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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靖嘉 | 说“完颜”——关于女真族的历史记忆与姓氏辨说

 新用户5761CeW4 2023-07-06 发布于黑龙江

来源说明

本文原载于《清华元史》第六辑(2020年9月),为方便阅读,注释参考兹从略。

历史上,每个族群聚落形成时自然会产生一些有关其祖先来源的传说故事,当该族群发展壮大乃至称霸一方、建立政权之后,又会对其早期族源历史的若干片断记忆加以整理、缀合、演绎,最终形成本民族起源崛兴的定型文本。辽金时期的契丹、女真族亦是如此。契丹人流传着神人乘白马、天女驾青牛相遇而生八子繁衍为八部的传说。相较于契丹青牛白马的族源神话,女真人则循着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的叙事模式,建构了自始祖以降世代相传的完颜氏先祖谱系和创业开国史。此前虽已有学者针对这一历史传说中的若干问题做过研究,但目前看来仍有继续讨论的余地(具体评述详下),尤其是金、宋、高丽文献的相关记载还有进一步阐释的空间。本文拟从女真早期历史构建的角度,谈谈完颜氏女真如何认定本族群的发展历程,并对“完颜”这一姓氏加以辨说。

一、女真先祖谱系记忆中的早期发展史

目前有关女真早期历史最完整的记载见于《金史·世纪》(以下简称《世纪》)。《世纪》系统记述了始祖函普、德帝乌鲁、安帝跋海、献祖绥可、昭祖石鲁、景祖乌古乃、世祖劾里钵、肃宗颇剌淑、穆宗盈歌、康宗乌雅束共八世十位完颜氏女真先祖的事迹,构成了女真崛兴的族源谱系。对于这一祖先系谱,日本学者池内宏曾做过仔细梳理,认为自始祖函普以下五代叙事简略,恐为传说虚构,而景祖、世祖、肃宗、穆宗、康宗五代事迹较为详赡,信而有征,当为史实。其后又有国内学者据此说进一步分析《世纪》所载祖宗故事的虚与实。然而在笔者看来,这些先祖事迹具有浓重的构建女真早期历史的色彩,属于后人追叙而成的一种历史书写,其中难免会掺杂一些虚饰编造的内容。从这一角度来说,我们除了辨别其虚实真伪之外,或许更应关注从中所反映出来的女真族历史记忆,了解他们是如何认定本族群发展历程的,这是本文研究的一个立足点。此外,在宋代及高丽文献中亦保存了一些有关完颜氏女真先祖的记载,或可与《世纪》相参证,从而得以窥知为金朝官方定说所隐去的某些历史信息。

首先,需要了解《世纪》所载祖先故事是如何整理编定的。女真初无文字,“亦未尝有记录,故祖宗事皆不载”,唯口耳相传,为人记颂。金初宗翰采访女真故老,留心搜集先祖事迹,“多得祖宗遗事”。如景祖第八子阿离合懑,“为人聪敏辨给,凡一闻见,终身不忘。始未有文字,祖宗族属时事并能默记,与斜葛同修本朝谱牒。……或积年旧事,偶因他及之,人或遗忘,辄一一辨析言之,有质疑者皆释其意义。世祖尝称其强记,人不可及也。天辅三年,寝疾,宗翰日往问之,尽得祖宗旧俗法度'。可见阿离合懑博闻强记,熟知女真先祖故事,其临终之前宗翰每日采访,以抢救性地记录下这批珍贵的口述史料。这里提到阿离合懑曾“与斜葛同修本朝谱牒”,据上下文判断,这可能是世祖时事。然而女真本无文字,“及破辽,获契丹、汉人,始通契丹、汉字”,至金太祖天辅三年(1119)才由完颜希尹创制女真字,故推测阿离合懑与斜葛可能只是曾经梳理过本族谱系,恐未形成文本,所谓“修本朝谱牒”大概是后人修史的追叙之语,但这似可说明女真人远在建国之前即已有编定祖先系谱的意识。太宗天会六年(1128),“诏书求访祖宗遗事,以备国史”,令完颜勖与耶律迪越掌之,始由朝廷正式命人全面搜集祖先事迹,准备着手编纂女真开国前史,但当时尚未确定女真先祖的谱系传承。熙宗即位后,天会十四年八月,“追尊九代祖以下曰皇帝、皇后”,并奉上始祖等十帝谥号、庙号,标志着女真先祖谱系的最终确立。次年十二月,“命韩昉、耶律绍文等编修国史”,以完颜勖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皇统元年(1141)修成自始祖以下十帝《祖宗实录》三卷,从而将女真先祖故事最终整理编定为一个统一文本。因完颜氏是女真崛兴过程中的核心部族,故完颜部之祖先传承即被塑造为整个女真的祖宗谱系,遂建构出自始祖以降累世经营的创业开国史,属于典型的用家族史代替民族史的叙述模式。今见于《世纪》的记载即直接源自《祖宗实录》,代表了金朝官方对其本族早期历史的追认与书写。

通过分析《世纪》所载祖先故事,并与南宋、高丽文献相参照,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有关完颜氏女真发展历程的某些历史信息。《世纪》记述其始祖事迹如下:

