烫”而精神不倒，就彻底过关了! 她不算能干。女儿第一次切萝卜丝,因为不会，切成“一堆针”--过细了。她却叹服:“啊哟,切得好!”从此，女儿便相信自己会切萝卜丝，而且真比母亲切得好。 老了，便有向儿女讨债度日之嫌。这里住三个月,那里住五个月。总难脱“篱下”之感。父母和子女，永不平等!抚幼的时候，是那样心甘情愿、乐于付出。决没有“放债”意思,娃娃挨了打,也是响当当硬梆梆的“少主”，何曾有“篱下”之感?到养老时，就像讨债了。到哪个儿女家住,都如切入一种外来“老人文化”似的。 儿女，是顶顶没有意思的。不过背一笔冤孽债。易婆婆却有种儿女虚荣。街坊说:“老太太，好福气。五个娃娃那里轮流住!”她便很高兴，犹如贾母收到薛宝钗送的甜烂食品,非要五处轮流住遍。幺姐住房窄,四人,两居室。又是异性子女,弄一个娃娃去客厅搭铺睡。易婆婆还是挤进去，和孙女合铺，完成“五处居”格局。幺姐以后一听说她要来，便头痛。人来，脸色便不好，等于身体语言“不欢迎”。送易婆婆来的人，看了都难受。她居然忍得，在那拥挤不堪之家住满一月。 我主张，人永远该有一个狭义的“家”，一个自己想甩就甩、想砸就砸的窝，哪怕是“狗窝”!才是完全合身、完全自由的。个体,是最真实的。连体人粘在一起，还互相吵架、有个彼此哩! 老辈人不接受这种新世态，还是“至亲同使一杆种”。于黎华说，她母亲一到美国探亲，便在女儿家中作主、指挥，把贾母时代搬过去,孰不知,那洋毛子地界,父亲叫儿子做了事,都要付款的!易婆婆身处儿女家,也时而有点贾母脾气,对子媳们下点命令。受到关爱,必赠送一句“孝子儿”。听来反倒刺耳，不敢过分关爱，以免助长贾母脾气。母亲到哪一家来住，必称赞这一家，批评另一家。似要显出对现居地孩子的特别钟爱。她哪里知道,母亲的这类恭维,是最不重要的!多了，甚至难受。 多少年,易婆婆以“终生不二”为荣。子女也以母亲不嫁为妥。有男子写来信件,均被两个大孩子挡下，撕掉。平淡度日中，就这样蕴含残酷。到古稀年，易婆婆得知别的老太太再婚，方才感慨。闹了半天，“守节”是顶没有价值的东西! 愿天下人再不要阻碍老人再婚,那是造孽! 易婆婆想去散步。儿女“少陪”。她走路慢，“移动”式。本来矮，人老了,更矮!陪她走路,要有耐性。家常话早已说尽,枯走,也没有好摆的。她的方位观念一塌糊涂。幺姐家附近有个大花园，只消拐个弯走半条街就到。易婆婆来了好几天，就是找不到。非得要人陪。去了，又找不到来路。“老返小”黄昏和旭日，是同类形态。 有的人，老了，有一桌融洽的牌友，成天打麻将，做饭都疏懒了。小辈子炖了鸡送来，也不下牌桌，直叫“搁在那里,搁在那里”。老来一桌牌,神仙境界呀!打着打着,死了。--不寂寞的人生!看懂了世态的老年人，再老也自立门户，任随子女怎样劝，也不搬离。搬去了，就难免人身依附。易婆婆自己不建家，靠在儿女间轮流住，自然不好招徕牌客成天打麻将。形不成“麻将慰老”格局。 寂寞，于是信了佛。易婆婆每天点燃一柱“百花香”，斜插于空药瓶里。然后做功课一样，数念珠。时而单立掌,默祷而不旁视。我们真该谢佛。在安顿灵魂方面,它是“普救众生”的。佛教存在的理由，很大成分是应弱老孤寡要求而设的。而它的妙处，是信其有则灵,视其无则谬的。老人的精神生活,社会包不下来,倒不如让宗教去关顾。安顿精神,是很棘手的事。小靳庄式的让老太婆上台唱歌，总不是办法。歌不能天天唱,别人也不能天天听。 易婆婆对“过去”愈渐热衷。每年清明，必去大山深处上坟。带上许多礼物，照看坟冢的人家，从老到小每个人都送到，又还基钱给山崽娃娃。买了“挂坟钱”，撕成上细下粗的幡状轮廓，再一层层剥松，使黄表纸蓬松。把两根青皮竹竿劈了口，夹进去。两条挂坟钱都在坟头飘忽。又点燃蜡烛,散插于坟前泥地。烛光就在葱绿的蚕豆苗间，橙黄摇曳。加上燃烧钱纸的大火，气氛已成。易婆婆作揖，对坟里的人讲话，口气很家常，一点不做作。换了晚辈，就难脱做戏味道。易婆婆信其有,才那样真。“过去”和“未来”已快接嚷，她是要去会合的!不知，亡人们是否还是当年的样子?九泉下是否也会一天天衰老? 易婆婆坚持将来要土葬，不准儿女烧她。你举出她崇敬的“大伟人”周恩来的例子，她也不听，而且希望把上坟的传统继承下去。每年清明,必率众进山。因为方位感觉差,去过无数处，还是找不到坟地。有一次，由她带路，翻了无穷的大山，众人大加抱怨。第二年，有人便不去，她只好抓新的“替死鬼”。为防止儿女阳奉阴违，她先割了老木，运到山里。又为自己立了碑，也运到山里。是要造成既成事实。死后裹“白大绸”，是她的归葬理想。那活人碑，刻上“一九xx年”,预留出日期。晚辈们一看:不好!现在起,到2000年，只几年,难道先就定下只活几年?