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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轶梦‖第二十四回(下)

 韦诡 2023-07-06 发布于云南

次日,宝玉因昨晚命袭人去叫紫鹃来,释解紫鹃因黛玉之死对宝玉的误会,袭人却推说非宝钗去叫,紫鹃方会来,最终也没叫来,心中甚为不快,一夜也未安眠,所以一起来便无精打采,怏怏不乐。袭人叫他穿衣,他无动于衷。麝月喊他洗脸,他也不理不睬。宝钗过来问他道:“宝玉,你不舒服吗?”宝玉听了,摇了摇头。宝钗又问道:“那你这样一动不动,成什么样呢?快去更衣、洗脸罢。”宝玉这才慵慵懒懒起来穿衣、梳洗。

宝玉刚梳洗罢,坐到饭桌前,就听茗烟在外边叫宝玉。宝玉听见是茗烟,脸上顿时现出笑容,起来跑了出去。宝钗见了,叫道:“茗烟!有话进来说嘛,立在外边算什么呀!”那茗烟方笑着拉宝玉进来,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众亲朋因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唱戏不必,竟在家里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可琏二奶奶听了却是不依,说:'好赖我们也是侯门大家,遇此事情,若不请来戏班唱戏,知道的说咱们节俭有道,不知道的怕还说咱们从此不景气了呢!’所以决定,后儿便请戏设席,大宴宾客呢!”

一听这话,宝玉猛然来了精神,叫道:“太好啦!太好啦!”又向袭人道:“你快快吃饭!”宝钗道:“要她吃完饭做什么?”宝玉笑道:“看你傻了不是?吃了饭去叫林妹妹一同看戏呀!”宝玉这一说,全屋人都一时懵了,谁也不说话,硬是愣在那里。

宝钗先反应过来,笑着向宝玉道:“你看宝玉,一高兴就迷了。林妹妹已经不在了,还如何去叫她呀!”大家听了宝钗的话,都把目光投向宝玉。宝玉愣了半晌,也才嘻嘻一笑,道:“可知我说了傻话,林妹妹已经不在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宝玉向茗烟道:“你今儿有空吗?”茗烟笑道:“我是跟二爷的,有空没空,还不是由你说了算?”宝玉道:“那,你去将马牵来,我们出去玩儿罢。”宝钗问道:“去哪儿玩儿?”宝玉道:“在家呆着闷得慌,想到城外遛遛。”袭人听了向宝钗道:“奶奶由他去吧,这样许会好点儿。”宝钗想了想,向茗烟道:“那好吧,你们别出去太久,老太太惦记的。”茗烟答应着,拉着宝玉出去了。

看着宝玉出去,宝钗叹了一声,向袭人道:“像宝玉这样,咱们该怎么着才好呢?”袭人想了想,回道:“我也说不好。不过,对他一不可太惯,二也不可太苛刻了。若惯他,想往后不会有大出息;若过于苛刻,也会逼出大毛病来的。”宝钗点头道:“甚是。”接着又落下泪来。袭人劝道:“奶奶何必伤心?宝玉如此形状,也不是一时半会得的,须得慢慢调理。”宝钗揩着泪道:“原想冲了喜,他就会好起来。不料当他知道了林姑娘的死讯,病状越发厉害,以至于如今这样好一阵傻一阵的,叫我怎么样才好?”

袭人劝宝钗道:“我们下人没识几个字,大道理说不清爽。可我们知道一句老话,叫'信人不胜信命’。不管怎么着,我们已经这样了,这就是命。咱就得认了实情,想方设法为宝玉好,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我想,二爷这一阵不是也时时翻看书本吗?那些可是应考的书?”宝钗点头道:“他近来倒是常看经书典籍,可好像总是钻不进去。”袭人道:“既如此,说明二爷已经回心转意,只是林姑娘的事让他受到刺激,过一阵子必会好的。只要咱们经常引导,他倒认真起来,来年考他个举人之类,也未可知。”

宝钗听了,半天才说道:“咱就听天由命罢!”然后对袭人道:“他既出去玩了,我在家也没什么事,想起那边母亲如今不知怎么样,我这就去看看罢!”袭人道:“奶奶说的很是,回到那边,代我问姨太太好。”宝钗答应着换了衣服,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听到袭人道:“也代我问香菱姐姐好!”宝钗一面答应着,走了。