金之始祖讳函普,初从高丽来,年已六十余矣。兄阿古乃好佛,留高丽不肯从,曰:“后世子孙必有能相聚者,吾不能去也。”独与弟保活里俱。始祖居完颜部仆干水之涯,保活里居耶懒。其后胡十门以曷苏馆归太祖,自言其祖兄弟三人相别而去,盖自谓阿古乃之后。石土门、迪古乃,保活里之裔也。…始祖至完颜部,居久之,其部人尝杀它族之人,由是两族交恶,哄斗不能解。完颜部人谓始祖曰:“若能为部人解此怨,使两族不相杀,部有贤女,年六十而未嫁,当以相配,仍为同部。”始祖曰:“诺。”乃自往谕之曰:“杀一人而斗不解,损伤益多。曷若止诛首乱者一人,部内以物纳偿汝,可以无斗而且获利焉。”怨家从之。乃为约曰:“凡有杀伤人者,征其家人口一、马十偶、疗牛十、黄金六两,与所杀伤之家,即两解,不得私斗。”曰:“谨如约。”女直之俗,杀人偿马牛三十自此始。既备偿如约,部众信服之,谢以青牛一,并许归六十之妇。始祖乃以青牛为聘礼而纳之,并得其资产。后生二男,长曰乌鲁,次日斡鲁,一女曰注思板,遂为完颜部人。

《世纪》称始祖函普“初从高丽来”,有学者按代际推算其年代当在中原五代前期,因宋代文献又记女真始祖“出自新罗”,故围绕始祖函普的族属问题有所讨论。多数学者认为,10世纪初朝鲜半岛进入“后三国”时代,王氏高丽建于公元918年,935年灭新罗,函普所生活的地域可能先后由新罗、高丽统治,故称其出于新罗或高丽均可,并根据元朝史官所谓“金人本出靺鞨之附于高丽者”及其他一些线索,推测函普一族很可能是早年迁居新罗的靺鞨人。其实,关于始祖函普的故事多为传说,恐难以凿实。在笔者看来,《世纪》所载函普“初从高丽来”,它的重点并不在于说明其族属,而是强调祖先的外来特性。

按宋元时期'高丽'与'新罗'往往互称,宋人文献记载称“出自新罗”,盖即指高丽。在女真人的历史记忆中,始祖函普来自高丽乃是流传已久的一种习惯说法。据《高丽史》,睿宗四年(1109)六月女真遣袅弗、史显等六人出使高丽,袅弗等奏曰:“昔我太师盈歌尝言,我祖宗出自大邦,至于子孙,义合归附,今太师乌雅束亦以大邦为父母之国。”此处“大邦”指高丽,穆宗盈歌明确说己之祖宗出自高丽,故康宗乌雅束称高丽为“父母之国”。后金太祖阿骨打称帝,致书于高丽国王,亦称“自我祖考介在一方……高丽为父母之邦”。天会十三年(1135),于燕京城南立太祖《睿德神功之碑》,此碑自序也说远祖“出于高丽”。由此可见,自穆宗盈歌以降,“祖宗出自高丽”乃是女真族群的一种共同记忆,后被正式采入《祖宗实录》,见于元修《金史》,而这种始祖外来说想必早已普遍流传于完颜氏女真社会之中,故金毓黼有言“金室之始祖,出自高丽,具有明征,虽其子孙,亦不甚讳”。金人追述祖源突出始祖的外来特性,其背后透露出女真与高丽之间的密切关系。女真之先源出黑水靺鞨,毗邻高丽之地,素来依附于当地政权,女真族形成后亦与高丽保持着紧密的政治、经济、文化联系,贡赐贸易往来十分频繁,不仅有女真人投附高丽,同时也有一些高丽人长居于女真,如《高丽史》记“有本国医者居完颜部,善治疾”,并曾为穆宗盈歌戚属治6,这说明两者之间人员杂处。而就总体社会发展水平而言,高丽明显胜于女真,故女真对高丽多有依赖,以致称其为“父母之邦”,并信奉完颜氏始祖函普来自高丽之说。同样,在高丽方面也流传着类似的故事:“或曰昔我平州僧今(疑当作'金’)俊遁入女真,居阿之古村,是谓金之先。或曰平州僧金幸之子克守,初入女真阿之古村,娶女真女。”这些说法显然是高丽人的传闻戏言,不足取信,但它们将女真之祖先皆指认为来自高丽的平州僧,却反映了与女真人相似的历史记忆,即强调女真始祖的外来性。正是这样一位出于高丽的祖先来到完颜部,从而为女真日后走上强盛之路带来了机遇,这应是金人观念中民族崛兴的起始点。