自己折寿? 儿女们都是知书达理者，不同程度地维系对母亲的爱。看着这辛亥老人.如今还在客厅里坐着，不简单呀!老了，还尽所能地帮儿女做饭。看她端着东西,一巍一巍地缓慢走动,便心生恻 “妈妈，找人给你算过命了，要活到88岁!” 当然是骗她的。这“骗”，是想鼓励她多活。人的寿数，往往由精神管着。精神不上到“88岁”台阶，便有一种“活不够,不瞑目”的生命力量。 人心，是一杆秤。摆老太太架子的时候，子息不以为然;柔弱凄然的时候,便又爱心澎湃。它是摆动平衡的,不可绝对! 易婆婆半信半疑，仍然呵呵呵笑:“真的算过个了?” “真算过了!” 易婆婆便很韧性地活下去。 不疲倦地念佛，而且上老年大学。我们祝愿她长寿! 但是,现代人更应该重新设计自己的晚年。 病娃娃 我每次去郊外找老裘，必在他门前见到一个病娃娃。他患骨结核。整天一动不动坐在竹椅上。脸色苍白,毫无精神。一件大黑棉袄,把病腿包得严实。除了晚上说声“我要睡了”，整天声气不闻。谁问他什么，他象听不懂,半天不吭气,使问者很恼火。陌生人进屋，翻弄东西，他也不吭气，只是抬眼盯住来人。总之，半条生命，软塌塌一身。太无聊，他会拿起几本翻烂的小人书，懒洋洋看。好像他的力气刚够翻动书页。 老裘因为离婚,租了这家人一间小屋住。病娃娃就是屋主刘佳妹的弟娃，每晚都来和老裘搭铺。他居然愿意!等于租了半张铺。刘佳妹要安电表，老裘跑到青羊宫硬排半天队买来，亲自安上。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房客。 窗外,是一片小绿地。初夏的垂柳已养成势力，绿得丰丰腴腴。几丛竹树,倒像火烧过,一片萎黄,园艺工干脆用竿子打那些败叶。 我们说话间，刘佳妹回来了。进门就大声喊病娃娃:“小蒙，小蒙，给你哥哥写封信嘛!你现在每天打针、吃药。上次哥哥寄来60元,早用完了。逼得我去生产队借了几十元。现在人家催还钱。你写信，请哥哥再寄点来。钱不要寄到爸爸那里，他会拿去喝酒。” 姐姐那泼辣的声音，使病娃娃一震。那是他能表现出的最紧急、最大幅度的动作了。 “我写不来!”病娃娃干巴巴的说。他只念了两年小学。 人:“能写几个字，就写几个字。你哥哥要是不寄钱，停了打针吃药，你死了咋办?” 病娃娃不吭气，哑蝉一般。 刘佳妹开始着急。搬一个方凳到他面前，拿来白纸和一只熊猫头小钢笔。弟弟的亲笔信，至关重要。 “写啥子嘛?”那小哑巴终于问道。“你心里咋想的，就咋写。” 小蒙揉一阵钢笔，脸上开始出汗。憋半天，没写出一个字。又砖头瓦块似的来一句冷硬的话:“我写不来!” “是写不起字呢,还是不晓得写啥?写不起字，就问裘叔叔。叫你写几个字，费几背兜神!我每天在茶馆给人家倒开水，那几个钱咋够给你治病?” 病娃娃说，是不晓得写啥子。 “往回，你皮嘴那么会说的嘛，有一回，你到沟边耍，我喊了你，回去就翻话给爸爸说我骂了你。"刘佳妹也抬凳子挨着坐了，监考一样。 病娃娃脸上汗珠更密。 刘佳妹看他真不会写，就引导:“你病了，姐姐是怎么对待你的?背上背下，屙屎屙尿。你吃的东西好不好?” 小蒙好歹动笔。称呼也不知道先写一个，开头就写:“我病了。姐姐天天吨(炖)肉给我吃。” 刘佳妹大笑:“小蒙还挺聪明哩!” 老裘跑去看，也大笑。他们吃什么，他最清楚。晚，他回屋，没有灯火。小蒙坐在外面,枯着脸，说他饿了。老裘跑去茶馆找刘佳妹:“你弟弟饿了，还不快回去做饭!”刘佳妹照样掺她的茶水。倒是老裘炖了肉,必给房东舀一碗。老裘俯身，纠正了“吨”字，说该是“炖”。 小蒙又写:“哥哥多而不少寄几个钱回来，弟弟以后长大了，要报答你的恩情。” 刘佳妹觉得“恩情”两字，不像娃娃的口气，怕那个当兵的兄弟认为是她写好，叫小蒙抄的，就说:“恩情’改成'好还对。” 就这几行，小蒙的“气”好像用尽，再写不下去。老裘自告奋勇:“我来!” 出了房钱，晚上带一个腿缠绷带、药味浓烈的病娃娃睡觉，还要代买电表代写书信,哪里找这种仁至义尽房客? 刘佳妹口授:“我晓得弟弟个人问题还没有处理,需要存些钱。但小蒙这次差点死，幸好救转来，实在没办法。以后，我们就少麻烦你了……” 院坝里，紫藤花已谢。藤叶益发不可收拾。好像有种“堆砌病”，彼此支承着疯长。上面一层红红嫩尖。 我问老裘,是否为了刘佳妹? “你错了!只是为小蒙。”他说。病娃娃比他姐姐缺爱。而她，是有家的少妇。 裘是被老婆甩了的。受过伤害的人，有的从此冷酷,有的反而变好。老裘是后一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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