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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难,远方请来的小保姆

 福兴堂图书馆 2023-07-06 发布于河南

劫难

“妈!妈!"小林大清早在厨房里慌张地喊,杂以大的响动。好像在和人搏斗。

我们从未听过这种喊声。齐赤脚跳下床,去厨房一看:已燃起大火,烧上水泥天花板。天花板烧不着,从窗口烧出去。

扑打几下,面部便烤痛。先后抱来三床铺盖,压不住。“这家要毁了!”

满满一桶水泼下去,火头顿时小很多。这才相信烧不成房子。F赤脚跳过火区,去小槽接水。我则去卫生间打水。几大桶下来,水漫厨下,熄了!

筷兜、抽油烟机网罩、塑料饭盒,凡是塑料东西,都烧变形。因为薄膜袋烤化,汤元粉仍以原来形状耸立在那里,轻轻振动,垮塌一地。木质碗柜门成了黑炭。往里看,味精包装袋没有了,味精散于柜内。

火是小林打翻煤油炉烧起来的。那三床被子后来拆成破布条,卖了两毛钱。

我的脸被煤油烟熏得乌槽槽的。头发烤糊一层,如戴假发。手一抓,满是黄截儿。打水洗头,满盆的发截。鼻、唇仅比其他面部器官突出那么点点,便烤伤。几天后开始脱皮。

F以为我伤得最重。正准备收拾残局,突然一屁股坐下地,抱着脚:“哎哟,好痛!”送到就近的医务室时,蚕豆大小的水泡,已是密密麻麻。医生用剪子在水泡上剪一个“丫口”,棉签一辗压,水便流出,消毒时,F面肌颤得一塌糊涂,牙齿得得得地叩。搽上紫草油,开了内服的氨苄青霉素丸。F已不能走路,请门房师傅背回来。作为酬谢,我捡出一瓶酒送去。

我相信不出一周,就会好。心理,是苦战一周的心理。

第二天,水泡的口子全部封住,又胀满水。家里没有消毒剪,找出一根针,划火柴烧了,药棉擦去烟熏,刺破水泡。也学医生用棉签擀,擀得水急促的流到下面痰盂里。医务室的小半瓶紫草油和一些酒精,都叫我拿了来。F坚持要“静卧得好”,由我来操作。

脚下垫报纸以免弄污床单。很快那报纸便油腻不堪。解溲也是痰盂拿上床。

完了后,我再进书房写东西。

水泡天天刺,天天鼓。慢慢变成黄水,封闭排水孔更快。马上刺了,马上可以封口。我想黄水总有流尽的时候。然后,表皮和肌肉长拢,就该痊愈了!起码,应该今天不同昨天!但是,几天过去,不见一点好转迹像。

嫂嫂来看了,说:“华西医大有一种自备的中药水,黑糊糊的。名字记不起了。我们梅梅被铁皮烟卤烫起酒杯大一个水泡。不小心,手一抹,那块皮就掉了。医院用那种药水搽,一星期就结疤。”

那药水市面上没卖的。把F搬到医院去开药,不如我想办法去买药。附近就有个华西医大退休医师门诊部。去一问,人家就明白:“那叫'虎藏’。”向药柜上一指。我立刻知道正是要找的东西:黑糊糊半瓶,有一种松子气味,领圣旨一般,将那半瓶全捧回来。将F双脚都用虎藏搽得橙红橙红,像烧腊摊出来的。虎藏收敛作用果然好,大创面上方一处破皮小伤,很快呈干硬成疤的趋势。脚面干燥而绷痛,F见我进去,便叫:“再用虎藏搽一次!”药水一上,冰凉舒适,她一脸清风徐来的样子。

我视虎藏为镇宅之宝,摇一摇,还有小半瓶,够用好几天。了不起咱们再拿一星期医脚!