《世纪》所记始祖故事中的另一个突出元素是弟兄祖先。始祖函普本为兄弟三人,其兄阿古乃好佛,留高丽不肯从,函普与其弟保活里则迁至女真,函普居仆干水完颜部,保活里居耶懒水完颜部。宋人洪皓曾羁留金朝达十五年之久,熟悉女真旧事,其《松漠记闻》谓“女真酋长乃新罗人……兄弟三人,一为熟女真酋长,号万户,其一适他国”,盖以“熟女真酋长”指保活里,“适他国”者指阿古乃,亦强调女真先祖为三兄弟。这种“弟兄祖先历史心性”的族源叙事模式普遍流行于古今各地诸多族群的历史记忆之中,完颜氏对于其祖先来源的解释亦包含这一元素,而且函普三兄弟故事应为整个女真社会所共知。《世纪》谓“其后胡十门以曷苏馆归太祖,自言其祖兄弟三人相别而去,盖自谓阿古乃之后”,此事详见《金史·胡十门传》,胡十门本为曷苏馆女真人,辽末高永昌占据东京辽阳府,招曷苏馆人,“胡十门不肯从,召其族人谋曰:'吾远祖兄弟三人,同出高丽。今大圣皇帝之祖入女直,吾祖留高丽,自高丽归于辽。吾与皇帝皆三祖之后。皇帝受命即大位,辽之败亡有征,吾岂能为永昌之臣哉!’始祖兄阿古乃留高丽中,胡十门自言如此,盖自谓阿古乃之后云”。按胡十门系曷苏馆人,其是否为留居高丽的阿古乃后裔是存有很大疑问的,当时胡十门迫于形势,“自谓阿古乃之后”,攀附伪冒的可能性较大,其目的是为了与金太祖阿骨打之族建立宗亲关系,以便于投奔归附,但这个事例或可说明有关完颜氏始祖的三兄弟故事当在女真各部中流传较广,遂为胡十门所利用。事实上,完颜氏女真也确实以此弟兄祖先之后来辨别亲疏,“金人初起完颜十二部,其后皆以部为氏,史臣记录有称'宗室’者,有称'完颜’者。称'完颜’者亦有二焉,有同姓完颜,盖疏族,若石土门、迪古乃是也;有异姓完颜,盖部人,若欢都是也”。此处所谓“称'宗室’者”乃出自始祖函普一系,是完颜氏中的核心部族。其余称“完颜”者中,若石土门、迪古乃,上引《世纪》称二人为函普弟保活里之裔,与宗室存在一定的血缘关系,为宗室疏族,故称同姓完颜;而其他原生完颜部成员则皆为部人,与宗室最为疏远,故称异姓完颜。有关始祖函普的兄弟故事已成为划分完颜诸部亲疏远近的一种历史依据,由此可见这种祖先传说在女真社会中的深刻影响。《世纪》记载始祖函普六十余岁至完颜部后的经历,大意谓因完颜部人尝杀“它族”之人,“由是两族交恶,哄斗不能解”,函普为其化解仇怨,立誓约,禁私斗,定征偿之法,为部众所信服,娶六十之妇,生二男一女,从而终得以融入当地部族,“遂为完颜部人”。这是一个明显带有英雄祖先色彩的历史故事,然而仔细推想,不难发现上述记事似乎缺失了一些必要内容,以至于我们不禁纳闷,若仅因调解两族纠纷一事,何以能使来自外族的函普后被奉为完颜氏始祖?对于这一疑问,其实可以从宋代文献中得到很好的解答。《三朝北盟会编》卷18引苗耀《神麓记》有一段关于女真先祖的文字记载,或可补《金史》之阙,弥足珍贵,其中记述始祖云:

女真始祖掯浦出自新罗、奔至阿触胡,无所归,遂依完颜,因而氏焉,六十未娶。是时酋豪以强凌弱,无有制度,指浦劈木为克,如文契约,教人举债生息,勤于耕种者遂致巨富。若遇盗窃鸡豚狗马者,以桎梏拘贼,用柳条答挞外,赔偿七倍,法令严峻,果断不私,由是远近皆伏,号为神明。有邻寨鼻察异酋长,姓结徒姑丹,小名圣者货,有室女年四十余尚未婚,遂以牛马财用农作之具,嫁之于掯浦。后女真众酋结盟,推为首领。

苗耀《神麓记》其人其书皆不详,大概是宋人转辗抄撮源自金朝方面的原始资料而成,其史料价值颇高,以上引文就提供了比《世纪》更为丰富的历史信息。此处始祖“掯浦”即函普之同名异译,“出自新罗”指从高丽来,“奔至阿触胡”加入完颜氏族,这里与《世纪》的说法略有出入,“阿触胡”即完颜部人后来迁居的按出虎水(今哈尔滨阿城阿什河),而函普初来时居于仆干水(今牡丹江)。

接下来一段文字十分重要,当时完颜氏尚处于原始氏族部落时期,“酋豪以强凌弱,无有制度”,函普为其立法度,订契约,并教以举债生息、耕种致富等经营生产之道,从而将其部族治理得井井有条,于是“远近皆伏,号为神明”,邻寨酋长姓结徒姑丹,当即另一女真氏族徒单氏(疑此即《世纪》所谓与完颜部结怨之“它族”),遂嫁之以女,与其联姻,后来函普成为女真部落联盟的首领。从这一记载来看,函普之所以被尊奉为始祖,其真正的原因是他为女真部族建立了一套有序的社会组织制度,并被推为联盟长,故《松漠记闻》称:“女真以其练事,后随以首领让之。”《世纪》所载解仇怨事应当只是函普诸多事迹之一,而金朝史官则有意将其放大,作为函普的主要功绩加以宣扬,并且在某些细节上有所夸张。比如完颜部人将本部“六十之妇”嫁与函普,但据《神麓记》,函普其实是与四十余岁的邻部徒单氏酋长之女结婚,从故事的细节描述和怀孕生子的生理年龄来看,显然《神麓记》的记载更加合乎情理,而《世纪》所言有编造夸大的成分。由此判断,金人在纂修《祖宗实录》、系统建构祖先历史时做了很多加工改编的工作,可能会有意隐匿一些先祖事迹,以增添传奇色彩,幸赖《神麓记》保存了更为原始的资料,方使我们得以了解金人有关始祖函普的完整记忆。

