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姑娘的时候,无尽地遐想着幸福,但结果一切是那样的无聊和庸俗,以至今天这个晚上,这也许是我一生中唯一幸福的夜晚了,在我看来,不像是真实的,不像是有罪的。明天我只要一想起这个夜晚就将心惊肉跳,不过此刻我已把一切置之度外……” 她温存地、悄声地沉思着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蒲宁《秋天》 遇见蒲宁之前,断续听许多人提起他,许多地方读到他,直到厚厚五卷本的《蒲宁文集》置于床边,直到一一翻开那些故事,才发现他的好。 这些好像什么。 想起某一年铜陵听课时记住的一句话——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 你会发现心中所想,那些在唇边缠绕回环却未曾说出的话语被他轻轻吐出。那是一种畅快,也是一种绝望。 让人惊奇的是,你喜欢这样一种让人绝望的畅快欢喜。 或许,人多有这样一种欲念,想要把一生经验的情感,放不下的人;把那些欢喜与悲痛,那些念念不忘却又无处安放的心事找一安放的处所—— 或是日记、书信,或是一首歌,一段诗,以明白或隐晦澄澈或是混沌的方式传递出来,或许,这是艺术最初的形式和最后存在的缘由——它是人传情达意的最好方式。 人这一生,总有某个时间节点,突然涌起留下一些自己不在的时候依然可以留存下来的东西的念想。 时间过去之后,那些有关你在时间里的一切都将沉入黑暗,埋入坟墓,渐渐的连坟墓也被忘却。而以文字等艺术的方式创造的东西,却可以获得超越肉身的更为长久的存在。 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大致便是这个意思。只是这里的“名”,并非一定指代名声,而是自己曾经存在的一种明证。 在这意义上说,阅读,既是经历,也是学习。在别人的故事里去经历更为丰富的人生,在别人的文字里学习这种留存的方式方法。 蒲宁的小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没有过多的情节,至于人物,并非限定于具体的人,而更多是自己内心情绪的一种载体,可以是阅读到作品的每一个个体,或许作者在意的并非主人公是谁,而是谁愿意或者曾经是他作品里的人物,是谁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者经验过这样的情感。 比如这篇《秋天》,比如《秋天》中的这段文字。 谁的青春里不曾有过对爱与美的期待,然而现实所以是现实,就在于他一次次的把这样的期待粉碎。然而,总有一些执拗的人执著于碎片里的寻找。然而,总有一些幸运的家伙真的找到了,虽然会流血会有泪,却得到了瞬间的完美。 那些一切置之度外,那些回忆里战栗颤抖的瞬间有的是脱离漫长人生完整的存在,像游离大世界之外独立的小宇宙,是痛苦也是欢乐的永恒。 这样的小说毋宁说是散文,是诗,或者是诗化散文化了的小说。 年轻时候并不喜欢或者拒绝这样的作品,如恋爱,注重的是结果;如人生,在意的是成败,却忘了过程里的回肠荡气低回缱绻才耐得咀嚼,值得回味,才是人生值得过下去的因由。 还记得许多年前,学校图书馆里借了一整套的《汪曾祺全集》,那些缓慢悠长,如落日黄昏让人迷恋又让人忧伤的散散碎碎的故事,让我沉醉其中。 回忆起来,那种感觉一如约会中的等待,知道爱人会来,而等待的过程却如此漫长,如此美丽,美丽的让人忧伤,一如《伤逝》中的一段文字——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来……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 以为,所谓爱情,如若不曾经历这样等待的悲喜交织的过程,便称不上真正的爱情。 人生的所谓梦想与期待,不也如此么。 而怀着这样心境阅读文字的经历,无异于与心上人的一场恋爱。 前天,还有更前一天 我踯躅在枯叶尽落的林间小道上 彼岸是炊烟,鸡鸣和疏落的房舍 此岸是经秋的杂草,坟和如坟的土丘 是土丘上高高的白杨树林 在昨夜 在那条覆满水草,为芦苇遮掩的河边 在家中偷跑出来的姑娘的身旁 黑夜逝去,清晨又一次降临 大地上又是新的一天,然而 属于你的昨天,属于青春记忆的昨天 一生只能一回的昨天,已经永远不在 木心说,灵感之句,是指能激起别人的灵感的那种句子。 阅读蒲宁,如平常生活顺手丢下的石子,让平静的日常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石子虽然沉落,但涟漪还在,涟漪不在,但寻找打破平庸生活的石子的期待还在。 所以文字永存,阅读还在继续,未来还在路上。 草于夜色中的 丁字樓澧沅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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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陈会设 > 《公众号:兰芷人间情耽云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