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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台必告录 卷一 下

 新用户4541Ay47 2023-07-06 发布于上海

·论台中时事书

台中时事有大可虑者三:米贵兵单、各官穷蹙、政务懈散;而又将有移镇澎湖之举,是合之而四矣。

近日,斗米卖钱三百。某不自度量,移檄道、府,借动仓榖三万石减价平粜;当事者难之。某以“民心皇皇,不可迟缓;倘上台督责,则某一人独偿。”

于是道、府发奋,共肩其任;已经举行,民情稍慰。并檄诸罗令开仓,劝庄户出陈易新,严禁囤积及商船透越诸弊。

北路讹言未息,诸罗营县请兵协防,随遣把总林时叶、陈云奇、张天宝领兵三百于是月初三日协防去矣!北路地方千里,深山旷野,处处贼窠,即再添设一营,尚苦鞭长不及;今一兵不增,又欲调离其镇于数百里海外之澎湖,是直委而去之,岂但如累卵之危乎!此时移镇未行,又有协防兵二千,足资调遣;然外九庄、笨港以上,盗贼频闻,皆距汛防窵远,巡察不及;加以野番出没,亦须防闲。秋成尚早,人心易动,种种情形,已如抱火。复虑协防之兵,尚非长久之计;恐议者谓台平无事可以撤回,则焦头烂额,将有大不可言。

迩者台地各官,多以五日京兆,不肯尽心竭力任地方安危之寄,高守不敢思归。又以战船赔累,惟无米之炊是急;心灰气隤,以脱然废弃为幸。何能得有余力,整顿地方。台道各县强忍不敢言贫,九营将弁人人有救口不赡之叹,此真孤掌难鸣,一事不可为之秋也。夫官人于遐荒异域,而绝其养廉之资,使枵腹为国家办事,幸时际隆平,不过空乏其身;脱有一方蠢动,呼应莫灵,惟有坐以待毙而已矣!鄙意前人官庄,宜酌量大小衙门,留还少许,俾足养廉之用,略加饶裕,以备不虞;今悉数归公,使各官穷蹙至此,岂所谓地方之福乎!国家四海之富,不在区区增益数万之银钱;一旦有误封疆,即费百万之钱粮而不足。及今檄令开垦,如北路林■〈土冀〉埔、竹堑埔,可辟良田十数万亩;即于此内再创官庄,尚可补救将来免生番杀人之患。而执事又有划界避番之说,则亦末如之何矣。

凤山令不肯植栅为城,亦以巧炊藉口,某于道府之前痛切言之,已许可矣!此虽小事,但营县无遮拦,如人家无门户,行道皆得胠箧而去;折柳樊圃,足御狂夫,未可以为微而忽之也。

某小才任重,时事关心;苦无将伯之助,非孜孜为地方各官谋口腹身家之计。又未知移澎一节,虽经提军入告,可得挽回与否?目前艰钜,虽黾勉不敢告劳;移澎之后,天各一方,此间治乱情由,非某所能逆料矣!

言词絮聒,繁冗无绪;惟执事之急为维持之也。

·论擒获奸匪便宜书

台民喜乱,如扑灯之蛾,死者在前,投者不已,其亦可怜甚矣!

前月,遣兵搜捕北埔寮诸山及诸罗县令、北路将弁、差委员弁人等先后擒获剧贼李庆、黄潜、苏齐等四十余人,本拟即于军前竿首藁街,以儆无赖;道府以地方既平,欲行善事,效古人“死中求生、得情哀矜”之意,备叙供由,解回内陆,听臬司审拟,分别正法。某以为非靖乱之道;但意在文武和衷,不得不委曲从众。窃心疑此间莠民,将有轻视法网,谓叛逆可以从宽,不妨复尝试者。

两月以来,夜不能寐,密差弁员四处侦访,果有奸民郑任(绰号“急烧疏”)布散讹言,招集亡命,谋于六月初一夜竖旗纵火,燔文武衙署,抄掠市肆。是日大雨连宵,各自散逃。某闻知捕治,并其党萧兴祖、李柯等,供认不讳。复会委台湾令周钟瑄搜捕郑任家窝党,获其档册;会同道、府质讯,则册中开列伪爵人数党羽数万人。一时百姓旁观,多有骇愕状。周令恐牵连者众,民心惊惶,密白道、府,将伪册当堂焚毁。某大敬服其能,即令烧去;郑任等情罪既确,死有余辜,立毙之庭,以彰国法、以快人心。从此匪类廓清,谅无复作孽求死者矣!

但副将徐左柱已经至台,某当遵旨赴澎湖驻劄。既行之后,则非所知。应否谕令徐副将:“凡事少加断决,不必拘牵文义,以长奸顽?”

则在执事稍假之便宜,非某所敢饶舌也。

·谕闽粤民人

郑章殴死赖君奏、赖以槐,按问抵偿。闻汝等漳、泉百姓以郑章兄弟眷属被杀被辱,复仇为义,乡情缱绻,共怜其死。本镇岂非漳人,岂无桑梓之念。道、府为民父母,岂忍郑章无辜受屈。但赖君奏、赖以槐果有杀害(郑章)兄弟家属,应告官究偿,无擅自扑杀之理。乃文武衙门,未见郑章告愬,而赖家两命,忽遭凶手,虽欲以复仇之义相宽,不可得已;况赖君奏等建立大清旗号,以拒朱一贵诸贼,乃朝廷义民,非聚众为盗者比。郑章擅杀义民,律以国法,罪在不赦。

汝等漳、泉百姓,但知漳、泉是亲;客庄居民,又但知客民是亲。自本镇、道、府视之,则均是台湾百姓、均是治下子民,有善必赏、有恶必诛,未尝有轻重厚薄之异。即在汝等客民,与漳、泉各处之人,同自内陆出来,同属天涯海外离乡背井之客,为贫所驱,彼此同痛;幸得同居一郡,正宜相爱相亲,何苦无故妄生嫌隙,以致相仇相怨,互相戕贼!本镇每念及此,辄为汝等寒心。

今与汝民约,从前之事,尽付东流,一概勿论。以后不许再分党羽,再寻仇衅,各释前怨,共敦新好,为盛世之良民。或有言语争竞,则投明乡保、耆老,据理劝息,庶几兴仁兴让之风;敢有攘夺斗殴负嵎肆横,本镇执法创惩,决不一毫假借!其或操戈动众相攻杀者,以谋逆论罪;乡保、耆老、管事人等,一并从重究处。汝等纵无良心,甯独不畏刑戮!本镇以杀止杀,无非为汝等绥靖地方,使各安心乐业。速宜遵,无贻后悔!

原评:先以情理国法开示,使之晓然明白;中间纯是言情,以动其固有之良心;末后威之以法,以绝其蟠结之妄念。开诚布公,焉得不令人心服。

·纪台湾山后崇爻八社

北路擒贼黄来,混称“台湾山后,尚有余孽三千人,皆长发执械,屯聚山窝,耕田食力”;明知其谬,亦遣弁员往视之,并记其地理情状以来。虽未可信其确无讹舛,亦足迹不到之一图籍也。

山后有祟爻八社(康熙三十四年赖科等招抚归附,原是九社;因水辇一社,数年前遭疫没尽,今虚无人,是以只有八社),东跨汪洋大海,在崇山峻岭之中;其间密箐深林,岩溪穷谷,高峰万叠,道路不通。土番分族八社:曰筠榔椰、曰斗难、曰竹脚宣、曰薄薄,为上四社;曰芝武兰、曰机密、曰猫丹、曰丹朗,为下四社。八社之番,黑齿纹身,野居草食,皮衣革带,不种桑田。其地所产有鹿麇、野黍、薯芋之属,番人终岁倚赖,他无有焉。

自古以来,人迹不到。康熙三十二年有陈文、林侃等商舶遭风飘至其处,住居经年;略知番语,始能悉其港道。于是大鸡笼通事赖科、潘冬等前往招抚,遂皆向化,附阿里山输饷(八社与阿里山社合输饷银一百五十二两二钱三分二厘)。每岁贌社之人,用小舟装载布、烟、盐、糖、锅、釜、农具往与贸易,番以鹿脯、筋皮市之;皆以物交物,不用银钱,一年止一往返云。

其郡治水程,由安平镇大港出口,沿海边而行,喜西北风,历凤山、打狗、西溪、东港、大昆麓、加六堂、风港、郎娇至沙马矶头水道一十二更;又向东转行山背,当用南风,过蟒卒、老佛、大紫、高萧、马间、卑南觅山外,水道十更;复至薄办社,水道三更;此皆凤山县界也。沿海北向,直至祟爻之石门港口,水道九更;港内溪滩水急,须待天清气朗、风平浪静,用土番牵缆上滩,入于大溪寓湾,而大舟不得达焉。于是由山道湾进芝武兰;又三百里,至机密;又九十里,至猫丹;五十余里,至丹朗。

四社熟番,共二百四十余家(就归附纳饷者言);则近水沙连内山矣。至欲往上四社,须从原路复出下滩,往北驾驶;水道二更,方至筠榔椰社;二十余里,至斗难社;又四十余里,至竹脚宣;又二十余里,至薄薄社。四社熟番,共二百三十余家。其生番散处深谷,不受教化者,则不得而考矣!东北山外,悉皆大海。又当从水道沿山历哆罗猴猴,始到蛤仔难(蛤仔难三十六社,与三貂山、鸡笼相近),水道二十一更。南路船无有过者,惟淡水社船由大鸡笼三貂而至云。

嗟乎!天下事非躬亲目睹,未免揣龠疑钟;今兹所云,岂可尽信?水道太远,不无虚张,但山后险阻,情势大略,不过如此;与余平昔所闻,十九吻合,则姑存其论可也。

曩者南路擒贼郑固,亦称王忠逃匿山后大湖,有党千人。经遣弁賫檄往卑南觅谕大土官文结鼓舞七十二社土番遍山搜捕,并无逸贼及汉人踪迹;惟崇爻八社未至。今崇爻以内如此,奸匪安得有容身之地乎!但台湾海外岩疆,五方杂处,虽时际隆平,不能保百年无事。将来匪类穷蹙,必以山后为避兵之所,当局者识之!