据《世纪》,始祖函普生二子,长曰乌鲁,次曰斡鲁,其中乌鲁后被尊为德帝,并生安帝跋海,然未记载有关德帝、安帝的任何事迹。《神麓记》的记述也很简单,仅言始祖“生讹辣鲁,继其父业。讹辣鲁生佯海”。“讹辣鲁”当即乌鲁,“佯海'当即跋海,所谓“继其父业”应是指讹辣鲁继始祖函普任女真首领,后佯海亦当继之。安帝生献祖绥可,《世纪》云:“黑水旧俗无室庐,负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以土,夏则出随水草以居,冬则入处其中,迁徙不常。献祖乃徙居海古水,耕垦树艺,始筑室,有栋宇之制,人呼其地为纳葛里。'纳葛里’者,汉语居室也。自此遂定居于安出虎水之侧矣。”献祖绥可时期是女真族发展的一个关节点。女真原本因袭自黑水靺鞨以来迁徙无常、半游牧半穴居之习俗,然献祖则带领女真人放弃旧俗,迁徙至海古水,建筑居室,耕田植树,开始定居,从而彻底改变了女真族的生产生活方式,意义重大。献祖所居海古水后来成为女真发祥之地,建号上京会宁府,该区域最主要的河流其实并非海古水,而是按出虎水,其名为“金”之义,后金朝国号即源于此,可见献祖“定居于安出虎水之侧”在女真人心目中有多么重要的历史意义。又据《神麓记》载:“佯海生随阔,自幼习射采生,长而善骑射猎,教人烧炭炼铁、刳木为器、制造舟车、种植五谷、建造屋宇,稍有上古之风。犹是邻近每有不平,皆诣所请,遂号孛堇,臣伏契丹。”此处“随阔”即“绥可”之异译,这里记载了献祖更多的技能,除了《世纪》已提及的“种植五谷、建造屋宇”之外,还有“烧炭炼铁、刳木为器、制造舟车”等,这些既是部人生产生活的基本技能,同时也是一个部族发展壮大的物质基础,献祖因此进一步巩固了其在女真部落联盟中的首领地位,并始建号'孛堇',对外臣服于契丹,从而为女真强大开创了良好的局面,这些内容或多为金朝官修史书所隐去。值得一提的是,一般认为,女真“孛堇”之称始于昭祖石鲁,并未注意到《神麓记》的这条史料,据此可知,“孛堇”一名的出现时间或当在献祖时。

献祖生昭祖石鲁,《世纪》称其“刚毅质直”,立条教以治理女真诸部族,从而使“民颇听从”、“部落寖强”,对于“不肯用条教”者,昭祖则耀武讨伐之,进一步树立统治权威。《神麓记》谓献祖“生三子,长曰兀列,次曰失侣,幼曰乌热,为孛堇”。从人名音译而言,笔者怀疑次子“失侣”盖即昭祖石鲁,袭其父为孛堇,然未载其具体事迹。

昭祖生景祖乌古乃,自此以降诸位女真祖宗《世纪》皆有明确的出生年代,且记事相对比较翔实丰富。景祖的主要贡献是“稍役属诸部,自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之属,以至五国之长,皆听命”,进一步凝聚女真诸部族,且蓄铁、修弓矢、备器械,发展武备,“兵势稍振”,“斡泯水蒲察部、泰神忒保水完颜部、统门水温迪痕部、神隐水完颜部,皆相继来附”。此外,景祖还尽力维持与辽朝的友好关系,辽遂任命景祖为生女真部族节度使。《神麓记》谓景祖名“货攞”,其实这只是一个绰号,并非景祖本名,《世纪》记作“活罗”,系同名异译,且解释其得名之由:“'活罗’,汉语慈乌也,北方有之,状如大鸡,善啄物,见马牛橐驼脊间有疮,啄其脊间食之,马牛辄死,若饥不得食,虽砂石亦食之。景祖嗜酒好色,饮啖过人,时人呼曰活罗。”《神麓记》称赞景祖“比之五祖,迥然超群,由是契丹拜为宁江军节度使,呼曰'太师’”。按景祖实封生女真部族节度使,非宁江军,此处所记疑误;“呼曰'太师’”是因“辽人呼节度使为太师”,金人袭之,或亦呼为“都太师”。除以上功绩外,元朝史官还提到景祖另一项重大举措。《金史·百官志序》言“金自景祖始建官属,统诸部以专征伐,嶷然自为一国”,又说“金自景祖始大,诸部君臣之分始定”。由此可知,景祖首建官属,始有君臣之分,并强化对诸部的统驭,逐渐显现出一国之气象,这对于女真族的发展而言无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景祖之后,其第二子世祖劾里钵、第四子肃宗颇剌淑、第五子穆宗盈歌相继袭位生女真节度使,进入了兄终弟及的时代。世祖时女真部族内部出现分裂,其叔父跋黑诱桓赧、散达、乌春、窝谋罕等谋乱,《世纪》称之“内外溃叛,缔交为寇”,形势十分严峻,世祖“天性严重,有智识”,先后平定诸方之乱,“因败为功,变弱为强”,“基业自此大矣”。其后,肃宗、穆宗继续内平叛乱,外结契丹,进一步赢得发展空间。起初,女真诸部各有信牌,穆宗用阿骨打之议,下令“擅置牌号者置于法,自是号令乃一,民听不疑矣”。并且《世纪》总结:“自景祖以来,两世四主,志业相因,卒定离析,一切治以本部法令,东南至于乙离骨、曷懒、耶懒、土骨论,东北至于五国、主限、秃答,金盖盛于此。”

