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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张爱玲的最大败笔《第一炉香》,它不懂女人的堕落是种反抗

 shineboy1 2023-07-06 发布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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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路文彬丨主播:郭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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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art 01 

张爱玲的女性自我认知意识是罕见的

偶然读到杨绛针对张爱玲的评价,说她长得不美却偏爱出风头,文笔不错但格调很卑下,总之那意思就是人们都过于高估了张爱玲的小说。这样的言辞出自杨绛,我本不奇怪,印象中她就是个少不了刻薄的人。不过,刻薄也算不上多大的缺点,只是不招人待见而已,而敢轻易将自己置于不招人待见之地,这又不是谁都可以有的勇气。

只是,刻薄也好,勇气也罢,到底尊重还是不能少的。何况,这种尊重更是对于自己的尊重。说到一个女人,开口先要论及人家的长相。在我看来,这样的习惯无论如何也是格调卑下的,而且是卑下中的卑下。若要我评论杨绛的作品,一上来也先拿她的长相说事,她又该会怎样想呢?

其实,假若张爱玲真能有一副西施般的样貌,我敢说她一定写不出我们所读到的这些文字来。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文字才是她(他)真实的脸。即使西施热爱写作,美貌也势必会妨碍她成为真正的作家。文字作为语言的外衣从来就是拙劣的,它必须摈弃视觉上的迷惑,直抵听觉深处的灵魂,方能寻得使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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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一种说法,如果西施可能成为作家,那便意味着她将注定要失去自己的美貌。因为作为作家的文字追求必然会使其不屑于这种纯粹的视觉形式,从而借助时间将自己的外貌同自我统一起来。个人的外表并不通往自我,但自我一定会重塑个人的外表。仅就这一点说来,张爱玲的高度也是其同时代作家,特别是女作家们无以望其项背的。我不知道,还有别的哪一位女作家能有张爱玲这般自觉的女性自我认知意识。

提到此点,让我不能不想起她的中篇小说《第一炉香》,想起其中的两个女性形象葛薇龙和梁太太。正是在这两人的身上,我深深感受并认识到了女性自我探寻的力量,这甚至是男人们压根难以企及的力量。或许,恰是为了突显这种力量的非同寻常,张爱玲有意将故事的发生地选择在了香港,试图经由这一殖民地晦暗扭曲的文化状态,来强调女性个体在此境遇之中分裂、压抑和迷茫的人生。

透过葛薇龙的目光,我们得以洞见的其姑母梁太太建在半山腰上的那座豪宅,便是张爱玲自一开始想要呈现给我们的关于彼时香港的整体印象: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下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随后,张爱玲又通过梁太太在家举办的园会,从内部进一步暴露出香港“荒诞,精巧,滑稽”的风格日常:“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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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在园会上相遇的周吉婕针对香港向葛薇龙所发的一通牢骚,显然更是为了让我们从这个混血儿身上见证杂交文化遭遇的窘境:“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 Part 02 

张爱玲一贯致力于的亲情解构是对父权制的反抗

周吉婕的困惑与尴尬当然也是其同母异父的哥哥乔琪乔的困惑与尴尬,而后者在身份认同上的障碍显然同样会成为葛薇龙走向他的障碍。但在一定程度上,确也是这样的障碍增加了乔琪乔之于葛薇龙的某种吸引力。虽说殖民地文化难免会成为少女葛薇龙自我认知的困扰,然而它固有的分裂或撕扯形态同时亦能给她提供相当自由的空间。