·粤中风闻台湾事论

连日风闻台湾复有小警:北路土番作孽,南路客子竖旗,同谋拒敌官兵;此异事也。南、北路相去遥远,民番情性不相联属,何以北路土番不轨,而南路客子即肯坚旗遥应?或者起衅之处,不在土番而在北路客子;所以南路竖旗,似因北路官兵讨逆未先慰安无罪,讹传惶惑之所致也。

台湾土番有生、熟二种:其深居内山未服教化者为生番。皆以鹿皮蔽体,耕山食芋;弓矢镖枪,是其所长。但止能穿林飞箐,暗射杀人,不敢公然出至平地与官兵对敌。且性畏炮火,轰然一声,抱头远遁。此生番之不足为虑也。其杂居平地,遵法服役者为熟番。相安耕凿,与民无异,惟长发、剪发、穿耳、刺嘴、服饰之类有不同耳!虽矢镖便利,而各社言语不通,里门之外视若秦越;非有汉民指挥迫吓,其势亦离而不合。但除去莠民,一振军威,则番害自息。此熟番之不足为虑也。

广东惠、潮人民在台种地佣工,谓之“客子”,所居庄曰“客庄”;人众不下数十万,皆无妻孥,时闻强悍。然其志在力田谋生,不敢稍萌异念。往往渡禁稍宽,皆于岁终卖谷,还粤置产赡家;春初又复来台,岁以为常。辛丑朱一贵作乱,南路客子团结乡壮,奉大清皇帝万岁牌与贼拒战,蒙赐义兵银两,功加职衔;墨渖未乾,岂肯自为叛乱?

愚意北路起衅,必系一、二无知客子作奸拒捕,自料法网难逃,诳诱土番,混扰分罪,造出“尽剿客子”之谣言,传播煽惑;使在台客子,畏死惶乱,群相响应。是以南路无知,有竖旗同谋之举。但当开诚布公,慰谕无辜客民各安生业;止戳罪首附和之人,以儆将来;其余并免株连,不必自怀疑畏。

窃计台平以来,方经十载,疮痍甫起,既非作乱之日;况当国威方盛,武备正强,皇上深仁厚泽沦浃人心,极岛遐荒感激爱戴,虽在至愚、不肖亦无忍为从叛之理!不过二、三莠民,食饱福薄,自寻死路。此辈惟俟竿首藁街,其他何能为哉!今在台文武各官,出兵剿捕,苟稍假以便宜,勿拘牵文义,过为掣肘,旬日之内,自可立见扑平,按法行诛,一劳永逸,不足烦当宁远念也。

惟是海外岩疆,五方杂处,狼子野心,贤愚参半,似不可无善后之策。曲突徙薪,绸缪未雨,亦升升所不废乎。有留心经理、前席愿闻者,请正冠肃容为之谈笑而道之。

·论海洋弭捕盗贼书

国家东南环海,万里汪洋,舟楫利涉,为民生之大利;其间宵匪潜伏,出没行劫,亦为方隅之隐忧。盛京一带澳岸,向来为洋盗避风之所,今旅顺口水师足资弹压;山东洋面冷落,非贼所恋,一年之间,不过偶一、二至;江、浙、闽、广则自二、三月至九月,皆盗艘劫掠之时。今天下太平,非有所谓巨贼,不过一、二无赖饥寒逼身,犯法潜逃,寄口腹于烟波浩荡之际,而往往不能廓清,岁岁为商民之患;则以商船不能御敌,而哨船不能遇贼之故也。

原贼之起,其初甚微,止一、二人密约三、五人,潜至港口窥伺小艇附岸,径跳登舟,露刃胁舟人驾出外港;遇有略大之渔船,则诈称买鱼,又跳而上,再集匪类至十余人,便敢公然行劫。此粤东所谓“踏斗”者也。出遇商船,则乱流以截之,稍近则大呼落帆;商自度无炮火军械,不能御敌,又船身重滞,难以走脱,闻声落帆,惟恐稍缓;相顾屏息,俟贼登舟细絷。贼或收其财物,将船放回;或连船劫驾他往,虽不愿从,亦暂相依,以冀旦夕劫换。一入其党,则与之化;日久日多,遂分为一、二船,势渐以大。此等小辈,无他伎俩。但使商船勿即惶恐下帆,又有炮械可以御敌,贼亦何能为乎。

愚以为商船皆有身家,断不敢思为匪,以自丧其身家生命;而且一船下水,必有族邻乡保具结,地方官查验烙号,给与护船牌照,方敢出外贸易。此等有根有据之人,岂不可信?而必禁携枪炮,使拱手听命于贼!若以族邻保结不足凭,则不应给与牌照;既可给与牌照,则可听其随带防船器械。倘得请旨,勿为拘牵,弛商船军器之禁;则不出数月,洋盗尽为饿殍,未有不散伙回家者也。

哨船之不能遇贼,皆谓“万顷渺茫,从何捕起?风涛险恶,性命可虞!”

不知贼船在近不在远,沿边岛澳偏僻可以停泊之区,时往搜捕,百不失一。盖彼虽名为贼,未尝不自爱其生;陟遇飓风,未尝不自忧覆溺。各省匪类,性虽不同,然皆必有垵墺可避台飓,乃能徐俟商船之往来;必待天朗气和,乃敢驾驶出洋以行劫。其贪生惜死之心同,其哨缉之方、堵截之候无不同也。

向来各省巡哨,实心者少,闽海经台湾变乱,有“惩羹吹虀”之思,稍异从前积习;其他不过奉行故事而已。每欲出巡,必预张声势,扬斾徐行,一、二月未离江干;又于船中旦暮鼓乐,举炮作威,是何异呼贼船而使之避也。若夫巡哨官兵,密坐商船以出,勿张旗帜,勿鼓乐、举炮作威,逼贼船向迩,可追即追;不可,则佯为逊避之状,以坚其来。挽舵争据上风,上风一得,贼已在我胯下,我则横逼贼船,如鱼比目,并肩不离,顺风施放炮火,百发百中;两船既合,火罐、火药桶一齐抛击,虽百贼亦可禽也。

所有银钱货物,尽赏士卒,勿许将弁自私自利;首功兵丁拔补把总,将弁以次升迁,无得掩抑。则将士之功名财利,俱在贼船,将不遑寝食以思出哨也。

抑愚闻在洋之盗,十犯九广;则弭盗之法,尤宜加意于粤东。粤俗悍鸷贪顽,不必财物丰多,但杀一人,可得银五钱,则欣然以为胜屠一豕。自潮洲沿海而下,千有余里,半以攘夺为生涯,水务习熟,往来如飞;而广、惠、肇、高深山聚处之民,往往集众操戈,载大纛以出,剽掠富商大贾,地方官不敢过问,或家人衙役为其所擒,黥面馘耳,亦佯为不知而姑息焉。彼此相蒙,幸免盗案参罚;将来流毒,不知其何所届?此则杞人之隐忧,讵可以其天涯绝域、置为荒远而不足介意哉!

海洋相通,无此疆彼界之殊;朝粤暮闽,半月之间,可以周历七省;防范驱除,万难稍缓。愚所以敢抒狂臆,愿与七省商民庆万里澄波之颂也。

·与荆璞家兄论镇守南澳事宜书

南澳为闽、广要冲,贼艘上下所必经之地。三、四月东南风盛,粤中奸民哨聚驾驶,从南澳入闽,纵横洋面,截劫商船;由外浯屿、料罗、乌纱而上,出烽火、流江而入于浙。八、九月西北风起,则卷帆顺溜,剽掠而下,由南澳入粤。劫获金钱货物多者各回家营运卒岁,谓之“散斗”;劫少无所利者,则泛舟顺流,避风于高州、海南等处。

来岁二、三月土婆涌起,南方不能容,则仍驾驶北上,由南澳入闽。所以南澳一镇,为天南第一重地,是闽、粤两省门户也。镇南之法,以搜捕贼艘为先。

今承平日久,将卒疲玩。大帅养尊处优,不肯轻身出海;将弁奉命巡哨,泊船近岸,沈湎樗蒲,以为娱乐。迁延期满,扬帆回汛,贼伙连■〈舟宗〉刦掠,莫过而问。或上命督责,不得已稍稍出洋,则大张声势,扬斾徐行;又于舟中旦暮鼓乐,举炮作威,惟恐贼船不知远避。贼亦若相体谅,不来冲突,自于他处行劫。俄而失事之处,偶属他镇地方,则此镇自相庆贺,以为贼不敢犯吾境。是则今日沿海水师之通病也。

吾兄前在温州,威望素着。搜捕贼船,如探囊取物;海岛亡命之徒,望风远遁。浙江提督吴公、总制觉罗满公佥谓“两省将才,无出兄右”;皇上眷兄劳绩,一年之中超迁大镇,又使官于家乡,昼锦殊劳。则所以上报国恩,下酬知己,增宗族乡党之光,必有其道矣!凡人困抑下位,每不惮艰难险阻,思建功名;及功名既成,身家为重,无论追风逐涛、出入水天茫淼之中,非其所肯。既求一、二留心海务督责将弁,亦难言之。盖富贵之气,移人最深,养尊处优,尽改前辙,固其宜也。

上偷安则下怠惰,营伍废弛则士卒弱,将帅素尸则盗贼恣;自古及今,必然之理。前人有言曰:“官怠于宦成”;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愿兄无以开府满盈,常如新进之日,抖擞精神,勤劳哨缉,一洗向来镇弁积玩逡巡畏缩之习!

夫升平小丑,有何难治;海洋虽宽,得其要如一室耳。去接贼之人,贼势自然穷蹙;练兵丁、选死士、精器械、慎机密,搜丑类而歼之,治其标也。平日恩威并济,必有大服军士之心,虽使赴汤蹈火,亦无所避。又当知弭盗之源,在乎民风士习,课农桑、修学校,以养以教,自然不为盗贼,治其本也。鼎元不敏,敢抒管见,略陈数事。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惟吾兄察之。

一、哨船之接济宜察也:匪类逃躲外洋,非能不食而操舟、徒手而行劫,由内陆奸人接济之也。济以粮米食物,然后能久延;济以火药军器,然后敢敌杀。论者多归咎渔船,不知渔船所带粮米斗石,能济几何?火药军器犯禁之物,惟哨船可以携之。向来南澳地方,皆守港哨船接济;如东陇港、南洋港、漳林港、海澄港、沙汕头、海山、拓林、井洲各处哨船,无一不接济者;而东陇、海山、南洋三处尤为甚。每猪十只价近百金,米十石价五、六十金;火药、鸟枪、藤牌军器,价皆十倍。潮人谓“坐港之利,胜于通番”,此之谓也。夫民船犯禁,官兵可缉;官船犯弊,孰敢撄锋?是在镇主留心稽察,无使复蹈前辙;海孽之肃清,思过半矣。

一、兵丁之老弱宜换也:国家糜费金钱,养一兵必得一兵之用;而将官荫空粮,老弱充军数,可用者几何?南澳之兵老弱参半;膏粱子弟厕身行伍,生事赌博,逃避差徭;此之不可不汰也。然沿袭既久,骤行裁革,未免怨声沸腾,有苛刻之议。鄙意老弱之兵及病船不能冲风破浪者,皆另造名册,准举余丁自代。并不必问其为真余丁、假余丁,但人材精壮、武艺高强则补之;一举不佳则再,再举不佳则三,三举不中则除之。官自招募勇敢强力之人以补其缺,勿于此中取利焉。则兵皆精兵,无虚冒名粮之弊;而又于每月三、六、九期勤行操演,考其技能工拙而赏罚之。使兵识将意、将识兵情,屹然为一方雄镇,知所向之无敌也。

