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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青衣江泅歌

 福兴堂图书馆 2023-07-06 发布于河南

一说要过年,竟不知所措。

小的时候,很盼年。目标极简练--吃!母亲在菜板上切腊肉,不时从她刀下捉一爿来吃。这种超前、额外的享受,好像比团年饭时吃到的腊肉香!好食者,人生自有灿烂的一面。憧憬物是具体的,总被吸引着往前走。好吃的人,实在是有福之人。

穷,对于吃只能放猛火一样,轰轰烈烈来它一下!然后又是细燃细灼,慢慢积聚。“节”的诞生,常常是“欲”的总结。

当食性变淡,再没有什么东西好吃到令人神往、令人激动的时候,节气便减色了!

我们很容易陷入一种成年的麻木。

对雨的欢呼,雪的激动,雷的呼叫,天狗吃月亮的雀跃,都没有了。成年的一种别名叫“索然”。使有阅历的成年人尽兴,是困难的事!尽兴属于一种情绪高潮。不容易!某些人,严肃的生活反而轻松,轻松的生活反而紧张。

我去逛公园。一个娃娃问:“什么叫'节’?”我指给他看竹树:“这就是'节’。一节一节数上去:元旦、春节、元宵……”生活之竹,细细长长往上长。过一段,就凝聚一下。

亲情团聚,是过年一大宗旨。共话西窗烛却是要志趣的。少了志趣搭配,就少不了应酬。儿童是只享受,不应酬。成人是享受淡,应酬浓的。这汇聚,是淡淡霞光,还是通红的煤球?

我还能找回那童年感觉吗?永远地告别了!我们在衰老。

下一天,又碰见娃娃,问:“什么叫'节’?”我仍指给他看竹树,不指'疤’,而指杆:“这就叫'节’。过一段,就松弛一下。”

节是忙人的道理。张弛交替,君龄永继。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但是,我们许多人是松紧模糊的。干不像干,歇不像歇。对节的感应,也就差了。

几年没回老家团年了。今年回不回?几番摇摆,还是决定回。

对过年,只有依顺。顺其自然而流动。少了思念憧憬。

我还能找回那童年感觉吗?


青衣江泅歌

离故乡太久,便有乡愁。乡愁中别有“江愁”。五百里青衣江,洗我缨,濯我足。少年时代,精神上一半是它拉扯大的。

人在童年时没有一条江,成年后便永远没有一条江--那种莫逆的、想要亲爱拥抱的江。别的河流,都是生水涩流。而它是音容在、叫得应的江,是膝下喂家了的江。你血脉里,有它。

它从夹金山来。带着大雪山冰水,流得长清长冽。尔雅地将雅安城一劈两半,仿佛具有“文心”。这格局便不寻常!雅安人居家伴川,足下便有古典山水气韵,享受着大都市人所没有的福气,并形成一种“雨城(①雅安因雨多而称“雨城”。)文化”。刘文辉在西康主政时,要禁烟了,二十四军的军汉便抓几个“烟灰”,铁丝穿了游街,倒几担鸦片烟在青衣江里。哪家有人活得不耐烦,一趟奔出来:跳河!于是后面追的追、拉的拉。人际反目,也是一抓领子:“走,跳河!”骂人,也有这么一句话:大河没有盖盖,去跳嘛!”给青衣江派用场很方便。农民呢,进城挑了粪,一迳下河。密密麻麻摆一船,运往下游草坝、罗坝。青衣江严格说不是通航河流,几千年不见机动船。农民偏能木船冲滩。出城不远,便是一滩,名“高花花”。但见全船亢奋、桡桨如飞、号子大作。加速地冲,浪遏飞舟。

青衣江于我,是身心运河。走了,它在意念里流,我在意念里游。归来,人欢水畅。就想游泳!这游泳,几多叙旧!几多膜拜!

赤脚,踩着年辰大我许多倍的卵石向上游走。卵石都是老熟人,开你的玩笑,说脚板嫩了,硌痛你一下!夕阳,也是老熟人,把你身影变成长竹竿,说你太瘦。突然下几滴雨。微雨也是老熟人,满背爬,像蚂蚁子。蓦然,石垒中出现一方平整沙滩。你知道,那沙下有你5岁的足、10岁的印。很稚态地蘸了水,在胸脯上写《羌江渔歌》。干沙一涂,顿成浮雕字:

“夜微雨,晓晴来。手把鱼竿到江湾,摇船过钓台。鸣欸乃、水云开。百丈滩头水网回。呼儿醉一杯。”

西门河下,有很长的岩骨,可以涉到小半河。快到岩尽,冲力大了,站不住。一扑,起游。几把便划到江心,人很抒情。能阅读水文化、看明白青衣江的虚实双重。雅安人至今伙江而不用地下水。这方面,成都有名的锦江,只能当它的丫环。

