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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雨水落在眼里——《雷雨》《窦娥冤》人物比较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投影名言,是每天讲堂里的必修课。
今天,呈现的是里尔克《布里格手记》中的一句——
我的头上没有屋顶,雨落在我的眼里。
         
课件是早前一天做好,课前想起这句话,顿有豁然贯通的感觉——
窦娥一生的遭遇恰恰印证了里尔克这句名言。
         
一、没有庇护的人生
窦娥的人生履历可以从第四折化为鬼魂的她向父亲的哭诉中见出——
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离了父亲,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至十七岁与夫配合,才得两年,不幸儿夫亡化,和俺婆婆守寡。
         
《诗经》有云:“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三岁亡母,七岁离父,窦娥的童年可谓无依无靠,她的人生缺失了起码的温暖与庇护。
终于等到十七岁,作为童养媳的她和丈夫成亲,多少有了依靠,不想只是短短的两年,丈夫早逝,只得和婆婆一起继续她的孤苦人生。
         
不止如此,第三折临刑前对婆婆的唱词也见证了她人生的可悲。
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
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自幼无爱的悲苦,窦娥从未诉说报怨,直到临死之前在对婆婆卑微的乞求中,我们方才感受到“少爷无娘”的她内心的凄凉。
拿着她抵偿高利贷并获得盘缠赶考的父亲,十三年间对窦娥的生死不闻不问,面对做了鬼魂的女儿,父亲首先责怪的是女儿辱没了祖宗世德,连累了自己的清名。接着便是无情的恐吓和咒诅:“你快与其我细吐真情,不要虚言支对,若说的有半厘差错,牒发你城隍祠内,着你永世不得人身,罚在阴山,永为饿鬼。”
不说追逐功名抛家卖女,即便留在女儿身边,这样的父亲又能给予窦娥多少温情与庇护。
         
、滂沱的雨水,不幸的遭遇
如果仅仅是没有依靠,没有庇护,窦娥还可以独自面对。然而二十岁那年,她人生里最大的不幸突然降临。
         
先是蔡婆婆因为二十两银子,差点被赛卢医勒死,幸而被张驴儿父子撞破并救下。得知蔡婆婆单身媳妇守寡,张驴儿父子便要无丈夫的婆婆媳妇嫁与他父子二人。
坚决拒绝的窦娥接下来便遭遇到生命里的至暗时刻——
张驴儿父亲误食其子给蔡婆婆准备的毒药不幸身亡,张驴儿以此要挟窦娥与之成亲,否则便要告到官司,要她偿命。
不愿年迈的婆婆受刑,善良的窦娥被屈打成招,押赴法场。
         
这样不幸的遭遇里窦娥并无任何过错,但是不幸硬硬的闯进她的生活,生生把她拖进这滂沱的大雨之中,再也无从逃避。
         
想要跳脱这不幸的遭遇,其实并不困难,婆婆已经给窦娥提前做出了榜样——
顺从。
虽然表面上有所拒绝,面对威吓要挟蔡婆婆羞羞答答的答应了张驴儿父子,不仅是自己,连同窦娥的命运也一并应许了出去。
即便这一次没有顺从,当张驴儿父亲被药毒死,面对张驴儿“官休”还是“私休”的选项,她依然可以选择顺从,如此便悲剧便不会发生。
甚至太守桃杌想要拷打婆婆之时,她依然有所选择,而窦娥偏偏在这应该拒绝的时候,选择了善良与屈从。
         
张驴儿的陷害,桃杌的昏庸,为婆婆替罪,这一桩桩事件如滂沱的大雨,落在了窦娥的眼里身上,让她无处可逃,一步步走向了最终的命运。
         
三、愤怒的复仇与勇敢的担负
         
1、愤怒的窦娥与蘩漪
当滂沱的雨水落进眼里,当二十岁的生命走向终点,窦娥发下三桩誓愿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血溅白练——是希望刑场上的人们能够看见她的清白;六月飞雪——是要上天来佐证她的冤屈。而亢旱三年的誓愿则把心中的仇恨指向昏庸的贪官,指向张驴儿的同时,也指向了与她同样无辜的楚州百姓。
如果说窦娥有着天大的冤屈,那么躺倒也要中枪的楚州百姓是否同样冤屈。
他们,何罪之有。
         