一、亲随之精锐宜选也:虽有猛虎,无爪牙不威;虽有名将,无左右不雄。况杀敌重事,可无心腹亲军死生不离者哉?鄙意精兵既选练精壮,又于精壮中拔其武勇超群、才能出众者约三百人为巡哨亲军,特加优恤;每出洋则与之俱。又于三百人中择其武艺尤精、敢死不二心之士约五、六十人为亲随,待以心腹,休戚相关。遇有把总缺出,量才拔补以鼓励之;擒获贼船,有金银、货物,按其多寡均分之。凡随行出哨之人共沾其惠,切不可自私自利。有临阵余力、功在众上者,倍加优赏,过缺先补。则敢死之军,勇气无敌;一遇贼船,如鹰攫兔。功名财利,悉在此中;皆将翘首跂足,惟恐镇主之不出哨也。

一、哨船之军器宜审也:北人乘马,专以弓矢见长。南人乘舟,角逐于烟波浩荡之际,当其相距辽阔,则弓矢无所用之;及两船既交,一人能发几矢?一矢能伤几何?则莫若炮火之为功大也。鄙意哨船军器,专用鸟枪、鹿铳、连环、子母、西瓜等炮、喷天筒、火罐、火箭,佐以单刀、藤牌、长枪、大钩,而其余可一概不用;约略一船中为炮火者十之七,为刀枪者十之三。贼虽有艨艟巨舰,不能当官军炮火重叠,惟俛首就擒耳。倘欲用箭,必取诸弩。而寻常之弩,又不堪用;必依诸葛武侯遗法,作连环弩:上有方筩,筩分十道,中藏百箭,二人挽之,触机自发;一发十矢,随发随挽,矢复自出。每船安置十弩,则瞬息发矢千计。一饭之顷,万矢连环;虽有剧贼,无所逃避,此亦舟中之长技也。

一、巡哨之踪迹宜密也:兵法有奇正,贼势有大小;出其不意,敌乃可致。往者游魂猖獗,贼首三十二等百十连■〈舟宗〉,聚泊大莱芜、小莱芜等处,明目张胆,受千、把总馈献而不辞;哨船之出,非所畏也。今所谓贼,不过无赖之辈饥寒逼身,三、五成群,“踏斗”而出。遇船小人弱,则夺而驾之。因其舵水粮食,凑集匪类;所夺船渐大,然后敢公然行劫。其为贼也有限;其窥伺在商船货贝、财帛、衣粮;又必孤行离援,乃肆其侮,非立意与官兵哨船为敌者也。见商船则趋,见哨船则避。

哨船轻而浮,其行速;商船重而滞,其行迟;哨船旗帜飞扬,牌刀高挂;商船无之:此贼所能办也。鄙意哨船之出,当如商船行径,勿张旗帜、勿挂牌刀,多运小石压载,以疑货物;有急可当军器。行莫连船,但度策应所可及,若断若续;遇贼船对敌,然后举大炮为号,众哨齐集,堵截环攻,擒贼获船百不失一。若夫妆点军容、张扬声势,是呼贼船使之避耳,非真心捉贼者也。

一、驭下之恩威宜兼济也:体恤不周,则军心怨望;号令不严,则将权不振。今之为帅者意在立威,则巍然自尊大,视士卒死生若秦越之肥瘠;微疵细过,鞭挞无常,左右惴惴,心悸胆裂。此刻薄寡恩,众心离散,不可以见敌者也。其矫为大度包荒,则废弛营伍,兵骄而不能戢、将悍而不能制;法令不行,朝三暮四,此又当场木偶,徒有人形而无生气者也。御兵之法,莫大乎体贴人情,为之设身处地。饥寒疾苦,痛痒相关;婚姻死丧,酌量周恤;上下相亲,如手足心腹之不可离。至于法令一出,泰山不移,敢有犯者,虽亲无赦;若穰苴违命而斩庄贾、孔明挥泪而斩马谡,使军士凛然知军法之不可犯,故令无不行、禁无不止。三军之士,怀德畏威,此服心之上计也。

一、岛屿之苍黎宜恤也:用兵之道,安民为先;弭盗之源,抚民为本。南澳僻处海中,居民鲜少;兼地界两省,有司政教之所不及,则镇主营弁实民父母也。兵丁恃党骄恣,未免欺制小民;民愬镇主而不伸,则无能伸之地,撄怒积怨,为毒无已。故约兵贵严、待民贵宽,不使强凌弱、众暴寡,是则兵民一体之意也。

凡举动必顺民意,不则去之。有盗窃则为严缉重惩,有奸棍则为革逐出境;米价腾贵,运载平粜;雨阳不节,斋戒祷祈;又以春秋巡行阡陌课农桑,择其勤者而励之;悦色和颜,如家人妇子之相亲切。又于每月朔望,集诸生乡耆公所,宣讲“圣谕十六条”,使兵民共听;咸知为善之乐,且晓然于圣天子轸念民生,谆谆然教诲之意;而相戒相勉,不敢作奸犯科,亦经理海疆之要务,使民无盗之原也。

一、澳城之学校宜兴也:虽在海外,不废诗书;虽有戈矛,必兴礼乐。孟子曰:“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则知教化之兴”;亦武备之根本也。南澳海岛荒陬,无郡县官司,古未立学,迩日人文駸駸乎起矣!前镇周公特于澳城建立义学,文庙祀至圣先师;捐衙门旧规水利,每岁百金之入,为春秋丁祭延师修脯之资。既已勒碑刻石,昭垂来祀;未竟厥施,中途奄没,此南澳士民所深惜也。署镇弗绍前修,仍将祀业入己,舆论嗤之。

鄙意以为义学宜兴,学舍宜广;祭祀之费、膏火之资,宜续捐增益;春秋丁祭,宜亲临释奠。萃阖澳诸生及兵民子弟之秀者,咸令入学;延漳、潮间名士之学行兼优、才品出众者一人为师表,以教育之。月课生童,第其高下以鼓舞之;朔望行香谒圣毕,进诸生而亲切慰劳之。开府忘其尊,庶民兴于学,甚盛事也。南澳旧有澳生二名,一闽、一广;今在广者存而在闽者废,殊非公道。捐一纸之文书,请当事以开复之。宏功盛业,千载不朽;尚于暇日加之意乎!

·与吴观察论治台湾事宜书

台湾当朱一贵作乱之后,二戈蹂躏,哀鸿遍野;继以风灾扫荡,疠疫连绵,民之憔悴极矣。二、三年来,文武和衷,余孽拔根,地方甯静;抚摩噢咻,疮痍渐起,然元气犹未复也。继凋敝之余,则培养维艰;消嚣陵之习,则教化宜急!官斯土者,可不百倍留心,以训民型俗、久安长治为己任?今天子眷念海疆,慎简贤能;以明公才高行卓,特命观察是邦,台湾之民其有厚幸乎!经济内优,纳沟念切;因其势而利导之,如王良使马、庖丁解牛,无足烦措置也。鼎元闽峤书生,识见浅鲜。

明公以其曾赞戎行,略悉台地人情风土,不弃固陋,采及刍荛;敢不具陈所知,以副公殷勤至意。虽未必其言之当否,而区区之心,颇有与台地人民相关切者。苟千虑而一得,亦聊补夫涓埃;惟高明察之!

台民积玩成习,每故挠法令,以试官长浅深。立法之初,必诚必信;凡文告号令,必实在可行者方出之,无朝三而暮四。言必践、禁必伸,万万不可移易。则民知在上之不可犯,而教易从。

台地讼师最多,故民皆健讼,宜严反坐之法。听讼时平心霁色,使村哑期艾咸得自达其情;得情时铁面霜威,使狡猾财势俱无所施其巧。凡凭空架害,审系虚诬,不可姑息,务必将原告反坐;登时研究讼师姓名,飞拿严讯,责逐过水,递回原籍,取本县收管回文存案。

台俗好动公呈,多武举、武进士主之;皆因以为利,非义举也。每有争讼,动辄盈庭,宜遏绝。

台中逆孽虽平,恶棍鼠窃不乏。宽之,则行劫;又宽之,则啸聚。星星之火,将致燎原;不可以其细而忽之也!宜留心访察,凡白撞窃劫,轻者黥面逐水,重者会同台镇分别杖毙、馘耳、逐水。啸聚者便宜行事,与台湾镇合禀报知制台、分报抚台提台,勿用公文、勿详解内陆;详解则波累多人,且文移驳诘往返经年,虽杀而民不畏。

台俗豪奢,平民宴会,酒席每筵必二两五、六钱以上或三两、四两不等;每设十筵、八筵,则费中人一、二家之产矣。游手无赖,绫袄锦袜,摇曳街衢;负贩菜佣,不能具体,亦必以绫罗为下衣,宽长曳地;与夫袒裸,而茧绸绵裤不可为也。家无斗米,服值千缗;饘粥弗充,槟榔不离于口。习俗相沿,饿死不变。则夫崇奖节俭,稍示等威,实转移风俗之急务也。

鸦片烟不知始自何来?煮以铜锅,烟筒如短棍。无赖恶少群聚夜饮,遂成风俗。饮时,以蜜糖诸品及鲜果十数碟佐之。诱后来者,初赴饮不用钱;久则不能自已,倾家赴之矣!能通宵不寐,助淫欲。始之为乐,后遂不可复救。一日辍饮,则面皮顿缩、唇齿缺露,脱神欲毙;复饮乃愈,然三年之后无不死。闻此为狡黠岛夷诳倾唐人财命者(南洋诸番称中国为“唐”,犹言“汉”云;今台湾人称内陆亦曰“唐山”);愚夫不悟。传入中国已十余年,厦门多有,而台湾特甚,殊可哀也。

台湾赌风最盛,兵民皆然。废事失业,损财召祸,争闘作非,胥由于此。宜知会台镇,实心实力共禁之。然表正者影直,上行则下效;未乱之先,皆鸣锣张盖,呵道而聚赌,无怪乎禁令不从也。前人覆辙,可为车监。

台中胥役,比内陆更炽。一名皂快,数十帮丁;一票之差,索钱六、七十贯或百余贯不等。吏胥权势,甚于乡绅;皂快煊赫,甚于风宪,由来久矣!近或稍为敛戢,亦未可知。宜留心访察,惩创一、二以儆其余。至本衙门胥役,善窥伺本官意旨,招摇撞骗,见事风生;尤不可不防也。