然而,再好的药都不灵。F脚上拉出道道皮肤裂口。水红的体液,从裂口渗出。原来双脚裸露于被外,被一盏电灯泡烤着。现在本身够干燥。索性铺上报纸,盖上铺盖,以免冬季脚冷。

医务室的医生又被请来,说还是要搽紫草油。烧伤的脚,不能没有油脂润着。紫草油早用完。我去外面药铺称二两,竟是一大包。用菜油自己泡。虽然尚未泡出红紫的颜色,就急着搽了上去。搽得几回,便失去信心。医生改用清鱼肝油。于是满屋散发一种郁郁然的气味。

伤势,毫无进展。脚倒有浮肿迹像。F在床上躺那么多天,活受罪!时时发一声叹:“多久才好得了?”家中充溢着病房气息。

至此,才下决心送大医院。楼上一家人的亲戚,比我们后烧伤,比我们创面大。当时就送医院,用氧气吹着,在特制的仓里烘着,已经好了。

人一生是不可能走平路的。运气到了,门方都挡不住。厄运来了,也是门方都挡不住。每个人都有逆境机遇。既然碰上,就要沉住气,周旋下去。

我雇好黄包车,把F背下楼。她的脚肿得穿不进鞋,找一双大布鞋,压塌后跟垫脚。也不再找门房师傅背人,我就是价廉物美的背夫。

到达医院,一迳背进门诊部大楼的底层电梯。里面有一条很矮的长条凳。蹲放时背势不好,訇然欲坠。连自己一并跌坐于条凳。上了楼,因为凳子矮,撑起来又困难。脚钱不好挣!

拆开裹脚纱布,医生便叫出一声:要是再晚来一天,就糟了!”

在家里,最后一次是上的油膏。揭开,已分不清哪是油膏,哪是脓。秽不忍睹。有些皮肤连同纱布一起撕下。护士小组不愧是大医院里见过阵仗的。洗伤时,棉签一束一束的抽来擦洗,另一只手则握着消毒盐水瓶往下淋。在家里,一支棉签用过,掐掉头子,再利用签杆裹新棉花。有的签杆连折几次,只剩两三寸长,还舍不得丢。这里大刀阔斧,一把把用,一把把丢。单看这阵仗,就有信心。我奉命去大厅交费、取红霉素粉剂。回来,护士把我们一直以为会长拢而舍不得动的皮肤,通通剪掉。F双脚成了肉红的裸棒,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护士小姐说,不剪掉,那些坏死皮肤都成了细菌培养基。她们将红霉素粉剂溶化,浸泡小纱布敷于创面。又是一把把抓起棉签,遍涂紫草油。大纱布铺了一层又一层,像是“浪费”。

我们提出始终关心、重复多次的问题:“多久能好?”

“至少一星期。”

咱们就坚持它一星期1总不会一周复一周,一周何其多?

当天,我买了一个边车。到黄昏,已在宿舍楼下的地坝里安装好。骑边车需要技术,转弯极容易翻。有的人专门练习几天,才正式驾驶。我不可能有这个练习机会,因为明天又要去医院换药。黄包车不能经常雇。我才是价廉物美车夫。好在过去骑过三轮车,有点底子。

次晨,背F下楼,往边斗里一搁。车略略后移,搁稳了。骑行中,有异己力量拉扯着。右转弯没有减速,载重边车的惯性将我和自行车撬起,飘然离地,骇出几颗汗。幸而未翻。我们是交不起学费的!慢慢蹬上人民南路大道,上班的车流呈数路纵队,密集无涯。“庙会”风景,天天看。我专走靠边地带,防止撞车。我们是撞不起擦不得的--车夫钱也不好挣!

护士小姐打开外科治疗室的门,我们差不多是第一个进去,接受她们手风气派、伶俐规范的治疗。照例置伤脚于托架,照例主动解开纱布,照例搬来污物桶放在脚下。里层小纱布若是粘住了,便等着护士小姐拿来盐水边冲边揭。然而,伤势看不到进展。一周过去,差不多还是老样子:人,如困坚城之下。

心都医老了。

护士小姐不料烧伤这样顽固,请了大夫来看。“要植皮,否则永远封不了口!”大夫说。

需要到烧伤科住院。住院就该有住院的诚意。我带上一瓶郎酒、几本自己写的书,去病房拜会医生。人多,没好意思拿出郞酒,只是献书。医生也没有白收书,反赠了自己的著作。床位呢,已经划分到医生名下管着。犹如报纸划分了版面,谁是谁的,职司明确。我拜会的医生,手中只有男病床。为了证实不是推诿,还带我去看地方:很大一个房间,已住下五六位男病人。确有一张空着。我环顾左右,见有女陪伴,便大声说:

“男病床就男病床!”