再说那薛蟠自打将香菱扶为正室后,香菱体贴温柔,仪态万方,使薛蟠无比感慨,自愧以往冷落了香菱,而惟夏金桂之命是从,不仅伤害了香菱,也伤了母亲之心,暗暗发誓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一时间他像变了一个人,白日常与薛蝌到铺子里经营生意,晚上回家孝敬母亲,善待爱妻,以往的狐朋狗友来家找他,他也不出去吃喝玩乐。薛姨妈见了,满心喜欢,自以为儿子从此浪子回头,家兴有望。哪知,没过几天,那薛蟠便又怀念起以前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来,每常走在街上,见两边酒店里人们吆五喝六,心中早已痒痒起来。这日,薛蟠吃过早饭,往铺子里去,走到梅花巷口,遇见一人,此人名叫秦七,乃薛蟠往日旧友。二人一见面,便互道契阔。秦七道:“薛兄,咱们好容易今日相见,便到前边醉月楼一饮,如何?”那薛蟠听了,就好像正瞌睡时,有人递给了枕头,立刻笑道:“太好啦!今天我请客!”说着,二人便拉拉扯扯走进醉月楼,向小二要了一桌酒菜,边聊边喝,倒也十分快意。

正喝间,门外一摇三晃进来一位彪形大汉,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看见薛蟠,便直直地看着,道:“敢问,这位不是薛文起薛大爷么?”薛蟠听了,站起来道:“你怎么认识我?”那人笑道:“你与荣府是亲戚。那年你与芸二爷一起吃酒,我见过你。”薛蟠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贾芸的朋友,那我怎么称呼您?”那人道:“在下外号叫醉金刚倪二。”薛蟠道:“啊,久闻大名啊!来,坐下一同喝酒!”

倪二坐下,端起一盅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自己满上一盅,道:“薛大爷,今儿既见了你,我正好要给你说一件事情。”薛蟠道:“什么事儿?与我有关么?”倪二道:“说白了,这与你的亲戚贾家有关。”薛蟠问道:“究竟何事,快快说来!”那倪二也不急着说,又自斟自饮了几盅,方打着嗝说道:“如今这世上,要说还是好人多,可那白眼狼也真不少哇!”秦七道:“老兄弟所指何人?”倪二向薛蟠道:“就说荣府里当年举荐做官,现任京兆府尹的那个贾雨村吧!”薛蟠道:“雨村?他怎么样?”倪二道:“如今却成了恩将仇报之徒呀!”薛蟠听了此话,知倪二实有所指,便问道:“倪兄快说,小弟我愿闻其详。”

那倪二便说道:“前几日,我喝了一些黄汤,不知就醉倒了,躺在大街上,恰遇这贾雨村大人乘轿路过,就把我拿了府衙关了起来。一日,我在监中听到一老一小两个狱卒说话。老的说:'咱们老爷又要升官了!”小的问:'老爷现今已官至四品,如何又升?’老的说道:'昨日忠顺亲王府来人,因大堂衙皂有几个告假未归,便叫我前去顶替。原来来者是要咱们老爷在一份联名弹劾文书上署名的。’小的又问:'什么弹劾文书?’老的道:'就是弹劾宁荣两府罪状的文书。’小的再问:'那,咱们老爷本与两府是一家,他能署名么?’老的道:'你想,老爷原投靠荣府是为了升官,如今忠顺亲王许他再升,他能不改换门庭么?’小的叹道:'可见不管当官的,还是老百姓,都是无利不起早呀!’老的道:'无毒不丈夫,有奶便是娘,这世上历来如此,你小子明白就好。’”薛蟠还没听完,便气得火冒三丈,站起来道:“这个畜生!先前我与他常在一起吃酒,自认他还是一条汉子,却原来他是这么一个小人!”倪二道:“我是前天才放回来,只说找机会告知芸二爷,谁想今儿倒遇见了你,便竹筒倒豆子——全撂给大爷您啦!”