商船出入台湾,俱有挂验陋规;此弊宜剔除之。在府,则同知家人书吏挂号,例钱六百;在鹿耳门,则巡检挂号,例钱六百,而验船之礼不在此数。若舟中载有禁物,则需索数十金不等。查六百钱之弊,屡经上宪禁革,阳奉阴违;盖船户畏其留难,不敢不从故也。重洋驾驶,全乘天时。若霁静不行,恐越日即不可行,或半涂遭风,至于失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敢爱六百钱乎?六百虽微,而六百非止一处。船户履险涉远,以性命易锱铢,似宜加之体恤。台船每岁出入数千,统而计之,金以数千两矣。一念留心,为民间舒省数千两,非小事也。

商船水手多空缺数名,所以私载无照客民,而获其利者也。牌照内,大船水手二十五、六名,实在止有十七、八名;中船水手十七、八名,止有十一、二人;或遇飓风不能驾驶,间有误事。出口入口,文武员弁因以为利。如鹿耳门查验,每空名例银五钱;惟恐其不多耳!无照客民,或为盗贼;风大人少,或至覆舟。通同作弊,可为浩叹。

民生各遂家室,则无轻弃走险之思。台俗婚娶论财,三十老女尚有待年不嫁者。此等怨旷,最足伤天地之和、召水旱之灾,所当急为严禁。凡民间室女,年二十四、五以上者,限三月之内逐一嫁完;违者,拿其父兄治罪。

广东饶平、程乡、大埔、平远等县之人,赴台佣雇佃田者谓之“客子”;每村落聚居千人或数百人,谓之“客庄。”

客庄居民,朋比为党。睚眦小故,辄哗然起争,或殴杀人匿灭其尸。健讼,多盗窃,白昼掠人牛,铸铁印重烙以乱其号(台牛皆烙号,以防盗窃;买卖有牛契,将号样注明)。凡牛入客庄,莫敢向问;问则缚牛主为盗,易己牛赴官以实之。官莫能辨,多堕此计。此不可不知也。

客庄居民,从无眷属。合各府、各县数十万之倾侧无赖游手群萃其中,无家室宗族之系累,欲其不逞也难矣。妇女渡台之禁既严,又不能驱之使去,可为隐忧。鄙意以为宜移文内陆,凡民人欲赴台耕种者,必带有眷口,方许给照载渡,编甲安插;台民有家属在内陆者,愿搬取渡台完娶,许具呈给照,赴内陆搬取,文武汛口不得留难。凡客民无家属者,在内陆则不许渡台;在台有犯,务必革逐过水,递回原籍。有家属者,虽犯勿轻易逐水。则数年之内,皆立家室,可消乱萌。

台人未知问学,应试多内陆生童;然文艺亦鲜佳者。宜广设义学,振兴文教。于府城设书院一所,选取品格端正、文理通优、有志向上者为上舍生徒,延内陆名宿文行素着者为之师,讲明父子、君臣、长幼之道,身心、性命之理,使知孝弟忠信,即可以造于圣贤。为文章必本经史古文、先辈大家,无取平庸软靡之习。每月有课,第其高下而奖赏之;朔望亲临,进诸生而谆切教诲之。台邑、凤山、诸罗、彰化、淡水各设义学,凡有志读书者皆入焉;学行进益者升之书院为上舍生。则观感奋兴,人文自必日盛。

台民未知教化,口不道忠信之言、耳不闻孝弟之行。宜设立讲约,朔望集绅衿耆庶于公所,宣讲圣谕广训万言书及古今善恶故事,以警动颛蒙之知觉。台属四县及淡水等市镇村庄多人之处,多设讲约,着实开导,无徒视为具文;使愚夫愚妇皆知为善之乐,则风俗自化矣!讲生就本地选贡监生员;或村庄无有,则就其乡之秀者,声音洪亮,善能讲说,便使为之。官待以优礼,察其勤惰,分别奖励。

台湾地方寥阔,兵防未增,民俗悍骜,好为倾侧;虽太平无事,不可忘有事之备也。若收纳拳勇,免其差徭,练为乡壮,教之步伐止齐,岂出官兵下哉?道府四县及淡水同知各设乡壮三百名,无事则散之农贾,有役则供我指臂,此古者民兵之法也。民兵不能给粮,在用权术驾驭之。台民好近官长,以为荣耀;但时召至衙斋,与之谈吐如家人父子之相亲切,课其武艺、教之战法,则人人自以为官长腹心,无不踊跃从事。但须约束有方,无使藉势凌民;则多多益善,不必限定三百数矣!鄙见如此;恐或畏其烦难,则不如实心举行保甲,联“守望相助”之规、严“窝隐匪类”之禁,亦救时急务也。

台地未有城池,缓急无以自固。砖石围筑,费重事繁,钱粮无从出办;唯有种植莿竹为城。而竹城亦需工本,欲以白手空拳为国家设险守御,不劳民、不伤财,此大难事;然肯以实心行之,亦无难也。先定其规模,量明丈数,不动声色,凡庭审轻罪应责者,每一板准种竹五株自赎,廿板百株矣;应枷者,种二百株亦准免。但必于临刑时亲询其有力情愿,然后罚之;不愿,勿强也。无求速成、无立意要罚,只是常存此心,顺其自然;守令俱皆如此,不半年城可成也。

城门各筑敌楼;如力有未及,植木栅暂蔽内外,亦可守御。若有余力,更于竹外留夹道三、五丈,另植莿桐一周,广尺密布,又当一重木城。外挖一濠限之,濠外采山苏木子撒种,当春发生,枝坚莿密,又当一层保障。再于莿桐城边,量筑窝铺数十座,以当炮台,为登陴守御之所。炮台相离,以左右炮力管到之处为准;接连建筑,使敌不得近城。西面人家临海,无地可容竹桐,筑灰墙为雉堞,便施枪炮,不啻金汤之固也。台竹之性,与内陆不同:内陆竹无根不活,台竹一株可截三段植之。虽罚多种,不以为病也。莿桐一树可砍作百十株,插地皆活,尤易易者。惟敌楼土墙颇费人力,由此扩充以渐致之可耳。天下事成于有心人,无难为也。

台地不蚕桑、不种绵苎,故其民多游惰。妇女衣绮罗、妆珠翠,好游成俗,则桑麻之政不可缓也。制府满公保抚闽时,尝着蚕桑要法,绘十二图,颁行郡县;台土宽旷,最宜树桑,可仿而行之。漳、泉多木棉,俗谓之“吉贝”,可令民于内陆收其核赴台种之;并令广种麻苎,织紝为冬夏布。妇女有蚕桑纺绩之务,则勤俭成风,民可富而俗可美也。

台湾田粮与内陆不同:内陆计弓论亩,台湾计戈论甲。每戈长一丈二尺五寸,东西南北各二十五戈为一甲,每甲约比内陆十一亩三分有奇。上则每年徵粟八石八斗。榖价贱时每石三钱,是每甲徵本色银二两六钱四分,较内陆加倍;若榖贵则不堪矣。或有虚令折色每石七钱,则又倍之倍矣。但新辟土肥,丈报未必皆实,又或荒埔硗瘠、溪谷冲淹,乍垦乍弃,不登版籍之地,可以截长补短;故其民亦不甚病。

然台邑地方窄狭,不比凤、诸,台邑民亦将不堪重赋矣。切不可轻议丈量,为清亩加赋之举。海外地土肥硗无常,地震、水冲,沧桑倏变,恐其后有额无田,为官民之累不少;若有意量丈,则须合台、凤、诸三色酌量匀配,勿致偏枯,方为尽善。万万不可加赋,惟募民垦辟,使地无遗利,则赋不期加而自加矣!

台地彰化县地多荒芜,宜令民开垦为田,勿致闲旷。前此,皆以番地禁民侵耕;今已设县治,无仍弃抛荒之理。若云番地,则全台皆取之番,欲还不胜还也。宜先出示,令各土番自行垦辟,限一年之内,尽成田园;不垦者听民垦耕,照依部例,即为业主。或令民贴番纳饷,易地开垦,亦两便之道也。

台湾旧有官庄,为文武养廉之具。今归入公家,各官救口不赡矣。夫忠信重禄,所以劝士,况官人于遐方绝域,欲用其身心而冻馁其妻子,使枵腹为国家办事,非情之平也。既不许挈眷之官,而三载任满,又令以升衔再任三载,六年海外,抛弃家室,谁能无忧内顾?又赏賫捐输,百无所出;不能得人死力,未有不怠乃公事!上焉者闭户茹蔬,为僧为佛;下焉者取偿于百姓之脂膏,为鹰为虎,熟与抚绥吾民哉!朝廷蠲租赈恤,动以百千万计,何爱此微末之刀锥?谓官佃多不法,能为盗贼;则不法岂独官佃?

治得其道,盗贼可化为良,况佃乎?陷台诸贼,半属游手、半系衙蠹,岂皆官佃为之与?鄙意以为官庄犹古公田,古藉民力助耕,今官自养佃,较公田更不病民;旧庄虽没,新地可再垦也。查台北有竹堑埔沃衍百余里,可辟千顷良田,又当孔道冲要。曩以弃置荆榛,故野番敢于出没,截杀行人;垦为田园,番患自息。但地大需人,非民力所能开垦;莫若合全台文武各官就此分地垦辟,各捐赀本、自备牛种田器,结庐招佃,永为本衙门恒产。此不独一时之利,千万世之利也。台地素腴,随垦随收;一年稻谷可足本钱,二年、三年食用不竭。以天地自然之利,为臣子养廉之资,又可祛番害、益国赋、足民食,此一举而数善备者也。

澎湖孤立海中,无田地,不生五谷,全赖台米接济。而澎民贫乏,不能预备一、二

月之粮;载米太多,亦无售处。必须食尽,乃复再籴。若飓风连绵一、二月,米船不至,则阖岛嗷嗷待毙矣。切须于澎湖建仓积榖,或行社仓捐输之法,或就台、凤、诸三县仓粟估定价值拨载万余石,积贮澎湖仓。遇米船不接之时,副将、巡检发粜济急,将价再买补仓。使澎民无饿莩之患,此举确不可易。

土番顽蠢无知,近亦习为狡伪。新港、目加溜湾、萧垄、麻豆四社近府,刁猾健讼;哆罗嘓、诸罗山次之;凤山以下、诸罗以上多愚昧浑噩,有上古遗意。然俱皆供办车辆策应兵役以及差徭络绎、走递公文,劳苦较台民十倍。向有社商头家包揽货物,代番纳饷,名曰“贌社。”

番终岁所捕之鹿与畜产、布缕皆为社商所有,睃削不堪。今社商已行禁革,而传译、输纳,非通事不办。县官每岁佥立通事,换牌之时,有花红规礼,自数十金至六、七百金不等;重利轻贷,夤缘必得,而取偿于番,酷虐较社商更甚。

经诸罗令周钟瑄通详禁革,署令汪绅文再行申禁,令各番自立通事,稍予辛劳。而恶棍、讼师,或夤缘道府衙门,给牌夺充;又有谋夺不遂,唆番生事,焚劫良民,重赂土官,谋革现在通事:此社棍之害也。通事之克剥、社棍之唆谋,均当惩创;无虐无纵,使番黎安居循法、乐役趋公,乃大中至正之道。而近时制抚禁饬番车,不许供应兵役;甚至出军搜捕,亦令兵丁自负载帐房粮草。此法万不可行,使土番渐不安分,莫肯服役,事事与汉人角较,亦欲如中国所为,害将有不可言者矣!