既然男病床有女陪伴,就可以设女病床男陪伴。医生怕我们不方便。我立即表态:

“不方便就不方便!”

F就这样住进来。一会儿护士长来看病房,大声问道:“男房怎么睡了女的?”不予吭气。

医生看过伤口,认为不能马上植皮,先得控制一阵炎症。仍按常规洗伤换药。

同室病人说,像这样不输液不打针,根本犯不着呆在医院。接回家去,起居饮食都方便。床,名义上还占着。

于是,还由我将F来回背。隔天,来楼下树荫间停了边车,托F上背。烧伤科是砖木旧楼,没有电梯。咚、咚、咚,重脚踏上木梯,像要把楼梯跺垮。F 不轻。背一阵人就下梭。楼梯上站定,发力往上抖一下,背舒服,再登楼。楼梯转角处,每天有一个看护坐在那里,阻挡早上来探病的。见我们常来,目中的神气,像是问:“还没好呀?”

回屋,做好饭,又将F由床上背出,放到饭桌旁的沙发上。

背,背,背,背成老手。好做《登楼赋》。

植皮的日子到来了。医生拟从大腿上取皮。消了毒,剃去汗毛。

突然,遇见一位认识的女博士生。我们没想到她在烧伤科,她也没想到我们在烧伤科。

她不主张挨那么一刀。“可以用一种美国烧伤药”。这是医院的一项科研项目。药,是她的导师“从美帝国主义那里”得来的。她极活跃,开口闭口“美帝国主义”。

药是一种白色粉末,装在小小的袋子里。消毒完毕后,从上衣口袋掏出,撒辣椒面一样,稀疏地抖在创面上。下次揭看,创口长出一圈灰白的表皮组织。中间,还有“岛”。

“很好!”女博士生说。

我们是已经拖“疲”的了,不再盼望愈期。横竖病已经拖深。横竖背功已练到家。奉陪到底!然而女博士生又使我们激动起来,重新开始计时:

“半个月,总可以吧?”

烧伤竟是一天不同一天。好皮肤有如凌顶观日,呼喇喇便升起来。这样的愈合速度,使人甚至快极生疑,那上皮组织经不经得起推敲哟?然而,只要愈合,就阿弥陀佛。

半月后,“封口”了。

以上,因是亲历一“难”,记忆犹新。病虽缠人,但面对我们的耐心和韧劲,也徒呼奈何。



远方请来的小保姆

我们从大山区请来一位小保姆,帮做饭、做清洁。

联系好一辆便车,将她从几百里外送来。一看,竟是十七岁的小丫头。扎马尾发,黑黑的皮肤,塌塌的鼻。很稚气。

“欢迎你!”我说。晓得初来乍到的人,最敏感,也最小器。见面,千万冷淡不得。

总之,我们对她非常客气。她从冰箱端了陈菜去厨房,器皿一顶纱门,上面盖的瓷盘哨啷一声,掉地打碎。我在房里写我的东西,看都不出来看,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妻子回来,也不提起。如果不是她自己在垃极桶里发现,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就过去。而她亦是一句埋怨都没有。不时,小保姆把什么碰翻,通不问,作“聋君子”。人家这么点点年龄,在家里是念过初中的读书人,大约少做事。手上难免长钩,出点笨。我们无一句重话。

人要融合,不是件容易事。现在喜欢用“文化”概括事物。她那山区“文化”和这里的城市“文化”,是要有碰撞的。比如,她称瘦肉为“精肉”,称凉拌菜为“造”。最初几天,只作零星指导,由着她在屋里碰撞。不作开篇训话,让她进来得自然,过渡得自然。手头捻一把问题,点拨起来,便记得牢。