事实上,梁太太的亲身经历已然先行印证了这一点。可以想见,这个在葛薇龙面前说“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的女人,如果不是远离了故土,来到香港这个地方,她又如何可能拥有行使个人自由权利的生活?梁太太对于弟弟意志的忤逆即意味着对于家族亲情的背叛,而这一举动在本质上也是针对父权制的果决反抗。毕竟,历史沿袭下来的所谓血缘亲情无不是以父权制为纽带的。我以为,张爱玲一贯致力于的亲情解构亦恰是基于这样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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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太太的弟弟,也就是葛薇龙的父亲看来,姐姐嫁给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太太的行为,毫无疑问就是一种自甘堕落。他还压根认识不到她这种选择其实是源于女性个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在集体道德和个人自由之间,她选择了后者。在亲情和金钱之间,她选择了金钱。无可否认,梁太太是极其物质的,但这也正是资本主义社会所能给予个人权利诉求的一种启示。因此,梁太太对于金钱物质的热爱与其说是鄙俗的,还毋如说是明智的,这应当属于她对资本主义新时代积极而有力的回应。

初次见过,姑母给葛薇龙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在葛薇龙的眼中,姑母显然就是个与时俱进的成功者,她的今天证明了她当初的叛逆是完全正确的。从姑母身上,葛薇龙隐约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而在一开始,她对此却颇是有些排斥的:“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画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资本的力量立刻便让她在现实面前妥协了,曾有的道德洁癖不过是不堪一击的自恋式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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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恋并不代表自爱,因为自恋往往耽于幻觉进而疏忽了自我存在的发现和成长。对葛薇龙来说,她的自我意识则是由姑母的物质刺激顿然萌生的。姑母为她准备的那满满一壁橱“金翠辉煌”的衣服,即使其感觉到了出卖自己的羞辱,同时又令她破天荒地体验到了物质满足带来的无比喜悦:“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

不管怎样,在这个纸醉金迷的社会里,一切皆有价格,要想得到就必须付出代价。于是,在葛薇龙的羞辱和满足之间,她找到了某种价值的平衡。此种价值即是物质本身可以提供给她的爱,有了这样的爱,她的自我便有了打开的勇气。“看看也好!”虽是一种试探性的口吻,却足以显示出那个物质世界对于她的不确定诱惑。就像她试穿的那一件又一件衣服,貌似自我的呈现,但也可能由此招致自我的迷失。然而,迷失终究仍是走向自我的行动,总好于僵滞或者遗忘。

尽管我们十分清楚梁太太只是把葛薇龙当作了维系自己空虚世界的一枚棋子,却也没有谴责她的充足理由。她本就不看重亲情,对葛薇龙的父亲更是一腔怨怒,能够接纳上门求助的葛薇龙,这一举动多少已昭示出她的宽容与大方。要知道,最先是葛薇龙想要利用她,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梁太太对于葛薇龙的利用实是在成全后者对于自己的利用。设若葛薇龙对于梁太太毫无可取之处,她又凭什么要为葛薇龙慷慨解囊呢?应该看到,即便梁太太遵从的是利益交换原则,她这一行为本身依然有着情分层面的考量。而葛薇龙当初也正是由此拿捏着梁太太的心理的:“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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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art 03 

梁太太和葛薇龙是女性自我追求的先驱

表面看来,梁太太针对侄女的一系列戏弄、挑衅像是之于其弟的报复,但在实质上,这也是她对葛薇龙的一种调教方式。当然,她只能按照自己所认同的价值观来教化葛薇龙,那就是如何在男人的世界里如鱼得水,将男人统统收服于自己的石榴裙下。相比于古代的杜十娘,作为女性意识先锋的梁太太无疑有了不小的进步,她终于会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财富。但仍未能超越于杜十娘的是,梁太太同样一直在把男人视为自我人生的中心,极度渴望着被爱。可男人又能够给她些什么呢?因而她竭力周旋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只能充满了空虚和无聊。

有鉴于此,梁太太的自觉堕落虽然是对父权制道德的一种反叛,但却并不保证他能走向真正的自由。走向自我即走向真正的自由,所以梁太太的自我之于她无异于一片黑暗的深渊,她只有沉沦其中的命运。不得不承认她对待葛薇龙的冷酷,可那又何尝不是基于她始终无以遭逢爱与光明的缘故?逢场作戏的一生使得无情变为了梁太太某种有效的生存法则。

