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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与命运——第三条道路(9)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美妙的乐曲,温润的声音如暗夜的月光轻缓流淌的一刻

我原谅了过往所有苦痛,宽恕了青春的所有执著。

单凭一个人的记忆,多少已死的已消失的人事物都泱泱地活着存在着。

而一个人的记忆因其死而消失,与之共亡的人事物不知有多多少少。

——木心《素履之往》

先说两件小事。

这些小时候极细小的事,是专属于我的记忆。

而且,这些记忆。如果,不是因为写作,在我可能不会再次记起。

如果,我也遗忘了她们,她们便真的死掉了——仿佛不曾有过存在一样。

这尘世之间,有过多少人;多少美好的生命,美丽的灵魂,醉人的情感,多少动人的故事……

像路边的野草,遭人践踏。如旷野的小花,空谷的幽兰,每一春天的芬芳吐绿,每一随风起舞的轻盈灵动,都被时间那无形的大手悄然遮蔽、掩埋。

记忆之于个体,是对存在的确认,是自我生命无字的史书。

写作,是基于记忆的一种回望,是生命回望里无声的倾诉。

老家门前,有一个长长的斜坡。

那时,家里喂有骡子,每隔几天便要把骡子粪铲走,然后拉些干燥的土垫上。

有时,土装得多了,上坡便很有些吃力,父亲便跑来帮着推一把。

那时,也就十多岁,刚上初中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倔强,还是看过或是《读者》上某篇《拒绝帮助》的文字。便弯着腰咬着牙梗着头,情愿绕S”形的弯路走,也不愿父亲的帮忙。

因为,我想要试试拒绝帮助的自己,是否可以独完成更为艰难的事情

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就是这样的梗。

再有,就是乡村土路上,多有暴雨之中或之后,先前的车子留下的沟痕。

晴天,经太阳暴晒之后,那车辙沟又深又极硬。

拉车,循着那旧有的沟辙去走,省力,也少有危险——

如果是重车,再赶上阴雨天,不小心,就容易打在里面,拽不出来。

那时的自己,年轻、顽固,又多自负。偏就不愿像前人那般去重复,再前面的人走过的老路,仗着有股子力气,偏要挪出些精力,自己另开一条路走。

当然,这样做的后果,是既遭罪受,也常有“卡”住走不出来的危险。

所以,常被父母批评、教导。然而,我却少有悔改。

为何。放着更好走的路,不去走。

偏偏拧着头去遭罪吃苦。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自己,非如此不可。

是鲁迅“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的思想——

可是,彼时的自己连鲁迅就是周树人,都并不知道。

是不识字的母亲一生贫苦艰难,却倔强要强性格的影响——

可是,十几岁的孩子,对母亲的性情能有多少了解。

或许,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性格,只能是为性格所决定的命运。

是结婚日期定好之后却又反悔,重新说了人家,又不幸早早离世的,我的姐姐无法跳脱的命运。

是年轻时多有要强多出苦力,老来多病夜间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的,我的母亲无比倔强的性格。

那么,用光全部幸运,用尽一生时间。

能够,挣脱由性格早早写定的命运么。

没有谁能够回答。

我的不识字的母亲,我母亲少有识字的女儿。

她们一生困居乡间少有出门。性格虽然要强,见识却很是清通。

她们认命,知道有些事情无可改变。

同时,又挣命地想要反抗着些什么。

来了客人,母亲情愿自己吃糠咽菜,总要给客人整点像样的东西。

我的姐姐甘愿受苦受累,从不抱怨,只想日子过得让人家看得上。

和母亲,和母亲的女儿相比。

我的木讷笨拙远过她们千百倍,我的豁达通透却不及她们的百千分之一。

只是因为我是男子,只是比她们幸运的多识了几个字,多读了几年的书。

只是艰难困苦再也无力支撑的时候,可以经由阅读找到千年之前万里之外的朋友,与之促膝长谈。

只是苦痛孤独再也无力排解的时候,可以在坚硬的墙壁上挖一个小洞,让暗夜的月或是路边的灯漏进一点点的光。

只是,可以写下一些无用的文字,作为喘几口粗气再埋头拉车的休息。

生活像是一段翩翩起舞的音符,有高也有低,随着演奏家的弹奏,涌进心头。

年轻的朋友Augenstern,在后台,这样评价我。

而我,也时常追问自己,如果是一架钢琴

要经受命运怎样的摧残,要怎样的狠狠按下,又不屈地跳起

有一双怎样的手,才奏出动人的乐章无论怎样,美妙的乐曲,温润的声音如暗夜的月光轻缓流淌的一刻

我原谅了过往所有苦痛,宽恕了青春的所有执著

这么大了,天天读书,有啥用。

常常,母亲这样问我。

别写那字了。

别写太晚了。

后来,知道我常写字,常熬夜。

母亲。便常常这样劝我。

某次,已经老大不小的我,因为写字闹得家中沸反盈天的时候。

母亲,又登门找去。她说:

——

不是还小吗。又道歉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还要他怎样。

再有,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因为倔强,和单位闹得不可开交无路可走的时候。

母亲,开三轮车赶到县城,找到亲戚,找到单位。

再有……

想想,这半辈子,除去小时养育我的艰辛。

整个青春期,我没有劳动父母操过多少心。

反而是大了,工作了,结婚了,能够写字讲道理的时候。

一次一次,又一次让年迈的母亲忧心操劳。

如此,这样的写字,这字的意义又在哪里。

或许,是想借着在她那里遗传而来的倔强,通过写字的方式,撞开一扇幸福的窗户,让她看见。

或许,是想在生活的丛丛荆棘之中,劈开一条通往所谓成功与财富的道路,让她看见儿子的富有,分享儿子的成功。然后,带着尾随成功而来的财富,陪母亲度过幸福的晚年。

母亲,这一辈子吃尽了贫穷的苦头。母亲的一生,尝尽了生活的苦痛。

然而,我期盼的成功遥遥无期,财富的累积更是百般艰难,无从谈起。

我的借由写作让母亲幸福的愿望,近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那么,我的写作,之于母亲,

除去,记下生活里琐琐碎碎的小事,写下她艰难的生活,苦痛的命运。

除此之外,还有怎样的意义。

如果,我的写作,我的关于母亲和她女儿的文字,能够出版。

那将是母亲最大的幸福——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儿子。

那将是母亲和她女儿生命的延续——

只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是我母亲的女儿。

即便,这些文字没有面世的机会,我的写作:

对于,我的儿子,她的孙子,她女儿的外甥。对于她的外孙外孙女,她女儿的儿女们,依然是最珍贵的文字。

因为,他的奶奶和姑姑,他们的姥姥和他们的母亲,依然活着,哪怕只是在文字里活着。

其实一直很想知道我妈妈年轻时候的生活,她的习惯,还有她的喜好。

那几篇文章让我对我妈妈有了更深的了解,我妈妈的形象更生动些了。

这是我大学毕业,远在深圳,快要结婚的外甥女,发给我的文字。

大外甥女,内向,话不多,很多事喜欢藏在心里。

说起她的母亲的时候更少。然而就是这极少的话,让我对自己的写作更加坚定。

突然想起,佩索阿的《惶然录》,和那不止一次被人引用的文字。

把它放在这里,献给我,献给我为母亲和母亲的女儿写下的故事:

写下,即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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