青衣江里游着驰名全国、古人称为“丙穴嘉鱼”的雅鱼。送上国宴,毫无愧色。如今,卖到几十元一斤穿长统靴的男人们,终日手持苦竹鱼竿,钓呀钓。这苦竹长在干旱山上,节长,壁厚。鱼钩在河底卡住,他们把竿子拉得满弓一般,闪半天,也不至闪断。鱼钩是细钢丝做的。随身揣着三角油石,把钩尖磨得锋利无比。竿子一甩,左手的线筒“倏倏倏”退线,将连着锡坠的空白鱼钩甩几十米远。这是雅安人钩鱼一功。雅鱼极怪,用鱼饵钓,不一定吃你的。看着它在那里游也没法。又喜欢贴河底,吃水虫石浆,还喜欢从滩上过。男人们因此多爱“刷白钩”。去那花花滩上,半天半天地踩在水里。有人冬天也那样。“刷白钩”属于一种落后的生产方式。农民是不大干这种“求不到吃”的营生的。多半是职工、退休老头在干,有的十天半月钩不到一条。突然逮住,欣喜若狂。把刚捉到的“重嘴”(这种雅鱼有双唇,唇肥嫩如豆花),连鱼甲都不刮,烹下锅,赶紧盖上锅盖,免得蹦起来。刚刚砍成几截时,那肉还动哩!

“没有这条河,好多人都呆不住!”那些男人说。钩着比吃着香。

我顺水游下,正好几根鱼线在附近。他们不怕惊鱼。因为是钩,不是钓。鱼竿在手,灵敏如天线。突然有感觉。一拉,鱼竿闪弯。立刻放线。被钩的鱼带线脱逃,跑成弧线。将线一提,水面弹出很长一条白色水线。让钩子扎深,又放线。下面劲松了,又收线。人也跟着往下游跑。纠缠几百米,鱼累了。雅鱼经不住累。到了滩板上,又提拉,倒灌它几口。方才慢慢拖着带到岸边。

天热,女人们会带着小马扎,打着毛线,或领着娃娃,来河滩吹风。北岸硕果犹存的荒滩上,便庙会一样热闹,也鲜艳。看一眼,就知道这条江的精神领域有多大!就服气为什么江河该称“摇篮”。

我游。

一道潮水,大兵似地涌来。向下一按,潮水恰好将颈部一斩。脑袋还在。斩出的是一个快感。潮水接连的来,我像蚂蚁爬向树桩年轮的中心。水亦苍苍,天亦苍苍。潮水的节奏感消失。潮水的人情味消失。这里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依然是老熟人!左手无轻无重,“咚”一声慌乱打下去,右手马上就镇定--慌乱自有慌乱的快感!一种怀疑中存在的动物--青衣江水怪,在下面一拉,我心一寒。突然间轻松柔和,又能清醒凫水--危险自有危险的快感。沉沉复浮浮。一口水把鼻孔呛辣 --呛水自有呛水的快感。

青衣江,又名“羌江”。与大渡河交汇于乐山,注入岷江。它的得名,有若干来历。一说诸葛亮平羌乱于此,故名羌江。一说流域在青衣国,两岸土人都着青衣,故名青衣江。又一说是“蜀本蚕丛民,嗣蜀侯。周襄王时称王。衣青衣,亦曰青衣神。此青衣江所由名也。”每一种说法都很古。现在,仍为末代玄孙所采用……

我觉得后劲还足,一冲冲到长滩上。这里是全江的“眼子”,下面喂着几条龙。

我倚江长大,但从没有冲过这近百米的长滩。游泳也不是顶高明。这次糊里糊涂的就下来了。那些用汽车轮胎或大黑狗作浮游工具的娃娃都只在边上旋,看见竟有人空手下去,都吃惊地看。

这水像是炸弹炸翻、无限粗暴。随便你多能干,随便你用什么姿势,进去就一塌糊涂,人不聊生。我突然不会游泳,只会“乱拷”,任波涛随便煽耳光。满耳是“猥猥”之声。人像浪渣一样下浪谷。积聚力气,猛烈的抬升,口鼻刚刚够到达水面,但糊满水。大声喀水。欧欧地喀得岸上的人都听见了。气还没有吸够,又下去了。准备着第二次积聚,能升得更高。痛吸一口气,仍然又咳又呛。多几次,就以为该完蛋了。蓦地产生中了朋友误射的箭、饮了爱人误进的毒药的痛苦苍凉。

终于起岸,我极愉快:青衣江是不轻易淹死故人的!

掷石,击那长滩:老熟人,是真的对不住朋友,我也干得出--化一只“精卫鸟”,衔木石来把你填掉!

青衣江,魂中梦中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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