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洞穴里的恶龙

壹

讲两个有关洞穴的故事。

印第安传统中，每个勇士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洞穴。

当他感到沮丧，或是斗志不足的时候，就会选择进入洞穴之中。

进入洞穴的时候，他不会让任何人——包括自己家人跟在后面。

他会警告妻子说：“不要尝试跟我一起进去，否则会被洞穴里的火龙烧死。”

当然，他也会告诉妻子：“当我调整好了，自然就会走出洞穴”。

年轻的爱情，渴望的是两个人身体与灵魂的完全敞开，渴望的是双方全时段全空间的完全拥有。如果一方在某一时刻或某一地点不再以自己为中心，或不再与自己分享，便会失望，甚至怀疑。

如果把个体比喻成一个自足的圆，所谓爱情，就是你与他人灵魂的最大交集，或者你愿意把生命的大部分敞开与之共享。

如果两个圆完全无差异的重合，那么势必有一个个体，因为一方而失去独立存在的价值。

我们所以喜爱一人，一方面因为对方与自己如此的相同，你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对某种事物的热爱，某一理念的持守，双方会有心灵的相通、共鸣……

另一方面，是对方与你如此的不同，他的身体和灵魂时时呈现出让你为之惊艳，为之欣喜倾倒的一面。

此外，人欲望的满足是丰富的、多方面的，性的美食的旅游的理想的，当下的恒久的……

换而言之，一人很难满足另一人所有的欲求。所以你一方面会把对方紧紧的抱在怀里，另一方面又给把他推入更广阔的自然社会，给予他最大的自由。

只要对方最隐秘最高级的满足是从你这里获得，或者经由他自我努力而从光明坦途上获得，并且愿意与你分担共享，你们便拥有最真挚的爱情。

然而，欲望的满足，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因此，每个人都必然遭遇只能由他自己或者主要由自己面对的孤独——比如疾病和衰老，比如艺术的创造。

所以，里尔克说“在那最深奥、最重要的事物上，我们是无名的孤单”。

这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一个自我救助疗伤的时间和空间——

我们经常会说：让我静一静。

会需要一种自我疗伤的方式，比如阅读，比如游泳或跑步，比如跳舞或醉酒……

也需要一个自我疗伤的地点，或许这就是外在的有形的洞穴存在的必要意义。

贰

印第安勇士的洞穴，放在宗教中，是指闭关。

当自我的成长进入瓶颈期的时候，闭关显得尤为重要。

因为闭关，一是可以免受外界所有的干扰，二是可以专心修炼某一技能、法门。

这样的闭关延续到足够长的时间，出关之后，个人的能力、见识都会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气质、面貌也会有较大改变。

现代社会，大多人很难有闭关的经历，但是可以通过自我在某一方面的坚守，从而体验僧人闭关的心路历程，达到一种自我提升的效果。

自我的闭关，既可以是一种戒除，比如在一定时期或长久的戒烟、戒酒、戒荤（素食）……

也可以是一种坚守，比如坚持每天多少公里，读多少书，写多少字……

爱一个人，当然会热爱对方与你相同的东西，但更重要的是理解或支持对方与你不同的地方，要学会尊重他“不爱”你的那些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

树洞，是一个网络空间比较流行的词语，它源出《长着驴耳朵的国王》的童话故事，说的是一位国王长了一对驴耳朵，每个给国王理发的理发师，都因为把国王的秘密告诉他人而招来杀身之祸。

有一年轻的理发师，为了不被杀害而苦苦藏住这个秘密，但秘密憋在心里让他无法忍受，并且日渐消瘦。

在师傅的一再追问下，年轻人说——

师傅，有一个秘密深深地折磨着我，但是我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半点。

如若说出，我便活不成；如果不说出，我便永远无法获得快乐。

师傅告诉他说——

可以到旷野里找到一颗有洞的大树，对着树洞倾诉，再用土把它填上，这样秘密就被永远地保留在树洞里了。

叁

由此可见，这样一个可以盛放秘密，盛放负面情绪；可以让人满血复活的洞穴的存在，如此重要。

它像让人耽溺的爱情，像可以无限留恋的美好的性，像百味之王的盐，缺失了它，生活便失去了味道。

然而，如果菜只有咸味，如果人只沉迷于性或爱欲之中，人生同样贫瘠单调，甚至会有生病的危险。

《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中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有一条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处女，这个村庄每年都会有一个少年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从来无人生还。

又一个英雄出发之时，有人悄悄尾随。只见龙穴中铺满金银财宝，英雄一剑刺死恶龙。

然后，坐在恶龙的尸体上，看着闪烁的珠宝，身边的美女，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

最终，英雄变成恶龙。

这是一条怎样的恶龙，为何英雄在战胜恶龙之后，自己会变成恶龙？

它是另一个自己，是与自己的勇敢、坦荡、阳光的一面共生的卑怯、贪婪、阴暗……

它随着你自身的强大，而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为强大有力。

会让你在战胜它的同时，一不小心而成为被你战胜的东西。

你无法彻底消灭它，一如你无法消灭另一个自己。

只能与之共生共存，只能像印第安勇士一样，一次次走进洞穴之中，闭关直面。

只能在与之共生缠绵的过程中，让自己成为更脆弱也更坚强，更孤独也更勇敢的存在。

一如尼采所说——

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因此而变成怪兽。

如果你长时间地凝视深渊，深渊也会凝视你。

在这样的凝视对抗之中，结局——

或是你被它所战胜吞噬，或是成就最美好卓越的自己。

明日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