内山生番好出杀人;然必深林密箐可以藏身,乃能为害。若田园平埔,无藏身之所则万万不敢出也。荆棘日辟,番患自消,是莫如听民开垦矣。番闻枪炮之声则惊逃,数日不敢复至。此可以番和番,招徕归顺。招徕既久,渐化渐多,将生番皆熟。是又为朝廷扩土疆、增户口贡赋也。若画地禁民入番界,是亦一道;然但能使民不入,不能使番不出。画去一尺,则出来一尺,势必举全台而尽画之,乃不能浮海入内陆。而日本、荷兰能浮海入内陆者又将鹊巢鸠居,为边疆之患害,恐生番亦不能保其有也。

原评:治台有法,立法在人;准王政以立言,而归本于一诚。

·上郝制府论台湾事宜书

台湾海外岩疆,幅陨辽阔,高山大谷踞其中、平原广野敷其外,四面汪洋,万里金汤之固也。民番杂处,奸宄孔多,喜乱乐祸,习与性成;虽时际隆平,亦难保百年无事。今北路土番,狡焉梗法,公行拒敌,伤害官兵;当局不能扑除,反议招抚,损威示弱,殊为非计。大人躬膺简命,总制岩疆,旌节所临,邪气自靖。乃蒙不弃疏拙,念及废员,既倍三请之殷,欲为后车之载;弗能如命,实切悚惶。大人不以为罪,俾效蠡测,条列此行事宜及海外番民情状。虽纸上谈兵,未必有当高明之采择,而一日知己,山岳情重,始终默无一言,于心亦觉不安!姑就昔时马迹所经,揆度情势,以当刍荛之一助。是否能合机宜,略有补益?则非废员之所敢知也。

台湾机括,全在厦门。不但咽喉控扼,且信息易通,一切呼应便捷。宜兼程赴厦驻扎弹压。先飞差星夜至闽,知会将军抚提并檄中军副将齎捧印信,率领办事书役迅到厦门伺候;一面奏闻。俟土番平定,然后往驻省城,则可以安海外之人心,亦可使军前将弁震悚用命;庶合大臣绥靖封疆之体,不负圣主倚赖之心。

土番顽蠢,虽恶有限。所虑客民附和教诱,或乘机攘夺,我师难于兼顾,便恐滋蔓。今幸民人安静,然亦不可以安静而忽之。宜大张文告,慰谕台中善良,各安生业。军士经行地方,不许妄动民间一草一木,无骚扰惊惶之患;并令有司密为防闲。稍有萌孽,立即除去。倘一、二无知与番同谋,往来接济,许所亲首报;免其株连,酌量酬赏。则民人不敢有邪心,番孽可剿殄也。

土番穿林飞箐,是其长技。所虑深藏内山,无踪无影,得苟延旦夕之命。兹作乱者,闻系大甲西、大甲东、牛骂、沙辘、水里、猫雾捒、阿里史、朴仔篱等社,通共逆番不过二千人。查猫雾捒至彰化县仅三十里,水里、牛骂、沙辘四五十里,大甲西、大甲东二社止隔一溪,亦与诸社相连,皆在孔道平坦之中;惟岸里山介在牛骂、沙辘二山间,中有阿里史、乌牛栏、扫捒、岸里、朴仔篱五社,号为山深险峻。今官兵已到阿里史、朴仔篱,而岸里、扫捒、乌牛栏三社尚无作乱。是以台镇吕某遣令岸里、后垄土官前往招抚,则野心未齐,势尚涣散;可以严饬将弁奋勇扑灭,克限一月为期,务必荡平清廓。倘日久滋蔓,将猖獗难制,则军法不可不肃也。

山中草茂菁密,土番得以蔽体;所至焚烈,最为机宜。但今发荣盛长,有火难用。其实夏日酷热,午后风发可乾,薪草引燃,长风鼓煽,虽湿亦烧,不可忽也。林菁路杂,险阻难行,宜用近社番为前导,重悬赏格,以番攻番。查康熙三十八年,吞霄土官卓个、卓雾等作乱,北路参将常太多致糖、烟、银、布以啗岸里番,使击吞霄,遂平个、雾;即今之岸里社番不与作乱者是也。诸番惟岸里最强,扫捒、乌牛栏亦在其内。重赏之下,何求不获;况所需不过红绿色布、糖、烟、食盐、木屐等类,未为大费。即左右稍远之番,无不可以智计驱遣,在台帅之善驭之耳。

番箭镞如利刀,锋长五、六寸,或蘸毒药,百发无虚;宜用木盾御之。盾式高与人齐,用两板凑合如屋脊然;内结绳纽,可携可佩;中藏棍柱一条,钉以钩连活铁,使可撑持植立;左右酌开铳眼,以便施发枪炮。两盾并行,见敌则合。一人执盾,止持短刀,两炮手钩镰枪随之而行。若遇番多,则诸盾皆合,如木马营垒之势;左右藤牌辅翼,枪炮连环,势不可当。凡番箭皆着盾上,则彼技已穷,可一举歼灭也。

山深番野,全赖炮火震叠;弓矢之威,非所畏也。宜多用炮手,并于厦门制备火药铅弹,遣官运赴军前,多多益善。有余则存贮台库,为镇营他日之需。不可限定某时已发千斤、某时发几百斤,惜小费而误大事;在操家者且不可,况海外军机乎!时人通病,所宜切戒。

大兵剿逆,逆番不得耕种,则绝粮甚易,接济宜防。盐、铁二件,尤为山中所少;番不能淡食,又不能不用箭镞;二者急需,比粮更甚。向皆汉民及外社狡番私藏盐、铁,阴售重价;今既作乱,则此等亟宜杜绝,留心防察,厉禁而痛惩之。无接济之人,则不能持久,此亦一切务也。

旌节到厦,宜遣官赴台宣示威信;条教号令,焕然一新。并賫捧令箭督催进剿,以熟悉风土有胆略者充之,即留军前听用。如诏安营守备林君卿、水师提标中营千总杨瑞,皆前此征台出力之人,而林君卿汛守半线(即今彰化县也),逆番情形尤所习谙;二弁皆颇有忠赤,干练可用。若令赴台随师,当有裨益;并军前一切行径机宜,诈其不时密禀,亦可以防壅蔽。

某官素称勇敢,临阵肯前;辛丑征台,甚为出力。今屡次损威,似见小敌则怯,殊不可解;大抵官怠于宦成,身家念重之故也。此公才技可用,止待士卒寡恩及“傲上”二字,是其一生病痛。人才难得,不可遽行纠参;但留心驾驭之。到厦即作手札,极称其前此功能,并以见在责成;危词悚动,使之激厉奋发。有善必奖、有过必规,推诚置腹以示栽培,俾其芒刺常常在背,而又心感宽大玉成之恩,则克日奏功不难矣!

山谷最利土兵,召募壮丁,随师杀贼,亦良策也。闻台镇募得三百人,人日给米一升、小钱二十,不数日散去二百余人,此必然之势耳。一月六百小钱,周年不过四两,未及伙兵半饷,何能得人死力?且曩岁壮丁征台,台平之后,制府尽檄裁去,求一名粮不可得,齗齗怨恨;赖台镇沉檄不行,力为详请,众心始安。迨允给名粮,又分发八郡,离家或数十日,不愿就饷者多矣!嗣是众心灰冷,莫肯复蹈前辙。今若欲用壮丁,宜稍加之情意。日给略为宽裕,开诚布公,如手足骨肉之亲切;事平之后,计功擢用,下者安顿名粮,无俾失所。使有依恋之心,则人人皆可用也。

·谢郝制府兼论台湾番变书

得潮州家报,具知宪驾临潮,存问鼎元之家;赐米盈仓,嘉殽旨酒罗列满庭。重以手书殷懃,称许逾量;捧读之下,惶恐殊深。自念穷厄废员,饥寒乃其分内。两载士民供给,已觉赧颜;继以全郡同寅上官周恤,又逾一载。正在惭恧无地,欲为还乡之谋;何期西江之流激自天外,宪恩广厚一至于斯!夙夜思维,不知将来何以为报也。东望三山,再拜稽首;匪敢言谢,用志隆情。

近闻台北土番,复有崩山等社猝至彰化县治骚扰作孽。此曹不知宽大之恩,欲以毛发试洪炉之焰;自速其死,无足矜怜。冬春沙辘之变,兵威未振,招抚遽行,窃已疑为非计。谓当消衅未萌,免动兵戈则可;既已劳师两月,弗能取胜,然后招之使来,以示怯弱,养成骄恣,固知不能无复起之患也。为今之计,宜大震军威,连根扑灭,使他社番彝知国法万不可犯,然后一劳永逸。台镇请兵三千之意,想亦如此。似当稍假便宜,使之奋励立功;多继炮火,以足其用;更制木盾,以御药箭。焚山烈泽,直捣廓清,亦易易耳!

但飞咨内陆调兵三千,似觉招摇耳目,或滋宵小之疑。不如在台招募土兵,仿戚继光分号编伍、一日成军之法,召集易而成功速。盖山谷崎岖,官兵不如民兵之利;选择精壮,雷厉风行,临海千里,不如就地取材之捷也。或以事平之后,有易集难散之虞。则北路地方千里,兵力本弱,安居无事,尚且宜议增防;况今逆番出扰,已有明徵,亡羊补牢,宁能稍缓?

彰化上下四、五百里,仅委之守备一营四、五百之兵;此当改设游击,增兵五百无疑也。去岁阅邸抄有淡水同知移驻竹堑之议。不知张宏昌失事,何以乃在沙辘?必竹堑未垦,无村落民居之故耳!竹堑居彰化、淡水之中,距彰化县二百四十里,一路空虚,上下兵力俱皆不及。宜移同知驻此,以扼彰、淡之要,联络数百里声援;然后台北上下,血脉相通。似应请旨特设参将一营、兵一千,同驻其地;棋置村落,招民开垦。计竹堑埔至凤山崎宽平百余里,可辟千顷良田,向以无民弃置,致野番出没为行人患。若安设官兵,则民不待招而自聚、士不待劝而自辟,岁多产榖十余万,为内陆民食之资,而野番不能为害矣!二处添设之兵皆当另募,然后内陆防汛不至空虚;宜一面奏闻,一面募用先得新兵一千五百名,协剿番逆,廓清更易。古人搏鼠,亦用全力,不肯以其小而忽之。部覆准行之后,即以分防两营,照在台各营例,年满内陆拨换,或将竹堑一营屯田,俾立室家,作土着;与各营班兵,为主客相维之势,尤防范之最密者也。

方今西陲用兵,宵旰厪念;东方海外微茫疥癣,以大举速灭为要。不可欲图省事,反致蔓延。大人妙算神威,必有出人意外,非废员所能窥测;但感佩盛情,不觉自忘其固陋,欲妄抒千虑一得之愚。惟大人谅其心而恕其罪,则幸甚!