穆宗死后,节度使之位传于世祖长子康宗乌雅束。因世祖早有言“乌雅束柔善,若办集契丹事,阿骨打能之”,属意将来由第二子阿骨打继位,振兴女真,故康宗在位可视为一个过渡期,《世纪》所载事迹不多,主要是与高丽之间的一些冲突。康宗之后,便进入了金太祖阿骨打率领女真崛起、建国灭辽的全新时代。

以上通过结合《金史·世纪》与宋代、高丽文献的相关记载,梳理了女真人所建构的本民族早期历史和祖先谱系。若就具体的祖宗事迹而言,因年代久远,初无文字记录,故多得之于传说故事,难免真假虚实混杂,并呈现出详近略远的叙事特点。但从这些历史

记忆中,我们却可以分析出一些有价值的历史信息,从而藉此了解金人是如何认定女真族发展历程的。先是一位充满英雄传奇色彩的始祖函普由高丽来到女真完颜部,立法度,解仇怨,使本无制度的女真社会进入有序管理的状态,并被推为首领。后传至献祖绥可,革新女真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定居于按出虎水。景祖乌古乃建官创制,凝聚部族,积蓄武力,乃成有国之象。世祖劾里钵平定叛乱,整合部族,变弱为强,奠定了女真壮大之基业,肃宗、穆宗、康宗守之以盛。由此可见,始祖、献祖、景祖、世祖时期实为女真族发展历程中的重要节点,尤具历史纪念意义。天会十四年八月,在追尊九代祖以下帝号的同时,即“定始祖、景祖、世祖、太祖、太宗庙皆不祧”,其中建国前祖宗的不祧之庙唯有始祖、景祖、世祖,充分说明此三祖乃是女真族崛兴过程中的关键人物。献祖虽在金修《祖宗实录》谱系中有所弱化,然而后来金朝国号即取自其所迁居之按出虎水,亦可彰显献祖之伟功。总之,尽管金人在建国后追叙建构的早期历史在史实上容有编造杜撰之处,但它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仍可反映出女真早期发展的某些历史线索。

二、“完颜”释义二说辨误

女真这一族群共同体所包含的部族甚多,后皆以部为氏,至金章宗朝,厘定女真姓氏,“凡百姓”,“完颜”为其中之一耳。关于“完颜”一词的含义及由来,就目前所知有两种说法,有待辨析。

第一种是“完颜犹汉言王”说。这一说法源出洪皓《松漠记闻》(以下简称《记闻》),其云:“女真酋长乃新罗人,号完颜氏,完颜犹汉言王也。”因金朝尝改女真姓为汉姓,与“完颜”相对应的汉姓正为“王”,故而《记闻》之说影响很大,后来各种宋元文献概述女真历史莫不采信其说,直至今日,在各种金史论著中也都普遍引述这一说法,俨然视为定论。但若细究起来,《记闻》的这条记载其实存有明显疑点。所谓“女真酋长'盖即始祖函普,为“新罗人”当指从高丽来,且称始祖时“号完颜氏',该称号相当于汉语中的“王”,下文又言“女真以其练事,后随以首领让之”云云。揆诸文义,似乎意谓“完颜”之名来自始祖的王者称号“完颜氏”。然而根据笔者上文的论述可知,这种说法显然与史实不符。女真完颜部至少在五代即已存在,由来已久。《世纪》明确交代始祖函普至完颜部,经过个人努力并且迎娶部女之后,“遂为完颜部人”,《金太祖实录》亦曰“其先寓止为完颜部人,后因以为氏”;上引《神麓记》也说始祖至,“无所归,遂依完颜,因而氏焉”。这说明始祖乃因完颜部而得姓氏,并无所谓“完颜氏”之名号,更遑论因氏而名部。

《记闻》谓“完颜犹汉言王'是与“号完颜氏”相配合而言的,意在表明该称号具有某种类似于汉人称“王”的含义。既然已证“号完颜氏”本无其事,那么“完颜犹汉言王”之说也就很值得怀疑了。按女真本由各部“酋豪分治”,“不相统制”,至始祖被推为部落联盟长,献祖“号孛堇”,“孛堇”就是女真语中表示部长、酋长的称号,后来又有同根词“勃极烈”义为长官,如果一定要与汉人观念中的某地之“王”相比拟的话,那么“孛堇”、“勃极烈”或许尚可勉强说“犹汉言王”,而绝非“完颜”,实际上女真社会中可能根本就没有类似于“王”的概念。在女真文字中有表示“王”的词,写作图片,但它是一个汉语借词,即音waη,并非女真语词,后来满语中的“王”也是音译汉字而来,可见“王”应是女真人与汉人接触日久之后引入的一个外来词,与“完颜”无涉。因此,无论从女真首领称号,还是义为“王”的女真文字来看,《记闻》所谓“完颜犹汉言王也”均是无法成立的。

不过,“完颜犹汉言王”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其实它是出于对女真完颜氏取汉姓的一种误解与讹传。《会编》卷3载阿骨打起兵反辽,屡败辽军,这时有铁州人杨朴劝说阿骨打建国称帝,吴乞买等人皆推尊杨朴之言,于是“上阿骨打尊号为皇帝”,国号大金,且“令韩企先训字,以王为姓,以旻为名”;又卷18引苗耀《神麓记》亦谓阿骨打册立称帝,“侍中韩企先训名曰旻”。此事《金史》虽未载,但金朝女真人改汉姓确实以完颜对应“王”姓,且阿骨打之汉名确为“旻”。张汇《金虏节要》亦云“阿骨打即位,以王为姓,以文为名”,唯此处“文”当作“旻”。自阿骨打训字“以王为姓”之后,“完颜”与汉姓“王”的对应关系便确定下来,后当采入由完颜勖撰定的《女直郡望姓氏谱》。