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
窦娥以楚州大旱来明证她的无辜,消弥心中的怨气,诚然可以理解,然而因为一已之快,便拿整个楚州百姓的性命作为赌注,这种怨怒迁移到当事人之外,这种殃及无辜祸及他人的行为,让人害怕,甚至是恐惧。
这样的复仇方式,即便是刑场的监斩官也无法看下——“打嘴!那有这等说话!”
即便她的父亲窦天章为其平冤之时也要这样说:“莫道我念亡女与他又罪消愆,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
设若你我生在窦娥所在楚州,三年不雨,寸草不生的生活又该何以忍受,同情窦娥的同时你的心中是否也有不满。
         
讲到亢旱三年,讲到窦娥,会很自然的联想起另外一个复仇女神蘩漪——
(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
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
         
她们是如此的不幸,又是如此的决绝——毁灭他人以平息心中的怨怒,证明自身的存在。
这种蓬蓬勃勃永不屈从的力量,作用于爱,让人感动;一旦化为仇恨,则让人恐怖。
         
2、勇敢的侍萍与玛蒂尔德
面对生活的苦难,面对不幸的遭遇,是否只有复仇一条道路可供选择?
于此,不能不说《雷雨》中的侍萍。
         
对于软弱绝情的周朴园,她先是选择跳河自杀,被人救起后,又选择了更为艰难的生活。
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这样流离孤苦的生活里,美丽纯净的梅侍萍心中有过怨恨吗。
答案是肯定的。
但她以自己的忍耐,以决绝的勇敢去直面更多磨难的生活。
即便是绝望,她也不愿找到周家,更不提什么复仇。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不公平的命运还是再一次把她送到周公馆,送到周朴园面前,让她再次直面最不愿意看见的命运的轮回,“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
命运的残酷在于,你所看见的不幸只是表面,前面还有无底的深渊等待着她——
她和鲁贵的女儿四凤爱上了她同周朴园的儿子,并且怀有孩子。
         
如果和周朴园的相爱是她一生不幸的开始,那么一双儿女的“乱伦”则是轮回的命运对她做出最惨烈的惩罚。
如果说被周家赶出大门是她“罪有应得”,那么蒙在鼓里的儿女的相爱,她又何罪之有。
如果说蘩漪承受着太多痛苦,那么侍萍则遭遇了命运最大的不公与最深的打击;如果说蘩漪应该复仇,那么侍萍心中不应该激荡更多的仇恨么。
         
而她又会如何选择——
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伤心地)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地跟着来。
         
他们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享着福。冤孽是在我心里头,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他们快活,谁晓得就是罪过?他们年青,他们自己并没有成心做了什么错。(立起,望着天)今天晚上, 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
         
无法想象,这样把所有罪责与惩罚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侍萍该有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的伟大。
如果没有那最后的结局,每一天每一秒于她都是煎熬与折磨,所谓度日如年,大抵不过如此。
然而,早已不幸的侍萍把一切深深隐瞒,没有复仇,没有倾诉,也不要任何人分担她的不幸。只是告诉她的两个孩子——
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
         
或许这是软弱,是逆来顺受,但又何尝不是更多的勇敢,更大的担当。
         
面对这样的侍萍,不能不让人想起《项链》中的玛蒂尔德,在那挂对她而言天价的项链丢失之后,从前一切由人伺候的玛蒂尔德突然变得坚强起来——
她一下子显出了英雄气概,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她要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她就设法偿还。
         
项链虽然丢失,玛蒂尔德依然拥有很多选择——
而她偏偏在所有的可能之中,选择了最为艰难的一条道路,用自己的辛苦劳作,用十年的青春来偿还可怕的债务。
         
常常会去追问,愤怒的复仇的窦娥与蘩漪,除去让人同情与悲叹之外,还会余下些什么。
无论是曹禺笔下的鲁侍萍还是莫泊桑心中的玛蒂尔德,让人悲悯的同时,更让人不觉肃然而起尊重与敬意。
         
当苦难降临,当雨水滂沱,当你无所依凭之时——
决绝的毁灭,还是默默的担负。
哪一种道路容易,哪一种艰难;哪一种选择懦弱,哪一种勇敢;谁在逃避,谁是伟大?
         
一切不言自明。
         
写于夜色中的沅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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