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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拥有(2)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看过两个故事。

一是木心先生的《童年随之而去》,故事极简单:小说中的“我”跟随母亲到“睡狮庵”做佛事,一呆就是许多天,在山上——

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

这是最初的喜欢,也是爱屋及乌。

小孩子就是这样单纯,不喜欢吃的饭,因为喜欢的碗,饭就变得清新可口。

人在年轻的时候大抵如此,一件极细小的事,便可撬动你对整个世界的热爱或是厌弃。

生活原本是无聊而沉重的,只是因为喜欢的人喜欢的事,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甚至生出一丝丝的快乐。一如忧郁烦闷的一天,只是因为看见某一人,只是因为她冲你微笑一下,哪怕只是在梦中,也会让这一天值得纪念。

或许,这便是爱的感觉。

很多时候人把爱给狭义化了,爱并非单纯指向异性,也指向同性;指向孩子,也指向老人;指向人,也指向物;指向热情,欢喜,也指向失望,忧伤。

因为,那些牵动你的内心,让客观事物发生主观情感的都是爱——包括由爱而生的恨,也属于爱的一种。

文中的“我”对这只小小的碗,喜欢到极致——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

就是这样一只碗,在临开船时才发现给忘在山上了。而“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没有办法,母亲只得让满船的人等着,然后派人登山去取。

似乎喜欢的事物,到得手来,总要经历一点这样或多或少的艰难。

终于可以捧在手中,终于可以日日看见观赏,“我”是怎样的欢喜,甚至在船上便忍不住的——

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当然,这是“我”和一只碗的故事——

从初初相遇,日日相对,以为永远拥有,却又转瞬离散。

或许,这是爱的故事——

最初的欢喜,相守的温情,最后的遗憾和绝望。

太阳底下何曾有过新鲜的事情。

怎样缠绵缱绻的故事,怎样样惊心动魄的情感,可以向人诉说的也不过如此——

曾经如何,如今又如何;拥有时如何,失去时又如何。

如果“碗的故事”所写太小,时间跨度太短,接下说另一故事。

一个失明的说书人,得到一幅药方,吃了那药便可以看见东西。

前提是要有药引子——亲手一根一根弹断一千根琴弦。

这是师父留下的药方,所以容不得他有所怀疑。

从二十岁“看着”药方放进琴槽,直到七十岁取出之前,药方是他五十年生活里的全部希望,带着这样的希望,靠着这一点无比遥远而微弱的光,他痛苦而又快乐的生活着。

终于,一千根琴弦弹断了,去抓药时,方才发现——

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一件东西的失去,会让人一时难过;一个人的离开,会让人伤心许久;全部希望的落空,对人则是致命的打击。

如果一件东西的聚散,一个人来去,只能算是偶然。那么希望的失去,或许是必然,诗人裴多菲这样说——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它就弃掉你。

曾经,我们执著于拥有,执著于爱情,执著于希望,而一切的爱情、拥有和希望,“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当你奉献了全部的热情,青春和生命,她又飘忽远去。

一切,曾经紧紧握在手中的,曾经给你无限欢喜的希望、爱情还有拥有的一切,终将如流水一样一去不返。

人,终将堕入虚空。

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中,跟随老瞎子弹琴的小瞎子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兰秀,老瞎子知道后,说了一句“听我一句话,保准对你没坏处。以后离那妮子远点儿。”

小瞎子当然不会听,他说:“兰秀儿人不坏。”

老瞎子说——

“我知道她不坏,可你离她远点儿好。早年你师爷这么跟我说,我也不信……”

我们都知道人生并无意义,一如《圣经》所说“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虽然知道,却没有谁愿意相信,一茬又一茬的人向着虚空;向着爱情,希望,一切给你带来欲念、渴望、支撑着你快乐生活下去的美好东西,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直到她失去的时候,直到她给你带来致命的打击。

当老瞎子去抓药的时候,小瞎子也离开了野羊坳,他离开的时候,正是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老瞎子找到时候“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

爱情消失了,小瞎子想死。

信守了一辈子复明的希望消失了,老瞎子也不愿意再活下去。

但在死之前,他把一个新的希望——那只是一张白纸的药方交给了小瞎子,他要过小瞎子的琴,把药方给封在琴槽里。说了一句——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他相信小瞎子再怎样弹,一生也无法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

只要他一直满怀希望的弹琴,只要没有看到那无字的药方,他便不会绝望。

一切都会消失,一切也必然消失,包括生命,包括由生命创造出来的一切。

我们能够拥有的只是消失之前的,一个明知虚空却又深信不疑的目的,只是一段朝向目的的美好旅程。

你可以把她命名为我的碗,我的爱,我的童年,我的希望,我的人生……

虽然为这些人事物命名的人最终也会消失,但你为之命名,为之悲伤为之欢喜的那一段时空里,她是属于你的,也是恒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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