那么,当初韩企先为阿骨打取汉姓为何选择“王”呢?这其中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完颜”二字拼读与“王”音近。明末清初学者彭孙贻尝谓“金始祖函普,居完颜部仆干水之涯,非姓完颜也,后遂以完颜为姓。考其国语,完颜乃汉语王姓,则金于汉音固王氏也”,已意识到“完颜”与汉音“王”相近,后文廷式即直言“'王’字乃'完颜’二字之合音”。其实,“完颜”一词在女真语文中还有另一种译写形式作“王甲”(说详下文),可见它与“王”字在语音上确实有很高的相似度。其二,从汉字“王”的字义来考虑。《朱子语类》云:“初,虏入中国,问何姓最大。中原人答以'王’姓最大。虏人呼'王’为'完颜’。自是王者之后,遂姓完颜。”这条记载当出自宋人之传闻,所谓“虏人呼'王’为'完颜’”云云不确,应是沿袭《记闻》之误,不过这里提到女真入中国“问何姓最大”,“中原人答以'王’姓最大”,虽为戏言,但却提示我们,金人在为“完颜”选择汉姓时有可能考虑到该汉姓需显示出对女真完颜氏的尊崇,而“王”字本有王者之义,与阿骨打的帝王身份相符,故特取“王”姓。然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金人“以王为姓”都与“完颜”本义无关。或许洪皓因误解“完颜,汉姓曰王”是由于女真语“完颜”有近似于“王”的含义,遂于《记闻》中留下了“完颜犹汉言王也'的记载,后为宋元时人普遍转录,甚至以讹传讹。关于“完颜'词义及来源的第二种意见是“蜿蜒”音转说。1973年,考古工作者在黑龙江省绥滨县新城镇东2公里处发现一处蜿蜒河遗址,次年7月进行了考古发掘,清理房址2座,分别编号F1和F2,两者系叠压关系,F1在上,F2在下。根据碳14测定及出土文物分析,F2当属俄罗斯远东早期铁器时代波尔采文化类型,年代大约相当于两汉;F1则与绥滨县北部的另一处同仁遗址类型十分相似,属同仁文化二期,年代约为两宋时期。而同仁文化据专家推定是历史上黑水靺鞨的文化遗存,于是有历史学者便据此认为黑水靺鞨中的一支傍蜿蜒河而居,遂以河名“蜿蜒”为姓氏,音转为“完颜”,后来即发展为女真完颜部。此说一出,为各种东北史地论著纷纷采纳,甚至还有人将此说与上述“完颜犹汉言王”的说法杂糅到一起,称“完颜一词是从汉语'蜿蜒’音转的女真语,天长日久,女真语'完颜’演变为汉语的'王’”最近又有人进一步论证完颜部系因地得名,支持“蜿蜒”音转说。

这种说法尽管从信者众,但却是完全经不起推敲的。考古工作者所说的蜿蜒河是指位于今绥滨县二九○农场五分场以东,从黑龙江分叉出来向东南流入松花江的一条河流(图1),地处黑龙江与松花江的交汇口,因其河道蜿蜒曲折,且其间又歧出一股水流连通莲花泡,故名为蜿蜒河。按这一河名始见于伪满时期编纂的《绥滨县志》,卷首《绥滨县略图》即明确标绘出这条蜿蜒河(图2)。然而若再往前追踪有关黑龙江的地志资料,会发现这其实并非此河之本名。民国年间纂成的《黑龙江志稿》记述绥滨县境内有一条“小黑河”,“在县东,黑龙江支流也,岐而为二,东流五十里,入于松花江”,从地理位置、河道流向及水路里程看来,皆与蜿蜒河相符,且该河名亦见于宣统三年(1911)《黑龙江全省舆图》(图3)。《黑龙江志稿》于“小黑河'下又注曰“清《统志》、《盛京志》俱作额尔伯克依河”。今检乾隆朝《钦定盛京通志》,黑龙江地区有额尔伯克依河,在“(齐齐哈尔)城东二千二百七十里,即黑龙江支流,南流,分入松花江”,并解释称'蒙古语额尔伯克依,蝴蝶也”。《大清一统志》则称额尔伯克依河“南流分为二,俱入混同江(即松花江之旧名)”,描述水道走势稍详,且有配图(图4)。由上可知,此河在清代原名额尔伯克依河,取蒙古语蝴蝶之义,清末民国称小黑河,而所谓“蜿蜒河”大概是伪满洲国时期人们的一种俗称,相沿至今。至于清代以前的河名因无文献记载,不得而知。有些东北史地学者在没有考究此河历史名称演变的情况下,便武断地指认“完颜”乃是晚至近代方出现的河名“蜿蜒”之音转,实在是不甚妥当。我们不妨试想,女真完颜部早在部落氏族的蒙昧时代便已存在,当时未受汉文化影响,女真语中的“完颜”怎么可能是从汉语“蜿蜒”一词音变而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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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今蜿蜒河示意图

(采自鹤岗市文物管理站:《蜿蜒河古城调查简报》,《北方文物》2005年第4期,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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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伪满《绥滨县志》卷首《绥滨县略图》所见蜿蜒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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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宣统三年《黑龙江全省舆图》(局部)所见小黑河