·圣武纪略魏源·

天下有城郭之国、有游牧之国、有舟楫之国。穹帐骑射,风驰雨骤,此游牧之所长也;涛驶火攻,履危狎险,此舟楫之所长也;深沟高垒,清野坚壁,此城郭之所长也。自上世以来,中国有海防而无海战。即汉之楼船浮海击瓯越、朝鲜,魏青州军自海道讨公孙度,刘裕遣兵自海道袭番禺,唐自东莱渡海趣高丽,皆仅济师于海道而非交战于海中;以元太祖之兵力,而十万兵舶覆于日本。

故水陆舟车,自古异用。惟明则太监郑和骋兵船于西洋,郑成功夺红夷之岛国;彼二郑者,固中国之一奇也。方其请漳泉、请海澄,何异于西夷之索港口?犯温台、犯金陵,何异于西夷之闯内陆?而矱发之令,伺异于今日之烟禁?

国初所以制之,不过迁沿海、弃舟山,以断煽济而杜牵制,卒駾喙喘息而不敢复獗。诚能以薙发之制禁烟、以清野之法断接济、以坚壁之法御火攻,烟可不遏自绝,寇可不战自困;是之谓以守为战,以守为款,以内修为外攘。故着国朝防海家法可考者于篇。

·康熙戡定台湾记

台湾亘闽海中,袤二千八百里、衡五百里,与福、兴、漳、泉四府相直;距澎湖约二百里、厦门约五百里。其山北起鸡笼、南尽沙马碕,千里有奇;惟山西东两面沃野,自海至山,浅阔相均,约各百里。大于琉球,埒于吕宋。自郑氏以前,中国人无至其地者,皆生番据之。

隋大业中,虎贲将陈棱一至澎湖,东向望洋而反。宋史谓:“澎湖东有毗舍耶国”;即其地也。元置巡司于澎湖;明初废之。嘉靖中,海贼林道乾窜据台湾,为琉球人所逐。天启中,日本倭逐琉球而踞之。荷兰红毛夷求香山、求澎湖于中国而不得,乃以重币啗倭,求台湾一互市地。旋诱以天主教,又逐日本倭而有之。及国初,而为郑氏所据。

郑芝龙者,泉州人;初附倭,家于台湾。倭败去,芝龙以其人众,舟楫横于海。崇祯中,巡抚沈犹龙招降之。屡平剧盗,积官至都督同知。会闽大旱,芝龙言于巡抚熊文灿,以舶徙饥民数万至台湾,人给三金、一牛,使垦荒岛;渐成邑聚。

时郑氏已去台湾,惟荷兰夷二千距城中;流民数万,散屯城外。荷兰专治市舶,不敛田赋,与流民耦俱无猜。鸿荒甫辟,土膏坟盈;一岁三熟,厥田惟上上,漳、泉之人趋之如归市。

郑成功者,芝龙取日本倭妇所生子也。当明季唐王隆武、桂王永历之际,起兵海上,屡寇闽、浙、江南。及顺治十七年自江南败归,乃夺台湾为窟穴。时荷兰二城,已置揆一王守之;与南洋吕宋、占城诸国互市,渐成都会。适其主会计之臣负帑二十万,恐发觉无以偿,乃走投成功,请为兵向导。成功览其地图,叹曰:“此亦海外之扶余也。”

十八年,先以百艘舶澎湖,进图鹿耳门。门外向有浅沙数十里,海舟不能近岸,红毛夷又沉大艘塞港口;及是,潮骤涨丈余,数百艘倏抵岸。红毛仓卒不支,遂克赤嵌城,进壁王城。某城乱石叠砌,火煆成灰,融为石城,坚凝不受炮,半载不下,乃塞其水源困之;且与约曰:“予我先人故土者,子女玉帛任尔所之。”

解围退三舍,荷兰乃以大舶迁国。

成功既有台湾,与所据金、厦二岛相犄角。又礼处士陈永华为谋主,辟屯垦、修战械、制法律、定职官、兴学校、起池馆,以待故明宗室遗老之来归者。以赤嵌城为承天府,置天兴、万年二县。招来漳、泉、惠、潮之民,污莱日辟。

是年,弃芝龙于市,郑氏在京者皆伏诛。诏沿海居民,三十里界外尽徙内陆;禁渔舟、商舟出海,以杜构煽。

康熙元年,成功卒,年三十有九。长子经守厦门(案郑经,官书皆作郑锦;殆二名也),入台嗣立。成功弟世袭谋据其位,为经所杀。我靖南王耿继茂、总督李率泰贻书招经,经请如琉球、朝鲜例,不登岸、不薙发、(不)易衣冠;不报。

是年,监国鲁王,亦卒于台。二年,明桂王亦灭,而经犹奉其永历之号。三年,继茂、率泰、施琅、黄梧等进兵,并檄荷兰夹板船会剿,克金、厦两岛,降其众万有八千;经遁归台湾。而浙督赵廷臣亦禽张煌言于南田之悬山奥岛,寇悉平。授施琅靖海将军,以降将周全斌、杨富副之,进讨;会阻风罢兵。

六年,琅入京复陈进兵事宜,部议寝之。七年,诏大臣明珠、蔡毓荣赴漳招谕,经仍以海外琉球、朝鲜例为词。是时郑氏衰弱,不敢内犯。

十有三年,而三藩难作。靖南王耿精忠,执总督范承谟反福建;告援于郑氏,许以漳、泉二府给之。台人大喜,亟渡海而西,与耿氏合从;精忠旋悔,不践割漳、泉之约。闽中故多郑氏旧部曲,海澄镇总兵赵得胜与其属刘国轩、广东潮州总兵刘进忠皆叛,降于经;于是,经自取泉、取漳、取潮。耿、尚皆诉于吴三桂,三桂令尚之信割惠州与经盟,申画疆界;然不获成。乘耿氏与王师抗,旋尾其后,取汀州,运台米内渡济师。

精忠前后受敌,十五年乃反正,导康亲王傅贝子之师攻郑氏。

十六年,我师收复漳、泉、邵武、兴化,其惠、潮亦反正;经遁入厦门。贝子傅拉塔卒于军,以贝子赖塔继之。

十七年春,郑氏复出沿海,进下城堡十余。诏复迁沿海居民,画界如旧。

十八年,经将刘国轩、吴淑、何佑等分道入犯。总督郎廷相檄调官军,四路进剿。大战兼旬,海澄公黄芳世、都统穆赫林、提督段应举皆失利(案是时前海澄公黄芳度已于十三年漳州破时遇害矣)。国轩围之于海澄,环堑树栅。我援军至,国轩恐内外受敌,故开一面纵之入,以耗城中粮;围复合。夏六月,城中食尽;陷官军三万余、马万匹,都统、提督以下皆死焉。诏罢郎廷相,以姚启圣代之;以吴兴祚为巡抚、杨捷为提督。

时国轩乘胜下漳平、长泰、同安,略取南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诸邑。国轩自围漳,遣兵围泉,而断漳州之江东桥及泉州万安桥,以拒官军。康亲王驻军福州,不敢救。提督杨捷复惠安,巡抚吴兴祚、将军贝子赖塔复漳平。杨捷遣兵袭破陈山坝,以出万安桥之背与大兵夹攻,夺其桥,炮沉其舟;而巡抚、贝子军阻江涨,亦得翰林李光地引出安溪间道,遂解泉围。国轩与吴淑、何佑等以兵五万分军漳州龙虎、蜈蚣二山,势甚盛;漳城兵少,哈唎达、耿精忠欲弃城避其锐。姚启圣闭城,偃旗鼓,乘大雾,突出精兵五千冲之;贼阵乱,自相踣籍,连破十六营,斩四千余级,复长泰、同安。然贼犹据江东桥不退;至是,杨捷军赴援,复与启圣夹攻,力战克江东桥,尽夺险要,漳、泉之路始通。

国轩遁还海澄;海澄三面环海,其陆地一面复掘濠引潮,以阻大军,不时出犯江东桥诸营,窥漳州,兼列艨艟守诸岛。

相持一年不决,乃议厚集舟师,水陆夹攻;并檄荷兰夹板船为助。时吴三桂已死于湖南,我水师破岳州,诏水师提督万正色督湖南、江、浙战艘二百由海赴闽。而姚启圣、吴兴祚新修三百艘亦成,配兵三万;启圣等复纵反间离其党与重赏购募,先后降伪官四百余员、兵万有四千,即分隶水师用以进攻,并约其守海坛之将为内应。于是不俟荷兰船至,启圣与捷克复海澄,万正色以水师克复海坛。水陆并偪厦门,复降其戈船将朱天贵,得其舟师;乘势捣袭诸澳,诸寨悉破。郑经及国轩等遂弃金、厦二岛,归台湾;十九年春夏也。

八月,康亲王还京师,留兵守金、厦二岛。于是,贝子赖塔与经书曰:“自海上用兵以来,朝廷屡下招抚之令;而议终不成,皆由封疆诸臣执泥削发登岸,彼此龃龉。台湾本非中国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荆榛,且睠怀胜国,未尝如吴三桂之僭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弹丸地,不听田横壮士逍遥其间乎!今三藩殄灭,中外一家,豪杰识时,必不复思嘘已灰之焰,毒疮痍之民。若能保境息兵,则从此不必登岸、不必薙发、不必易衣冠,称臣入贡可也,不称臣入贡亦可也。以台湾为箕子之朝鲜、为徐市之日本,于世无患、于人无争;而沿海生灵,永息荼炭,惟足下图之!”

