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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中的出路——重读《呐喊·自序》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拉斯柯尼科夫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了他的童年时代,仍旧在他们过去住的那个小城里……离城里最后一片菜园没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酒馆,一家很大的低级酒馆,当他跟他父亲散步经过那儿的时候,这家酒馆总是使他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引起恐惧。那里经常挤满了人,喧闹,狂笑,叫骂,怪腔怪调地嘶哑着喉咙唱歌,而且常常打架斗殴;喝醉的和面容可怕的人们在酒馆周围闲逛……

——陀斯妥耶夫斯基《罪与罚》朱海观译

《罪与罚》是何时购于何地,早已无从记起了。然而从书后“合肥新华书店”的售书章来看,当是96到98年省城读书时偶然买下的。从书中留下的笔迹看,最早的阅读是在02年搬进如今已是旧居的新居时的事,接着08年3月期中考期间重读了一遍,再就是十四年后的前两天的三读。

这次重读之前,断断续续的翻完了陀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穷人》《魔》《少年》,他第二任夫人的《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并且重听了一遍此书,似乎才懵懵懂懂的读出了一些味道。

暂时放下陀氏,拿起鲁迅,随手翻到这篇《呐喊·自序》。

这么多年里,鲁迅的文字不知读了多少遍,这篇序文更是无数次的翻过,本以为再也无法读出新意来。然而,不觉中还是跌进先生的文字,跌进他文字所重现的世界里,并且看见从前未曾留意过的文字——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抄古碑。

猛然之间,从这“S会馆”里发现了成为鲁迅之前的周树人前半生的轨迹。

1896年10月,36的父亲周伯宜去世,两年之后,时年18岁的周树人离开绍兴,前往南京江南水师学堂读书,关于去往南京的原因,《呐喊·自序》中是这样写的——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所谓“别样的人们”,当然是不同于生于绍兴并终老于此的人们,那些他想要逃离的是些怎样的人们,先生没有说,而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突然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笔下,于拉斯柯尼科夫的梦中见到了那些人——

喧闹,狂笑,叫骂,怪腔怪调地嘶哑着喉咙唱歌,而且常常打架斗殴;喝醉的和面容可怕的人们在酒馆周围闲逛……

这样的人们,这样的场景,无关乎国别,无关乎时代,处处皆然。

于此,也便一定程度上理解了年轻的周树人以及如周树人一样的年轻人总要逃离故乡的缘由了。

然而,逃离之后呢。

1998年离开绍兴,从南京仙台东京,绕了一个大圈,于1912年寓居S(绍兴)会馆,十四年之后,32岁的周树人似乎重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那里,似乎是另一个绍兴。

接下来,等待他的命运会是怎样——

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这是绍兴会馆中周树人日常的生活状态,于这平静的文字中我看到的是一个垂暮的老者,一个精神死亡的年轻人在安排着自己余下的生命。

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他履历的终点,精神生命的终结,像大多人一样,年轻时激昂慷慨的追求过,轰轰烈烈的出走反抗过,最终一切归于虚无与沉寂。

如果没有意外,历史将会多出一个平庸无奇的教育部的小官吏,至多一个抄写古碑虚度残生的所谓学者,而日后写进中国思想文化史并影响一代又一代的年青人的鲁迅将不再出现。

先生的命运,大抵也会如那缢死在槐树上的女人一样,寂然无闻于这S会馆中——

不知为何,这次重读,我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在先生笔下匆匆掠过的女人,她是怎样的容貌,有着怎样的故事,又为何要缢死在这会馆的槐树上。

容貌:大抵是美丽的。

年龄:应该是年轻的,因为实在无法想像一个年老丑陋的妇人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如若容貌丑陋,那么她的内心一定温润而美好;如若年岁渐老,内心一定年轻而热烈。