(本图由胡恒老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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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嘉庆重修一统志》卷71《黑龙江图》(局部)所见额尔伯克依河

上述东北史地学者之所以持“蜿蜒”音转说,主要是因为他们认为完颜部是因地得名,而蜿蜒河恰好又是女真先民黑水靺鞨的居地之一,河名与“完颜”音近,遂得出这一结论。且不说蜿蜒河得名很晚,其所谓因地名部的逻辑前提也未必可靠。女真部族众多,有的部族因兼并、分化、收族、重组等缘故其下又形成了若干附属子族,如完颜十二部、徒单十四部、乌古论十四部、蒲察七部等。这些附属子族皆以居地区分,金修《祖宗实录》所定体例即谓“凡部族,既曰某部,复曰某水之某,又曰某乡某村,以别识之”。以完颜诸部为例,《金史》所见即有泰神忒保水完颜部、雅达澜水完颜部、神隐水完颜部、耶懒路(即耶懒水)完颜部、马纪岭劾保村完颜部等。这些子部族有时会直接以其居地名部,譬如《完颜希尹神道碑》径称神徒门(即保活里之裔石土门)为'移懒河部长”,即指耶懒水完颜部;迪姑迭为温迪罕部人,《金史》本传称其父阿胡迭“世为胡论水部长”,当指胡论水温迪罕部。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所依附的女真主体部族也是因地得名。事实上,结合《金史·国语解》及《女真译语》资料可知,女真部族多以天文、地理、林木、鸟兽为名,如“阿不哈”义为天,“温敦”义为空,“阿典”义为雷,“仆散”义为林,“斡勒”义为石,“蒲察”义为李,“兀颜”义为猪,“尼忙古”义为鱼等。由此可见,传统的女真部族并不一定皆因所居之地而得名,“完颜”部名也可能另有来源,至少所谓得自蜿蜒河的说法是毫无依据的。总而言之,目前有关“完颜”释义的以上两种说法皆不足凭信,该词的真正含义及由来尚待继续探讨。尽管此谜团暂时未能完全破解,但笔者注意到女真语言文字资料或许可以为我们思考这个问题提供一些重要线索。

三、女真语文资料所见之“完颜”

在现存女真文字资料中,“完颜”一词已被释出,共有两种写法。

第一种写法见于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女真进士题名碑》。此碑第17、19、21行四次出现图片这一姓氏,王静如先生最早将其释为“完颜',汉字注音为“厄安牙安(on-ya-n)”。后金光平、金启琮先生肯定了王氏的释读意见,并将其拟音校正为wo-on(g)ia-an(斡湾甲安),其中,图片读音本为gia,因受前字wo-on影响,读为woηian,与“完颜”二字的近古音ΦonΦian相合。

第二种写法见于朝鲜《庆源郡女真国书碑》第一面第6行及第四面第4、5行,书作图片,金光平、金启琮先生释为“完颜”,拟音为wo-onja(斡湾·牙),是图片之异写。关于此碑的撰写年代,碑文仅见“元年七月二十六日”,年号缺渤,金氏认为该碑可能建于金熙宗天眷元年或皇统元年,韩国学者金东昭则推断撰于海陵王正隆元年。总之,当属金代前期的女真文资料。

前一种写法女真字拼读为“完颜”当无疑义,但后一种写法拟音似与“完颜”有所出入,难免令人生疑。其实,这是对“完颜”的另一种译写,我们可在清代满洲文献中得到印证。满洲人是女真族的后裔,今存四种清太祖满文实录均提到满洲诸部之一有《满洲实录》汉文本记作“完颜部”,而'wanggiyai goloi aiman”,汉文《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则作“王甲部”,后曹廷杰编撰《东北边防辑要》径称“完颜(一作王甲)”,可见二者确系同名异译,且其部名用词“wanggiya(i)”即音“王甲”。需要说明的是,明末清初完颜(王甲)部的境域是在今辽宁新宾至吉林通化间的浑江、佟佳江流域,与唐宋时期生女真完颜部的活动范围黑龙江、松花江流域相去甚远,应是明代迁徙定居的。实际上,清人早已不晓“完颜”一词的本来含义,故其官修《钦定金史国语解》本例皆对《金史》所见女真语名加以训解,然“完颜”于卷2《部族》及卷7《姓氏》凡两见,却均未解释其义,仅言“从《(金)史》卷1原文”而已。不过,由于满语与女真语存在继承关系,两者相近,故清人以“完颜”和“王甲”为同名异译,很有参考价值,上述女真文中“完颜”的两种写法正可对应这两个译名。前一种即为“完颜”,毋庸赘言。第二种写法图片则与“王甲”音近,前两字甲早拟音wo-on,拼读即为“王”;后一字图片仅见于《庆源碑》,因其与另一女真字外字形相近,故金启琮将其判定为外之异体,该字音值明确为ja(牙),所以亦将图片拟音ia,但根据“王甲”这一译名来看,或可将图片的音值修正为gia(甲),与图片有所不同。