经报书,请如约,惟欲留海澄为互市公所。姚启圣不可,议遂格。

二十年,姚启圣、吴兴祚疏请沿海民展界复业;从之。初,闽人当成功世,内输官赋,外应郑饷,十室九匮。及耿、郑之乱交作,杀掠所至,不知谁兵。闽中驻一王、一贝子、一公、一伯,将军、都统以下各开幕府;所将皆禁旅,居民居、食民食,役其丁壮而渔其妻女。又迁沿海之界,流离内徙。至是,凯旋息肩,其驱掠而北者尚数万。姚启圣请康亲王下令禁之,且捐金赎还者二万。

启圣在闽,靡财似泥沙,耳目遍海岛;官帑不足,则回易贸迁以济之,前后挥霍百万。郑经在厦门时,有嬖人施亥者,姚启圣密赂使为间,约诱经至海口而伏兵禽之;郑氏大享将士,复赂其庖人,谋毒而歼诸。皆不克而死。

会经卒。其长子克■〈臧上土下〉长而才,然乳婢出也。成功时即有人构经父子,谓孽贼不当为世孙辱国。及成功没,经连年出兵在外,用陈永华言,命子克■〈臧上土下〉监国;晚败归台,又日近醇酒妇人。克■〈臧上土下〉监国二载,礼贤恤下,谨法令,物望归之。而群下惮其明察,经诸弟亦不利其立也,侍卫冯锡范先以计罢陈永华兵柄,永华郁郁死,克■〈臧上土下〉失助。时成功妻董氏尚存,复入间言,遂袭杀克■〈臧上土下〉,而立次子克塽,袭延平王;幼弱不能莅事,事皆决锡范。于是,郑氏遂败。

行人傅为霖,密约十三镇同日发难;事泄,锡范并构陷续顺公沈瑞而有其赀,人心益失。国轩居台,而被刺者再,皆姚启圣所使也。

二十年,启圣奏:“郑经死,子少、国内乱,时不可失;水师提督施琅习海道可用。”

内阁学士李光地奏亦同。

二十二年六月,将出师,启圣欲候北风直取台湾;施琅欲乘南风先取澎湖。奏言:“澎湖不破,台湾无取理;澎湖失,则台湾不攻自溃。请以战舰三百、水师二万□□讨贼,而督臣留厦门济饷”;从之。

时国轩守澎湖甚严,集据港口,舟不得泊。我军次七罩湾,水驶石恶;适潮涨石没,舟乘以进。国轩沿岸筑垒,环二十余里,间垒列炮。会飓风夜发,怒涛山立,我舟师前锋簸扬飘散,贼舰四面围攻。琅亲督大■〈舟宗〉冲其围,矢集琅目,几殆;力战,得解。时国轩自率众二万泊牛心湾,而别屯万兵于鸡笼屿相犄角。我军惩前战被贼夹攻,乃议分三路:以五十艘出牛心湾、五十艘出鸡笼屿为奇兵,分贼势;而琅自督五十六艘分八队,攻其中坚;以八十艘继后。每路中复各分三队,不列大阵;惟约以五艘攻其一艘,人自为战。酣鏖竟日,声震数百里;焚其百余艘、杀其兵万有二千。凡海洋占候,云合风生,雷鸣风止。是日将战时,黑云起,贼方相贺;忽闻霹雳,皆错愕,遂大败。国轩由吼门冒险突围逸,官军乘胜进台湾。至鹿耳门,胶浅不得入;泊海中,十有二日潮不至。忽大雾,潮高丈余,舟师浮而入。郑氏皆駴曰:“先王得台湾,鹿耳门涨;今复然,天也。”

七月,遣使议降,施琅、姚善圣奏闻。八月,敕至,于是国轩及冯锡范以郑克塽降;缴上成功所受明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金印各一,公、侯、伯及将军、都督等银印五,籍土地户口府库军实以献。台湾平,时康熙二十有二年秋也。琅由海道报捷,七月抵京师;而姚启圣由内陆驰驿,后二日至。诏封琅靖海侯。克塽入都,隶汉军,授公爵;国轩、锡范皆伯爵。郑氏自成功传三世,凡割据三十有八年。始,黄梧之降也,言郑氏石井山祖墓形势昌雄,宜划之,泄其王气。于是晋江县之大觉山、南安县之覆船、橄榄、金坑诸山五墓皆毁,惟某山祖墓号“五马奔江”者不知所在。至是,克塽请以成功及经之丧归葬南安。

收其地,署台湾府诸罗、台湾、凤山三县,西为澎湖厅;其后分诸罗北为彰化县,又北为淡水厅。设巡台御史;旋改兵备道。总兵辖水陆兵八千,澎湖副将水师二千;其后复增兵额万有四千,称重镇焉。

臣源曰:中国山川两干,北尽朝鲜、日本,南尽台湾、琉球。过此,则落漈尾闾,亦名“万水朝东”,舟楫所不至;故琉球、日本以东之国无闻为。台湾地倍于琉球,其山脉发于福州之鼓山;自闽安赴大洋为澎湖三十六岛,又东渡洋百里至台湾。为中国之右臂,可富可强,可战可守。方郑氏之初平也,廷议以其孤悬海外,易薮贼,欲弃之,专守澎湖。施琅以为天下东南形势,在海而不在陆;陆之为患有形,海之薮奸莫测。

台湾虽一岛,实腹地数省之屏蔽,弃之则不归番、不归贼而必归于荷兰,恃其戈船火器,又踞形势膏沃为巢穴,是藉寇兵而资盗饷。且澎湖不毛之地,不及台湾什一;无台湾,则澎湖亦不能守。诚深识遐虑之言哉!初,朝廷以沿海奸民逋逃通寇,下迁界之令,移沿海居民于内陆;荡析流离,又失海上鱼盐之利。于是总督范承谟,再疏而复之。

台湾已服,尚禁商舶出洋互市;则施琅、蓝鼎元等屡议而开之。至漳、泉仰给于台米而禁其流通,台民渡海以亿计而禁其携眷;则高其倬、吴士功慷慨而陈之。于是开鼓铸之钱,编乡试之号,易竹树之城,辟生番之地,诚所谓仁者设其施、智者申其辩、勇者奋其断,而海国之民,熙熙攘攘,始游化日。观其经营条画,亦贤人君子筹国之所缠绵也。

·康熙重定台湾记

雍正元年,宪皇帝即位。诏曰:“台湾自古不属中国,我皇考神武远届,拓入版图。末年逆贼朱一贵倡乱攻陷全台,诸臣夙禀方略,士卒感戴教养之恩,七日克服,破贼数万。当皇考春秋高迈,威播海外,所有立功将士,其各加等议叙。”

呜呼!感矣哉!师武臣力,如圣祖之世,而犹有此患。

考康熙六十年夏四月,台湾朱一贵之叛,激于知府王珍税敛苛虐、滥捕结会及私伐山木之民二百余,淫刑以逞。凤山奸民黄殿、李勇、吴外等因民弗忿,又窥台吏文婪武嬉,遂谋变也。以一贵朱姓,可托明裔。而一贵贩鸭,旦暮出入,自成行列;煽乌合数百,夜劫冈山塘汛,揭竿荷耰无器械。

冈山距府城三十里,疾趋掩之,立可扑灭也。总兵欧阳凯闻警,集众议。游击刘得紫最知兵,请行,不许;而遣游击周应龙以兵四百及四社土番数百往。

应龙者,庞躯有口,实无能。行五里,即止营;次日,再进十五里。贼刦槺榔林汛,戕把总、掠军器,应龙隔一溪不救。贼旁掠四出,于是南路奸民杜君英等,亦蠢起应之。周应龙遇贼冈山,一交绥,贼即败走入山,应龙又不追,而纵兵番焚掠近村。于是各乡皆煽于贼,树帜响应。

南路贼攻参将苗景龙于淡水营,周应龙闻报,复行十五里;翼日遇贼赤山,方合战,应龙遽以后队遁归府城。一贵大队随之,而君英等贼别攻凤山,参将苗景龙败死,府城大震;文武各吏尽室登舟,人无固志。

总兵欧阳凯、游击刘得紫、副将许云,率师千有五百出御之。中夜自惊扰,黎明稍集,而贼至。许云跃马陷阵,官兵继之,贼大败,退屯竿津林。时水师游击游崇功出哨笨港,闻报,亦以兵还入鹿耳门赴援。

五月朔,朱一贵、杜君英合队数万来犯,刘得紫以兵截中路口,欧阳凯、许云、游崇功迎战春牛埔。而把总杨泰通贼为内应,刺欧阳凯坠马死,官兵大溃。刘得紫率兵还救,马踣被执,许云、游崇功血战至日中,矢炮俱尽,各手刃数十贼以死。于是水师游击张贤、王鼎等率兵千余、战舰四十扬帆出澎湖,台厦道梁文煊、知府王珍等尽驱港内商、渔艇出鹿耳门渡海;而周应龙遁回内陆。

是日,贼陷台湾,掠仓库;复开红毛楼,大获郑氏旧贮炮械、硝磺、铅铁。北路奸民赖池、张岳等亦同日陷诸罗,戕参将罗万仓。凡七日,而全台陷。

朱一贵伪称中兴王,号永和,大封群贼。公、侯、太师、将军、总兵以千计,优伶冠服肩摩塞道;民为之谣曰:“头冠明朝冠,身衣清朝衣;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盖人心皆不附贼也。

游击刘得紫陷贼中,贼素重其名不杀,听收■〈疒〈癶上土下〉〉各帅之尸;禁诸学宫,七日不食。诸生林皋、刘化鲤密陈诸贼可灭状,始受食,谋恢复。

时逃官、难民皆至澎湖,澎湖协副将仓皇不知所措,亦尽室登舟,将渡厦门。百姓妇女争舟杂沓,声震海岸。守备林亮厉声曰:“朝廷以海外封疆付诸臣,正备缓急倚赖;今未见一贼,相率委去,若国事何?与其死国法,曷若死贼。请整兵船守要害,俟贼至决战;不胜我死,公等走未晚也。”

驰赴海滨,拔刀驱官民家属登岸,众心始固。

时水师提督施世骠在厦闻警,即调兵渡海;总督觉罗满保疾驰至厦门,施世骠已先二日率师出港矣。满保复调南澳镇总兵蓝廷珍至厦,使总统渡台水陆兵八千余、船四百艘。六月朔,出厦门港;七日,会提督施世骠于澎湖,共兵万二千有奇、大小舟六百余艘。

方是时,台中贼党互相雄长攻击;杜君英为朱一贵败走,剽掠村庄。而淡水营守备陈策团练义勇,固守要害;又率淡水庄义民侯观德、李直三等以乡兵破朱一贵贼数万,斩贼万计。而诸罗义民陈徽等亦起兵攻复县治;旋为贼陷。

陈策遣人赴澎、厦请兵,满保、施世骠先后发兵千七百赴援。适世骠获贼谍吴良等二人于澎湖,搜获伪扎百道。吴良,澎湖把总降贼者也;穷讯之,尽知贼党内乱,百姓不附,我军士气倍奋。满保议三路进攻。廷珍与世骠言“南风已盛,南路不可泊舟;北路去府百余里,饷运艰难,度贼必屯聚中路,宜直捣鹿耳门。”

十日发澎湖,以守备林亮、千总董方为前锋,并率善水者十余驾小舟于鹿耳门表识沙路,并载旗帜伏南北港。时贼以大炮扼险迎拒;十三日,林亮、董方以六舟冒死直进,遥望炮台火药累积,专以炮注攻中之,轰发如雷,贼死无算。众军齐集两港,悉树我军旗帜;遂扬帆直渡鲲身。鲲身者,海沙也,胶浅不能行大舟;是日海潮骤涨八尺,四百余船倏齐薄岸。贼遁保安平镇,列队迎拒;林亮、董方复先登陷阵,蓝廷珍督大队继之,贼败走。官兵入安平镇,日犹未晡。

是夕,施世骠亦乘潮至鹿耳门,次日至镇。贼以八千来犯安平,我兵迎贼于四鲲身;别遣小舟沿岸夹击,逐北至七鲲身濑口,复以火舟烧贼战舰。十六日,贼数万复犯安平,驾牛车列盾为阵,冒炮火死突。蓝廷珍亲督战于二鲲身,而林亮等别以小舟载炮附岸夹攻,斩溺无算。贼始退保府治,不敢出;惟沿岸列炮,昼夜固守。施世骠等下令戒各军无妄杀,来降者悉纵还,各树“大清良民”帜于门;惟抗拒者诛。远近胁从,望风解散。

有西港仔义首载家属为质,愿引大兵从西港登岸,径收贼巢;施世骠即密遣林亮、董方等,以兵千有二百往。十八日,蓝廷珍闻之,急曰世骠曰:“此险道也,地多篁木,易设伏。且迫贼肘腋,丑党必众,而我军甚孤;若伏贼数千环攻乘我,将奈何?”