然后,才作一次正式谈话。介绍家中三个成员的情况、性格--都很忙。而且三个就有两个是内向的。如果表情不开朗,决不是对她有意见而黑下脸,万勿误解。交谈少,家中气氛可能沉闷,不必理会。事情呢,就是做三顿饭。打扫清洁,主要抹抹桌面等大家俱。天天擦着,也就“一抹顺”,不会太费事。地毯,可以每周吸一两次。基本任务清楚了,我们就不天天喊,她自己主动些好了。我又特别指着贴墙一排书架,说里面的书她可以随便看。她欣然答应。看得出是喜欢读书的人。最后,希望她成为这家庭一员。这个家的事就当她的事。--这是我一种家庭雇工理想。你虽不是马克思,却希望有一个“菻蘅”。马翁是

一种伟大,菻蘅又是一种伟大。我们是“公仆”社会。“私仆”却像是大忌。只要想想,一个自由公民到你这里作“仆”,便吓得胆颤心惊。所以我希望她成为家中一员。

头两天,如何切菜、炒菜,开抽油烟机,用胜多炉具,都是我们示范,她作巡视员。我搁了笔,教她剖鲫鱼之法。捉了,在瓷砖台上敲昏。用一把电工刀退鳞剪刀开膛、指头抠腮。尾、鳍剪掉。看她缓慢生涩的重复动作,我怀疑,她做得出三顿饭不?

她不笨。三天后,便能独立炒菜做饭。多来几顿,便似曾相识:过去是蒜苔炒肉,过来是清炒莴苣。她大约善做这几种菜,也喜欢这几种菜。你做得,我便吃得。一日,我们买了牛皮菜换口味。这东西是“粮食关”时期当家菜。多年不吃,竟有些怀旧。交待她煮软了,再回锅。牛皮菜一端上来,竟是桑桑脆响。吞不下去。

口味和伙食水准上,好像比原来降低半格。但生存状态上,好像升了半格。饭后,我们可以立即出门散步,不必等洗净碗碟以后了。过去,颇像三个懒和尚中的一个,“腾”着,看哪一个去洗碗。小林也不喜欢洗碗。F做了饭,总不能又洗碗。于心不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居然几分碍难。我不是好逸恶劳之辈。下得厨来,也能刀枪并举,两火齐明。半个多小时,搞出一台饭菜。然而每逢伏案积劳,心力交瘁,便慵懒万分。恨不能碗一丢,立刻去干道的林荫间放松。现在好了!

小保姆一来,我就要付她工钱。

“淡话嘞!”她不受。说等以后再说。好像世间一切,都无所谓,都是她们那方言所概括的:“淡话!”

一位熟人听说了这情况,大为称赞:“很纯洁嘛!”而他们请的一个小女孩,才 15岁。站在打工地点的门外,没人要,被他们带了回来。饭不会做,只能打杂。比起来,我们算好的。

菜,主要由我们买。忽然一天,小保姆说:“精肉没有了!”F奇怪:刚买一两天哩。蓦然发现:炼过的油渣,瘦得可以。原来她没有将半肥瘦的肉,拼下瘦的,就那样一起炼了油。我竭力帮她说话:人家能帮我们做三顿饭,就不错了!”

饭桌上,她拘谨过分。极少拈菜,且尽拣泡菜、剩菜夹。炒了陈饭,也是自己盛了吃。经常要催她拈菜,或帮她布菜。她总是第一个退席,没吃个名堂,就完了。她对自己做出的饭菜这份敬畏,使人想起信徒用泥巴塑了菩萨,然后去服从它。这小丫头离家时一定被叮嘱过:“在别人家,要有吃像!”我们倒是真诚希望她随便用菜,不必这么小心。F甚至有些生气:“好像我们在欺负她!”将近一月,她都如此。我的融合理想受挫!曾想同她第二次正式谈话,专门提出这点 -一正式谈话才有效力。平时再怎样敦促,她只当是客气话。一忙,却又忘了。

白天,家中静寂无人。早饭后收拾好,也才八点半。她便去书架取书看。攻读到十一点半,开始做中饭。下午,又读。读了琼瑶的,读张爱玲的……也读诗。还喜欢用本子抄诗抄曲。F见她居然将阿瑟·黑利一本厚厚的《钱商》抱着读完,不禁目瞪口呆,并由此推断,我们不在时她会有多勤快?