因为爱情,自我同样也成了葛薇龙的深渊。是爱情令其强烈感知到了自我的存在,然而由于所爱对象的难以把捉,葛薇龙的自我只好是漂浮不定的。她爱上了一个似乎不该爱的人,这个人就是乔琪乔。但爱情背叛了她的理性,她的自我因此一时没有了方向。对于女仆睨儿的善意提醒,葛薇龙回应说:“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可她不知道的是,一旦迷上了爱情,傻事自然少不得做的。

值得深究的是,葛薇龙到底因何爱上了乔琪乔?我想,这首先应该是同卢兆麟和梁太太有关。卢兆麟在梁太太面前的轻易就范,促使葛薇龙初生的朦胧恋情于瞬间幻灭。相形之下,乔琪乔对于梁太太那始终浑不吝的态度便自然赢得了她的几分好感。此外,乔琪乔的混血种族身份及其在家庭里的弱势地位,仿佛也能唤起葛薇龙些许同病相怜的感觉。尤其是乔琪乔身上那世故之中未曾泯灭的天真秉性深深吸引了她,甚至能使她产生出“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

还有,向来善于扯谎的乔琪乔至少对葛薇龙保留了难得的真诚。这真诚恰似一种怜惜不自觉地吐露着他对她的勉强爱意。他不忍欺骗她,明确说自己不能娶她。他的坦率令她痛心,但也令她欲罢不能,爱情的矛盾痛苦就这样引领着葛薇龙向自我艰难靠近。所以,她对乔琪乔说:“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是疯了!”经过爱情走向自我,这是葛薇龙无法拒绝的道路。不过难能可贵的是,对于此刻的自己,葛薇龙一直有着清醒的认知:“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在葛薇龙这里,爱情渐渐演变成了一场博弈,可问题是最爱的一方注定赢不了,故而她只得认输。她甘愿卑微地爱着,因为她看重的是爱,不是被爱。在这样的爱中,葛薇龙理解着自己,也理解着对方。葛薇龙感激痛苦,痛苦带给了她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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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使葛薇龙认识到自身的变化:“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故乡记忆里的那些东西虽然廉价,却能“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于是,葛薇龙决定撤退,换一种活法。但她很快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真理赋予了她想象未来的能力:“……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最终,葛薇龙有了答案:留下来,继续等待乔琪乔的爱。

为了这份爱,葛薇龙把自己卖给了梁太太和乔琪乔。但,爱让她体认到的却是自由,所以她并不怨天尤人,正像她对乔琪乔所言:“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只是,这自由绝不在乎公平,葛薇龙深明这一点:“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故此,她不在乎公平,她只在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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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葛薇龙和乔琪乔一起去湾仔闲逛。碰见的那些站街女让她不禁联想到自己,她们出卖自己也许是被迫的,而她出卖自己则无疑是自愿的。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里,远处“那凄清的天与海”使其不由得忧虑起自己的结局:“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葛薇龙知道,她终将被爱情吞没,被自我吞没。

别无他法,作为一个时代的先驱者,牺牲就是葛薇龙的宿命。好在她已做好了准备,用绝望支付爱情所需要的代价。

                                          2023.6.27

 北京格尔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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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文彬先生原创文学解读

本文作者简介

路文彬,作家、学者、翻译家;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鲁东大学特聘教授。出版长篇小说《深海沉默》《流萤》《天香》《你好,教授》《水晶》,随笔《阅读爱情》《是谁伤害了我们的爱》《被背叛的生活》《当教育遇上电影》等。译著《女性与恶》《迷失的男孩》《动物英雄》《安琪拉的灰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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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简介

郭杰,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综艺主持系教授,在读博士。从事播音主持业务研究,曾发表过发表多篇论文。

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神州夜航》、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我爱发明》主持人。

多次受全国各地广播电视台、高等院校、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教育部等单位邀请讲授播音主持、领导干部口才、语言艺术、经典诵读等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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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辑:上官文露

主编:何聊生

责编:何小何

美术及制作:浅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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