那么,“完颜”一词为何会有两种不同的译写形式呢?两相比较,不难发现,图片图片前两字均同,而图片图片又同音,故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多一词尾图片,该字是女真文中与a元音固定搭配的词缀-an。在女真语中,-n辅音词尾是一个很典型的名词及形容词词缀,许多女真词汇除有原形词干之外,往往还会有另一种附加-n尾音的读写形式。例如,《金史·地理志》谓“国言'金’曰'按出虎’”,会同馆《女真译语》作“安出”,而《金史·国语解》称“金曰'桉春’”,四夷馆《女真译语》音译为“安春温”,写作图片,其中图片是与元音u相搭配的词缀-un,金启琮认为图片 “应作'安出’(ant∫u)”。又四夷馆《女真译语·地理门》以图片表示“国”,注音“国伦·你”,其中图片ni(你)是所有格后置词,图片(国伦)义为国,《金史》屡见“国论勃极烈”之“国论”即“国伦”的异译,而《大金吊伐录》载宋金往来国书皆称粘罕“骨卢你移赉勃极烈左副元帅”,此处“骨卢”是“国”的另一音译,故金启琮认为圆“应音'古鲁’(guru)”。由此可知,女真语称“金”和“国”皆分别有两种通行说法,其中带辅音-n尾者乃是由词干粘附一词缀而来的,“完颜”与“王甲”也属于这种情况。“王甲”应是“完颜”的原形词,它附加鼻音词尾便构成了作为部名和姓氏的“完颜”。

上文提到,女真部族多以天文、地理、林木、鸟兽为名,类似“完颜”这样在原形词后附着-n词尾以为部名、姓氏的做法是比较常见的,我们还可找到更多例证。

1. “兀颜” 一作“乌延”。四夷馆《女真译语·鸟兽门》有图片字,乃“猪”之义,音译为“兀里彦”,即“兀颜”之异译。知该姓氏本义为“猪”,后改汉姓取其谐音曰“朱”。不过,会同馆《女真译语》为“猪”注音作“兀甲”。按女真字中没有词缀的名词有约半数是以元音收声的单文语词,表示“猪”的女真字图片系一单字,无词缀,其读音当从会同馆《女真译语》作“兀甲”(ulja),而“兀颜”应是在众字后附着词缀图片-an,四夷馆《女真译语》当有脱漏,《女真进士题名碑》第17行见兀颜氏,即写作图片,明确带有词缀,唯前一字图片写法与图片略有不同,其中恐有一误。

2. “阿典” 四夷馆《女真译语·天文门》有图片字,乃“雷”之义,注音为“阿玷”,会同馆《女真译语》译作“阿甸”图,皆系“阿典”之异译。按图片亦为单字,无词缀,《金史·百官志》及《会编》记载女真姓氏皆作“阿迭”,当为老字之本音adia,而“阿典”、“阿玷”、“阿甸”之译音均是以辅音-n收尾,所对应的女真字词当写作,图片见于《大金得胜陀颂碑》第22行。后阿典氏改汉姓即为“雷”。

3. “阿不罕” 四夷馆《女真译语·天文门》有图片一词,乃“天”之义,音译“阿不哈·以”,其中图片i(以)是一个格助词,不单字即表示“天”,系图片字之异写,音“阿不哈”(abxa)。女真姓氏“阿不罕”显然应是在图片字后附加-n辅音而来的,当写作,本义为“天”,故改汉姓取其谐音曰“田”。

4. “必兰” 四夷馆《女真译语·地理门》有图片字,乃“河”之义,音译“必阿”,会同馆《女真译语》译作“必剌”。按该字是图片字的异写,读音当为“必剌”(bira),知女真姓氏“必兰”亦是在图片字后附加-n辅音,当写作图片,本义为“河”。

5.“仆散” 四夷馆《女真译语·地理门》有图片一词,乃“林”之义,音译“扎卜”,已有学者指出,此处两字音节颠倒,当订正为图片,音“卜扎”(buja)。女真姓氏“仆散”系由图片附加鼻音词尾而来,似当写作图片,本义为“林”,后改汉姓亦曰“林”。

通过分析以上诸例,我们可以总结出有关女真姓氏构成的一种规律性现象。女真部名、姓氏有约半数均以辅音-n收尾,它们大多是在其原形词干之后粘附一个-n词缀而成,在语法功能上,因-n词尾具有某种形容词词性,笔者怀疑用在部名、姓氏中有可能表示“某某之”的含义。不过,由于词尾-n辅音在女真语中不大稳定,有时可以省译,所以才会出现同一部名、姓氏存有两种译写形式的情况,如上文提到的“完颜”与“王甲”,“阿典”与“阿迭”。此外还可再举一例,女真姓氏“纳兰”,《会编》作“那懒”,而《金史·国语解》则记作“纳剌”,即省译“纳兰”之-n尾,与上述情况相同。

了解女真姓氏的构词形式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考察“完颜”一词的本义。由上可知,“完颜”的原形词当为“王甲”(won-gia),理应有其固定含义,在满语中虽有一些与之音近的词汇,但审其词义似又不甚妥当,故这一问题尚待继续探索,本文或可为此提供一个新的思路。

作者简介

邱靖嘉,1985年生,浙江桐乡人。2003年至2007年,就读于国际关系学院英语系,获文学学士学位。2007年至2014年,研究生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先后获历史学硕士、博士学位,师从刘浦江教授。2014年8月起,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工作任教,历任讲师、副教授。2018年9月至2019年8月,受国家留学基金资助赴美国哈佛大学访学一年。主要研究领域为宋辽金史、历史文献学、科技文化史。出版专著《天地之间:天文分野的历史学研究》、《〈金史〉纂修考》,已发表各类学术文章三十余篇,并曾参与中华书局点校本《辽史》修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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