故事么,或是求而不得的爱情,或是不甘屈辱的现实,让她选择了以自缢作为反抗的方式。如若不是以这样终结身体的方式来保全精神的完整,那便是精神死亡而空留一具躯壳了。

彼时的周树人,虽然也在读书抄古碑,然而他青春时热烈激昂的情感却已消亡了,甚至生命也在这样的寂寥之中暗暗的消去了。

在我们小城一家大的卖货场,我常常看见一个年轻人,整日枯坐那里,遇见人来,便热情的招呼上去,当你转向离去时,他便又枯坐在那里刷起手机来,与你所见过的所有商人并无二致。

后来听说,那青年读过大学并曾出国留洋,不过最终还是接手了家庭产业,接替了父亲曾经的职位,终日于店中枯坐。

读书,留学又有何用。每每谈起他时,办公室里人们总是以这样的口气结束议论。

青春,梦想,知识,追求,一切都抵不过现实的谋生的力量。

这大抵就是人生吧——回环重复,虚空无聊。

青春,青春时的情怀、理想与信念,似乎只有这样两种存在的方式,一是在最热烈的顶峰戛然而止,一是以灰烬的方式渐渐冷灭,以至于连负载过这青春的肉体也把曾经的青春忘却殆尽。

是的,人生又能怎样呢,青春就像——

拉车的高头大马,披着长鬃毛、粗粗的腿、安详地迈着均匀的步伐,毫不费力地拖着整整一座山似的货物,好像拉车比不拉车还要轻松似的。(《罪与罚》)

当热情消退,人生就像——

一匹农人饲养的又瘦又小、黄褐色的马。拉了满满一车劈柴或者干草,累得精疲力竭,特别是当车轮陷入泥里或者车辙里的时候。(《罪与罚》)

接下来,那匹马或是在主人的皮鞭或铁棒下惨死,或是精疲力竭的负着沉重的大车,步履蹒跚,直至生命终结。

接受,或屈从命运的安排,燃烧过终又沉寂下来的人生似乎并无其它选择。

然而,因为过往的热情,因为不屈从的记忆留下的痕迹,人生到底还是有所不同。当然,这过往带给人的首先是痛,是苦——

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呐喊·自序》)

人,很多道理似乎全都明白,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内心。一如男女之间的单恋,明知无望,明知会受伤,却如痴人言梦,依旧情深以往。所谓人生之苦,便在于此心有不甘,意有难平,事无所谓大小,愿无所谓高下。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先生,走投无路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他忽然想起昨天马尔美拉多夫所提出的问题来,“因为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罪与罚》)

痛到极致,苦到极致,除去死亡——肉体上和精神的而外,似乎还可以有第三条出路。

这所谓的第三条路,便是在绝望的灰烬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便是以重新点燃的二次青春的热望去拓展未知的道路——似乎所有伟大的灵魂都必然经历这样绝望中重生的时刻。

正如先生在“苦于不能全忘却”的时刻,把“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正如毕淑敏笔下所描绘的烟灰一样——

他们曾经是火焰,燃烧过,沸腾过,但它们此刻安静了。它们毫不张扬地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乘风而起,携带着全部的能量,抵达阳光能到的任何地方。

经由S会馆中的沉积,经由老朋友金心异掀起的那一缕风,周树人终于挣脱绝望的魔障,在寂寞与消沉中迎风而起,在似乎无路可走的地方用笔跌跌撞撞的撞开了一条新的道路,光耀文学史的鲁迅,终于向我们走来。

后记:

读懂一本书,理解一个人,实现一种梦想,重新开始一段已经放弃的人生之路,有时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

青春,美好热烈,然而短暂,因而那些诞生于青春的梦想与爱易于夭亡,唯有意志非凡之人,在青春逝去梦想破灭之后,于希望的灰烬里,让热情重燃,青春重回,以更温和而坚定的信念去开启生命的另一段更为苦痛然而更加灿烂的征程。

如此,过往的一切,方才成为另一故事的序幕。

是为记。

写于午后的澧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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