薛蟠站起来,端起一盅酒,向倪二道:“倪大哥,今日幸会,方知您是个仗义执言之人。来,我敬您三杯!”倪二见了,喜笑颜开道:“客气,客气!要说我醉金刚倪二,也就好这一口!好,我就饮了这三杯!”倪二饮了之后,薛蟠搬起酒坛,一气喝下去不下三斤酒,转向秦七道:“秦兄,本来在此相遇,我该陪你到底。可事情紧急,我得赶快进贾府报知,以便商议应急之策。你就在这里陪倪兄多吃几杯罢!”又向倪二抱拳道:“失陪,失陪啦!咱们改日再聚!”说完,便离开酒楼,跌跌撞撞而奔去。

哪知薛蟠情急之下喝多了酒,出了酒楼竟将去荣府报信之事忘个净光,一摇三晃回到自己家里。到家便一醉如泥,倒在榻上,呼呼大睡。薛姨妈见状唉声叹气,香菱在榻前精心照料。直到次日巳时,薛蟠方醒,腹内百般难受,饭也吃不下。正要再躺下,忽地想起今日荣府里要摆酒唱戏,为贾政接风并压惊,又记起昨日倪二所言,也当速速告知姨父知晓,便叫香菱端来一杯茶水喝下去,换了衣服,不管薛姨妈、香菱再三劝阻,执意去了荣府。

话说这日上午,荣府里为贾政摆酒接风,热闹非凡。昨晚,因贾母染病在床,便叫来凤姐儿,吩咐不必顾及银两花费,虽一时略显困窘,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竟不是侯门人家的做派。凤姐儿原也一向身子欠安,更兼家道见衰,银两匮乏,少不得强挣扎着多方筹措,细心安排。虑及人员多寡,将男的安排在荣禧堂,女的就在贾母这边。开了席,看席面酒菜,倒也不逊往日奢华。

贾琏与贾政一席。刚刚开席,贾琏就在贾政耳边说道:“可知朝中有人联名弹劾老爷?”贾政道:“不曾听说。一身正气,何惧空穴来风?管他呢!”正说着,就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称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贾政听了,与贾琏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贾政正要带笑叙话,西平王爷也到了。不多一回,又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西平王称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并革去贾赦世职,按房抄查登账。这便是查抄贾府事件,直闹得贾府里鸡飞狗跳,齐哭乱喊,好一场惊天大洗劫!对此,《红楼梦》第一百五回描述甚详。

却说正在贾府遭受空前大洗劫之时,薛蟠飞步赶到,不顾锦衣军兵士的阻拦,冲进府内,一直跑到荣禧堂。见贾政虽未被拿下,却也魂魄飞散,坐着发怔,便上前道:“姨父大人,所幸您老未曾获罪,且安心应对才是。”贾政含泪叹道:“唉!家门不幸啊!我平日只顾上朝勤政,不想家中竟如此糜烂不堪,如今惨遭查抄,要我如何去面对先祖列宗啊!”

薛蟠安慰道:“姨父不必如此自责。想必如此浩劫,也非一人所能抵挡。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如今之世上,结党营私者甚众,所谓'官场险恶’,便是我们的写照。”贾政道:“细想起来,我府并未与谁结成生死仇恨,何至落井下石至此!”薛蟠道:“姨父大人,您老有所不知,如今之人,并非对谁有深仇大恨方才穷追猛打,利益驱使也能使人失去良心。听说,此次弹劾贾府的官员,其中就有贾雨村这个昧了良心的王八蛋!”

贾政听了,十分吃惊,道:“此事果真?”薛蟠道:“千真万确!”贾政“啊”了一声,颓然坐下,低头不语。半晌,方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薛蟠见状,正要说话劝解,贾政忽然又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薛蟠心中害怕,正不知所措,只见贾政揩着泪水,笑着长吟道——

彼苍穹其恢恢兮,吾有惑以倩释疑。幸盛时之昌盛兮,盍报国尽瘁而身心难宁!夫宵小之徒之吾恶兮,却逍遥而横行?欲洁身而昭质兮,何流言以戕吾情?……

吟罢,贾政向薛蟠笑道:“蟠儿,我已经没事了,都是我们大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以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儿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快去看看你姨妈、宝玉他们,我得去看看老太太怎么样了。”正说着,只见薛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了一会话,贾政吩咐他再出去打听消息。薛蝌刚走,就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薛蟠这才跑出去,找了几个院子,只见各处都乱成一团,官兵与家人混在一起,哭叫声震天价响,并不见王夫人、宝钗等身影,便摇了摇头,干脆跑出荣府,回家去了。

