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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文字,悠长的韵味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01

对文字,我有一个颇为偏执的观点:

诗,小说,乃至一切文学作品,首先要有“可读性”。

“可读性”的丧失,是文学为大众所疏离的一个根本原因。

何谓可读。

晓畅而不艰涩,平白而有韵致,偶有生疏的文字,也可顺着读下去。

读下去,那干净纯粹的感觉招引着你,蛊惑着你不停读下去。

突然咯噔一声,停下来,回头去寻那个句子,看一遍,再看一遍,似乎想要写下点什么……

喻之于讲堂,不让人煎熬,不觉时间之漫长,无形中被吸引,不知间要下课。走出教室,又觉有些环节,有些话语值得再次咀嚼再去回味。

喻之于餐馆,首先点的菜,大多吃得下去,不至于翻翻拣拣几筷子之后,再也找不出入口的东西。走出餐馆,想想下次吃饭还定在这地方。

如何做到。

好的诗,当平淡如散文,如日记,至如家常口语。

而诗歌之外的散文小说等等,则于平常的叙述之中又别有诗的韵致。

简言之:诗如散文,散文如诗。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前两天,于王瑶的文字中读到《石壕吏》,突然发现杜诗的好来。

言其好,并非其诗惊艳华美,恰在于它难得的朴素平淡。换言之,是我于朴素之中看见了平常视而不见的美。

比如这首《石壕吏》,首先不用翻译,其次可以转换为散文而不失其诗之雅致。

晚上,投宿在石壕村,正赶上官吏捉人。老翁吓得跳墙逃走,老妇出门,一看究竟……

夜,安静的可怕,只听得哭泣幽咽之声,不时传来。

天明,离开时,与我告别的只有那侥幸逃脱的老头。

二十多年前,一个周末的午后,地区教院二楼走廊的尽头,空无一人,我捧着鲁迅的《伤逝》,来来回回的踱着,踱着,不觉读出声音: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

这样的文字,只用眼睛阅读远远不够,还要借助口腔,在嘴里咬嚼一番,用轻缓悠长的声调默念出来,像读诗那样。如此,才品得出它的一二味道来。

当然,它本就是诗:

如果能够

我要写下深藏的悔恨和悲哀

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

这样地寂静,这样地空虚

我爱她,仗她逃出寂静和空虚,已满一年了

一年后的这间屋子

依然是这样的破窗

这样的窗外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

这样的窗前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

深夜,躺在床上,仿佛回到一年前的时光

久待的焦躁中,远远地听见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

抬头时,看见她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

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

看见她,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

看见那,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我是怎样的,骤然生动,欢喜起来

还有杜甫的《赠卫八处士》,语浅情深,甚至连散文也不用转换,直接加入标点衬字即可。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夜雨,夜雨中剪下春韭,新炊间杂有黄粱。

主人:难会面啊会面难,举杯畅怀饮十觞。

十觞啊,十觞,我也不醉,感你情意悠长。

明日啊,明日,又隔重重山岳,世事茫茫。

02

在这样的眼光,这样的心境里,于蒋勋的书中读到《黄州寒食诗》,瞬间被苏轼击中了。课堂上,文字里,我一次又一次写下它。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对苏轼,世人多是钦服,是景仰。

这首诗,却让我看见一个如自己一样平常脆弱,一个想要让人怜爱疼惜的孩子那样的苏轼。

四十多岁的苏轼,一直像个少年那样纯净,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如一场几乎夺去性命的大病,当他终于可以挣扎着从病中起身的时候,却发现发须皆如斑白。

似乎,想要放声大哭一场,却发现内心一片凄凉,细雨蒙蒙,海棠零落,泥污在地,灰烬死灭,厨房空空荡荡,引火的柴草早被浇湿,再也无法吹起一点火星,甚至放声痛哭的热情也一并消散。

这是怎样的绝望。

我好想,好想奋力拥抱他,拥抱那个没有比他更痛苦更不快乐的人,拥抱那个才华超迈未来名重天下而此刻如此孤独如此绝望的苏轼。

豪放,旷达,超脱。这是世人馈赠于苏轼帖的标签。却偏偏忘记了,他曾经的脆弱,与绝望。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春色三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他是那样的伤感,又是如此的多情。

孤独,绝望,感伤,深情。

这才是真实的苏轼,是他黄州时期情感的确切写照。

一直以为《寒食诗》是苏轼(黄州时期)的代表作品,同时又是没有被完全重视甚至是被忽略的一个重要文本。起码,手头的这本《历代名家精选·苏轼集》,以及被视为经典的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宋诗鉴赏辞典》中,都没有选录这首在他心路历程上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的诗篇。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前四句,最是大家手笔。

不止一次在课堂上告诉学生,它像散文,或者就是散文,是秘而不宣的日记。仿佛你我亦可如此写来:

自我来此地,已过廿寒暑。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然而,这里是黄州,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自离开的黄州。

然而,他是苏轼,乌台诗案中“魂惊汤火命如鸡”的苏轼。

面对如渔舟的小屋,煮寒菜的空庖,烧湿苇的破灶,深九重的君门,远在万里的坟墓,他该有多少苦痛,多少绝望。

然而,回首黄州三年,回望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却以二十个字轻轻带过。

这安静平和的文字背后蕴藏着多少悲痛感伤,又是怎样安静的力量,让他忍住悲伤,以平和的口吻安静的诉说。

无论生活怎样艰难,命运怎样狰狞,他依然想要去拥抱去怜惜每一个春天,那是任何挫折磨难都无法打倒的苏轼。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对生命,对自然他永远怀着无限饱满的热情,任时光匆匆,他只是想要去挽留,想要去珍爱。

苦难从来不是财富,否则那些历经战乱,遭遇苦难的人都成了精神的富翁。

财富深藏在对苦难的领悟与超越中,唯有那些深情而明哲,平静且坦然面对苦难的人,才能把苦难变成财富。一如谪居黄州的苏轼,蚕室之中的史圣,牢狱之中的木心。

在绝望中留存一份热诚,于悲哀里保持一份安静,坦然面对孤独与苦难,如此,生命便拥有了任何外在事物都无法剥夺的力量。

在安静的文字里,在平白如话的《寒食诗》中,我看见这真诚的力量,平静的力量。借用余秋雨《东坡突围》的文字来说:

平静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这坦然平静的背后,是对苦难的扬弃与超越,是对生活的真切拥抱和深情热爱。

如此,才有前后《赤壁赋》的诞生,才有文化史上不朽的苏轼。

如此,才有了杜甫的诗,苏轼的词,鲁迅的小说,木心长达五年之久的讲课。

在这乱花迷眼匆忙繁杂的生活里,在这一成不乏味重复的日子里,平静而温和的读书备课,坦然且坚定的跑步写字,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你也可以写下那些如散文一样冲淡的诗歌,那些如诗歌一样韵味悠长的岁月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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