爱看书,我倒是欣赏的。咱们请了个“文佣”,哪里不好!不到处嚼舌根,不出去惹事生非。据她讲,她们那一方的人并不穷。她出来做事,多半想见见世面。才有这半工半读的情形。唯一不方便处,是有了事,要把她从书中喊出来,于心不忍。能不喊的,就不喊。

我建议她“先熟悉这个家,再熟悉成都”。小女孩从远方来,总不能“室蛙”一样,成天关在家里。由她自己找路,逛成都,又不放心。我们应该陪她出去看看,免得来了一趟,还不知道成都是方的还是圆的。熟人听说还陪小保姆逛街,大声反对:“千万不能惯坏了她!”

但我们还是在星期天,纠集四、五辆自行车,一字长蛇地出发。春熙路、青年路、天桥、商业场,一路逛过来。自己买东西,也帮她挑选上衣。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小保姆开始想家。尤其想念几个乡间女友,比想父母还厉害。大量写信,大量收信。

屠格涅夫讲:“那心,总是向着森林的。”

晚上看电视,我们看译制片,她便坐在沙发上,捂了眼睛。“疲倦了?那就早点睡”。她于是走进书房,那里专为她安了一张钢丝床。书房内的电话扯出来,临时放置到一个圆凳上,以免夜间来电话吵着她。后来才知道,她喜欢《篱笆、女人和狗》一类的片子,可以看得我们都倒床去读书,还独自坚持。乡思,流萤一般,早已归林间徘徊。

我又正式同她谈一次话。她就立在书房门边,以一种欲进未进的姿势听着。我说,出来做事,肯定想家,那是一道关。过了它,就好了!我们对你是满意的,也希望能长久干下去。在这个家为我们排忧解难,我们也会对得起你,比如帮找个临时工,你自己能结识好的人,将来在省城成个家,咋不好?就是我本人,都有临时工作请人帮忙。比如将录音整理成文字,按工作量付酬。

而且,钱凑够了,我还向往买一部电脑打字机。小保姆有初中文化,闲暇之余可以练习打字,学会一门新潮的谋生手段。自然也帮我打字。可以我口授她打字。照样付酬。那就不是小保姆的三四十元月薪了。我稿费丰厚了,多开工资是应该的。这些异想天开的东西,虽然还遥远,意思是谈到了。

又表示,她出来久了,回去一下,也好。这边的工作还是为她保留着,我们暂不请人。

什么都挡不住她的归心。“到车站怎么走法?”她问。

我们不答。车子接来的,还得车子送回去。赶街车,那么一个娃娃,谁放心?电话联系了,两三天内便有车来。

人走,往往神魂先走。留下躯壳,坐立不安。我和F去散步时商量:她下次来,不妨考虑把女伴带来,我们在这附近帮找一个人家打工。她便不会太寂寞。

车子老不来,她还得呆下去。

“到车站怎么走法?”她又问。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样子。

饭后吃了水果。茶几上果皮狼藉。她坐在茶几旁边看电视,不管。反正都要走的人了。

交待什么事,“嗯嗯”答应着,像声声苦吟。饭间聊几句,也“嗯嗯”应着,像苦吟声声。

她念过几天书,认为当小保姆是下贱的事。而她们那一方的人,也都不愿意帮人。“教育诗”正在走向乡村。我理解!

但是,这样逃离笼子般急急忙忙要走,还是很伤我的心。我们厚道待人,很希望她像天然植物一样,在这里自在地活,自在地长。她却想女伴,归思难收。你总不能和女伴玩一辈子!

我在书房里她住过的地方,为她拍下一张彩照。行前,又去展览馆前为她摄一张。镜头里,她的脸依然带苦味。这两张照片,基本能概括她的成都之行。

她走了。我不久即寄去两张照片,但不落一字。我们遵重“教育诗”的成果。不再提起请她二度来蓉的事。我们需要的是对人格独立比较恍惚、对生活谋事比较实际的人。

而且我将要歌颂这类人,他们是在本命层上,创造生活美的人。

我们又恢复了自执箕帚、晨烟暮炊的生活。

却依然期待一个能成为家庭成员的热心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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