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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春波,风露中宵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一、伤心春波绿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钗头凤


01

第一次读这两首词,是廿三年前,地区教育学院,古代文学老师抄在黑板上的。

老师方言很重,具体讲了些什么,当时未必听得清,如今想来,更是一片迷朦。只是,陆游与唐婉都留在了心底。

年轻时,哪里懂得什么爱情,只是为他们的悲情故事感伤罢了。

至中年,才看见故事里的人,看见人心里欲说还休的伤与悲痛。

今日,我愿意认定唐婉之悲之痛远在陆游之上。

02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独语而不语,想要写下的心事里是过往的欢愉,还是当下的悲伤。

其实都不是,是爱情欢情远去之后的难,是当下伤痛哀伤的难,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木心)的难。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如果,不曾遇见。

如果,不曾幸福。

如果,一切全都掩埋,全都忘却,该有多好。

只是,生活并没有如果。

那泪,那无眠,那转身装饰出来的欢笑,如起起伏伏的秋千在风风雨雨中跌跌宕宕。

从来,明月楼高休独倚。

为何,你偏又,黄昏斜阑送花落。

03

陆游所怨者是情感,是错,是莫。

唐婉所悲者是生命,是难,是瞒。

在那样封建的农业的社会里,被休再嫁的女子,命运可想而知。

何况,这再嫁的女子,偏又念念不忘前夫,其情所悲,可想而知。

据传,作此词后不久,唐婉抑郁而亡。

直至四十多年后,七十五岁的陆游再游沈园。

写下《沈园二首》,方足以与唐婉词相媲美。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沈园(其一)

斜阳画角,沈园池台。

惊鸿残影,春水绿波,伤心不绝。

正如陈衍所说:

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

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

--《宋诗精华录》


二、惊鸿

01

多年前,在车站,见一对男女。

俯下身,解去鞋带,抱双足于膝上,为她,时而轻缓时而用力的揉捏着。

此时,大厅里,人来人往,男子若于无人的卧房,眼中只有他揉捏着的双脚。

女子一语不发,男子亦未出言。

那一刻,车站,闷热喧闹。一旁烦躁不安的我,蓦然安静下来。

女子,稍长,大气中有一点文弱。

男孩,高大,微胖中带一丝坚毅。

女子,稍轻。男孩,偏重。

刚刚从山上下来的他们,男孩的脚一定比女孩更酸,更痛。

然而,男孩偏偏忘了自己,女子偏又忘了男孩。

然而,男孩忘情所以,女子心安理得。

02

他们是姐弟,爱人,情人。我不知道。

如若是情人,他们是共赴下一场旅行,还是各自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不知道。

后来的后来,是一直如此,还是各自纷飞。我也不知道。

只是,此时,我的眼睛看见了这一刻,见证了这一幕。

只是,那时,一直好斗的我开始安静,一直漂泊的我相信了爱情。

想起一段故事: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

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

--《世说新语·惑溺》

我相信那偶遇的男子,相信荀奉倩,如若表演,一可去开房间,一未必以自身“取冷”,只是兴之所至,想到了,就去做了。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这无尽无穷的宇宙里,生命何其短暂,爱如此难求,遇见了。

从心所欲,尽情尽兴,如是而已。


三、风露立中宵

01

美,无人不爱。

爱,无人不信。

婴儿的眼睛里,一切都是惊奇,都是美。

孩子的心灵中,母亲的,父亲的,亲人的爱,从来都在。

不爱者,因为见惯了大多的丑与伪美。

不信者,一是没有遇见。二是遇见了,又错过了。

02

一直不明白,相貌才情如木心之俊逸者,为何未婚。

读其《素履之往》《即兴判断》《温莎墓园日记》《爱默生家的恶客》《云雀叫了一整天》及至厚厚的《文学回忆录》,真是愈读愈爱。

翻开《巴珑》,突然不懂了,一点都不懂。

因为是木心,我知道是自己的问题。

夜雨凄迷

壁炉火色正红

记忆在

世事俱在

犹如多帆的三桅船

爱者(死别的,生离的)

一一斜倚舷栏

回望,无言

往日衣履

往日笑颜

夜雨中,曳着音乐

徐徐向黑暗驶去

——木心《巴珑·五岛晚邮》

读至《末度行吟》,读完《五岛晚邮》。

沉吟半日,颓废悲伤,无以为语。

我知道,所谓情诗,不必再写。

才知道,为他爱过的女子是有福的。

才知道,不婚的木心心中爱潮滔滔。

只是,一切爱都已远去,一切爱都驶入黑暗。

爱的,一切--甚至衣履,甚至笑颜都还在,都葬在心中。

03

墓在,在心中。

碑呢,也在心中。

黄昏,或是凉月如水的夜晚,去那墓畔长坐,他会想起什么:

酒是欢乐的药,催情的火,没有翅膀也能翱翔

唱到此,树下只剩我一个,蓝色渐渐苍茫

说忧伤可真是,我怎好意思说忧伤

无非呵飘而不坠,哀而不怨,相弃而永毋相忘

--木心《巴珑·末度行吟》


飘飞的哀愁的相弃的爱,是忧伤。

那飘飞而不坠落,哀伤而不愁怨,相弃而永不相忘的,是爱,还是忧伤。

如若,没有爱,何来忧伤。

如若,不曾忧伤,又何以深爱。

04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黄景仁《绮怀》

所有的不爱,都曾深深眷爱。

所有的悲剧,都曾经是喜剧。

所有的喜剧,都幻化为悲剧。

那风露之中,立于中宵的男子;那深情落拓,三十五岁贫病以终的黄仲则。

一生,是悲剧,喜剧。抑或喜中有悲,悲中有喜?

还是《世说新语》的故事:

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喭毕,便去。

--《任诞》

人生一世,能得几次任性纵情。

而且,那些出离世俗准则之外,大多是至情至性之人。

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

--《任诞》

阮籍,不作常人哭哭涕涕状。止一声,吐大血,以至身体损伤、衰弱。

那真爱之人,亦不作卿卿我我之态。一旦深爱,常以自身、性命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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