其时,贾府被查抄消息,已经传遍京都。薛家看门的老头闻讯便跑进家里,告知了薛姨妈等。薛姨妈听了,吓得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宝琴、香菱赶紧过来劝慰。那薛姨妈哭着道:“我的老天爷呀!这是上天要灭咱们呀!咱薛家刚刚败落,你姨妈家又遭此难,叫咱们怎么活呀!”宝琴上来拉薛姨妈,怎么都拉不起来。香菱也哭着道:“太太且莫伤心,咱家虽然破落至此,毕竟还能全家骨肉团圆,休戚与共。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怕没柴烧?’只要人在,就是天大的幸事。想到这些,我们究竟还有活路呢。你若哭坏了身子,要我们晚辈如何是好呀!”

正在这时,薛蟠跑着回来,见状忙拉起薛姨妈,道:“母亲莫要悲伤,贾家与我家一样,尽管昌荣几世,但经不住众人推墙,以至如此。许是气数已尽,谁也回天无力的。既然这样,我们还得想法过日子不是?”薛姨妈哭道:“可怜你妹妹,窝窝囊囊嫁进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又遇到这样大的变故,她往后可怎么过呀!”

大家正在劝解薛姨妈,只见薛蝌回来。薛姨妈揩着泪水问道:“那边怎么样啦?”薛蝌叹道:“难办呀!今日早上,我在街上听人说,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他们又拉上忠顺亲王。这忠顺亲王素日与贾府有隙,怎能不一拍即合?于是又串联二十几位朝廷大臣,联名上奏,才将那边参倒的。”薛蟠道:“其中贾雨村也参与了弹劾。”薛姨妈看着薛蟠道:“可知你往日交的是什么样的朋友。”薛蟠摇头道:“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薛姨妈又问薛蝌:“不知你宝姐姐如今怎么样?”薛蝌道:“查抄时,姐姐和宝玉在老太太那边吃酒呢,并无大碍,只是……”薛姨妈追问道:“只是什么?讲呀!”薛蝌道:“琏二奶奶当场晕倒,老太太也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薛姨妈听了又哭了起来,道:“你们说,这几年我们两家怎么这么背运呢?”

薛蟠忽地站起来,骂了一句脏话,快步向厨房跑去。香菱眼尖,一看他的神色不对,便紧紧跟了过去。一会儿,只听香菱叫了一声。大家看去,见薛蟠前边跑出来,手中执着一把菜刀,香菱在后哭着追赶出来。薛蟠边向外跑,一边骂道:“我日他八辈儿!找那龟孙拼了去!”薛蝌拦住道:“哥哥,哪里去?”薛蟠道:“找雨村那王八羔子算账去!”薛姨妈听了,大喝道:“你这龟儿子,给我站住!”薛蟠跺脚道:“母亲,这又是为何?”薛姨妈指着他道:“好,你去吧!你前头走,回头给我收尸!”薛蟠听了,气得将菜刀摔在地上,抱着头蹲下,一声也不吭。薛蝌过去劝薛蟠道:“哥哥,既是墙倒众人推,也不是他雨村一人所为。你若去杀了雨村,又有何用?也只是再白搭上你一条命罢了。眼下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事后着人打听打听,再找一找北静王,看能否减轻贾府罪责,以从轻处置。只要保住人,日后东山再起,还是有望的。”

那薛蟠听了,半日不言,忽地站起来,跑进自己房中,倒在榻上,蒙头大睡。香菱追进来,道:“你睡,连鞋也不脱,快脱掉!”薛蟠喝道:“滚蛋!”吓得香菱忙退了出来。

次日早晨,薛姨妈刚刚起床,就听外边人声乱嚷,想过去看看。还没出院,已有一群衙皂冲进来,嚷嚷道:“薛蟠在哪里?”薛蟠在自己房中听见嚷嚷声,忙披衣出来。才进薛姨妈院,便被衙皂们一拥而上,套上绳索,拉着就走。薛姨妈、香菱、宝琴、薛蝌上来要拦,一个小头目嚷道:“怎么?要造反?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捉人犯回去受审!走!”遂带了薛蟠去。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究竟后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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