世骠曰:“可奈何?”

廷珍曰:“请急以大队进,而别遣将分攻各港牵制,使不得兼顾。”

于是廷珍率舟师五千五百,夜指西港仔,黎明登岸;则贼与林亮等方鏖战,我军严阵设伏而进,前锋遇贼力战,伏兵突出竹林,横截贼军,左右奇兵绕后夹攻,贼大溃北。廷珍料贼必夜来劫营,初更卷帐偃旗伏蔗林间;贼果至,不见一人,大惊,伏起冲击,大败之。

十九日,逐北至府城,贼数万皆遁。而施世骠亦分败西、南两路之贼,同日抵城。自鹿耳门至是,凡七日。廷珍报满保于厦门,而施世骠先于军中奏捷矣。

复分遣官兵廓清南、北二路。而游击刘得紫亦于贼中拔归大营,请为乡导;淡水营守备陈策率援淡之兵南下诸罗,与大军合,北路贼党溃散殆尽。

朱一贵走湾里溪,为村民禽献;惟逆党杜君英、杜会三、陈福寿、江国论等尚未获。廷珍购得一二,皆善待之;使转招其党。旬日,先后出降;与朱一贵皆槛送京师,磔死。台湾平。其败逃之游击周应龙及弃台逃回之道、府、厅、县讯治伏法,知府王珍剖棺枭示。先是,朝廷得施世骠捷奏,大喜;赐东珠朝帽、黄带四团龙补服。又径擢淡水营守备陈策为台湾镇总兵官,加左都督;蓝廷珍仍统兵留台湾弹压:以施世骠奏中不及廷珍战功也。

八月,台湾怪风暴雨,流火烛天;竟夜海水皆立,诸港船互相撞坏如漂柹败叶,或飘上平陆;地大震。翼日始霁,郡无完宅,压、溺死者数千。以风灾奏闻,发帑开仓大赈。而施世骠终夜露立风雨中,惊悸疾作,以九月望日卒于军;调广东提督姚堂代其任。

时廷议移台镇总兵官于澎湖,而设陆地副将于府治,裁水、陆两中营归内陆。蓝廷珍力争不可,提臣姚堂亦以为言。乃仍令总兵镇台,副将驻澎;特命满、汉御史各一员,岁巡台湾,察民疾苦。

廷珍之征台也,其弟鼎元在军中;文移书檄,皆出其手。如论台镇不可移澎;又言台变皆自内起,罕自外入,鹿耳门不宜设炮城以资贼守,而阻攻讨;又言诸罗以北地险军单,难以控制,宜割为二县;皆不易之论。其后乾隆中用其言,分立彰化县云。

鼎元号鹿洲,漳浦人,由贡生官至广州知府。有“平台纪略”、“鹿洲文集”,说海防甚具。或问朱一贵以前,红毛取倭、郑氏取红毛、本朝取郑氏,非皆变自外入者乎?臣源曰:耶苏不惑、红毛不乘、夷间不投、郑兵不兴、子不少、国不内乱,王师亦岂得而冯陵乎?日月蚀于外,其贼在于内!

·乾隆三定台湾记

台湾不宜有乱也:土沃产阜,耕一余三,海外科徭简,夜户不闭。然而,未尝三十年不乱,其乱非外寇而皆内贼,朱一贵、林爽文其尤着者也。

一贵既俘,以诸罗北境辽阔,增彰化县及北淡水同知。地大物■〈奫,去氵〉,漳、泉、惠、潮之民日众,寄籍分党,蘖牙其间;守土官又日朘削之。于是,民轻视吏。及其树帜械斗,动以万计;将士不能弹治,惟以虚声胁和。于是,民轻视兵。近山土沃,民垦日广,巡抚杨景素立界限之;将界外良田,尽畀生番。番不知耕,仍为内陆游民偷垦。地既化外,易薮奸宄。又狱有不能结者,辄诱杀生番以归狱。于是,既敺民归番,又敺番以党贼。

林爽文者,居彰化之大里杙;地险族强,豪猾挥霍,聚群不逞之徒,结天地会。数十年,将吏务为覆蔽不之间,党日横炽。总兵柴大纪调兵三百,使知府孙景燧、彰化知县俞峻及副将赫生额、游击耿世文往捕;驻营五里外之大墩,勒村民禽获,先焚无辜数小村怵之。爽文遂因民之怨,集众夜攻营;军覆,将吏死焉,彰化遂陷。时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也。

贼初起时,总兵柴大纪适在彰化,知县俞峻请留弹压,大纪托言归府城调兵。逾一旬,而彰化陷;十二月六日,又陷诸罗,戕知县及淡水厅同知;而凤山县盗庄大田亦陷其县。

台湾沙土浮疏,不时地震。故城无砖石,皆掘濠树竹为城。府城,亦树城也;总兵柴大纪、兵备道永福等守之。贼分路来犯,柴大纪御诸盐埕桥,杀贼千计。桥距府城五十里,扼水陆交,大纪自守之,贼始不敢窥府城。

明年正月初旬,水师提督海澄公黄仕简、陆路提督任承恩、副将徐鼎士各以兵渡海至。黄仕简檄柴大纪北取诸罗。而郝壮猷南出二十里即阻贼,顿兵几五十日始进凤山。凤山城已空,招民复业;贼混其中,吏复不觉。三月十日,城复陷,游击郑嵩死焉,壮猷遁归府城。又任承恩至鹿港,距大里杙贼巢仅四十里,亦不敢进。初,林爽文之反也,适当漳、泉二府人械斗之后。爽文本漳籍,故泉人不从乱。彰化之鹿港,贼遣伪官来收税,泉民林凑等起义一鼓禽之,故鹿港海口未失。贼所畏,惟泉人也。及黄、任两提督兵至,泉人争思助官兵杀贼;两提督不知驱策,反观望逡巡,坐失事机。

上命总督常青为将军,往督师;以李侍尧署浙闽总督,复调广东兵四千、浙兵三千、驻防满兵千。江南提督蓝元枚,故漳人蓝廷珍之子也;习台湾事,命移赴军,与福州将军恒瑞均同参赞。分赴府城、鹿港,诛失律之郝壮猷;逮提督任承恩,以柴大纪代之。蓝元枚至台仅三月,即病卒。

常青、恒瑞以五月出师。离府城十里,遇贼万余,甫交绥,即退;又请增兵万。贼以其暇,逼胁各村;不从,辄焚劫。于是,泉人亦弭首附于贼。官兵未增万,而贼已增十余万;南路庄大田驱之以攻府城,北路林爽文驱之以攻诸罗。幸南路贼党庄锡舍来降,倒戈杀贼;城中又开红毛楼,得大炮十余、大炮丸百余,分路轰拒,故府城得不陷。

而诸罗据南北之中,屏蔽府城;林爽文必欲得之,昼夜围攻。又攻盐水港、鹿仔港,以断府、县饷道。大纪皆分兵击夺之,决其堰涧,破其炮车,以守城兵四千战贼数万;又屡禽内应奸细,■〈彳侍〉出奇兵夺贼积。诏以大纪用法严明,载入行军纪律,特授参赞大臣。常青选总兵魏大斌、参将张万魁、游击田蓝玉、副将蔡攀龙等三次往援,皆中途为贼所截;仅得入城,损兵大半。诸罗围日密,城中以地瓜、野菜、油糁充食。常青顿兵府城,恒瑞及总兵普吉保两路援诸罗兵各五、六千不敢进,反张皇贼势,奏请兵六万。

诏解常青、恒瑞之任,以福康安、海兰察代之;又命柴大纪扞卫民兵出城,再图进取。十一月,大纪奏言:“诸罗为府城北障;诸罗失,则贼尾而至府城,府城亦危。且半载以来,深濠增垒,守御甚固;一朝弃去,克复甚难。而城厢内外义民不下四万,实不忍委之于贼,惟有竭力固守待援。”

上览奏堕泪;诏曰:“大纪当粮尽势急之时,惟以国事民生为重;虽古名将何加兹!其改诸罗县为嘉义县;大纪封义勇伯,世袭罔替,并令浙江巡抚以万金赏其家。俟大兵克复,与福康安同来瞻觐!”

福康安中途闻贼势盛,亦奏请兵而后进。上严饬之;命颁内库所藏大吉祥利益右旋螺,以利渡海风帆。十月,守风鹿港。忽一昼夜顺风,数百艘抵港口,帆樯列数里;各村庄被贼胁者,望风解散,争为乡导。声言直捣大里杙巢,而阴趋县治。

十一月八日,大兵六千、义勇千余遇贼仑仔头。海兰察率巴图鲁侍卫数十冲贼阵,矢无不中,贼披靡。遂怒马杀入,贼分伏竹蔗林邀截官兵;我兵五队分战,再败之牛碉山。即日,海兰察抵嘉义城;次日,福康安亦至。复乘胜追贼,克之于斗六门,遂捣大里杙。贼犹万余迎拒,乘我步兵未集,先万炬来索战。我前锋千骑伏沟塍间,铳矢从暗击明,发无不中;贼遽灭火鸣鼓来攻,复寻鼓声击之。贼旋败旋进;我步骑鏖战竟夜,黎明遂克其巢。

林爽文已携家走集集埔,乃通生番隘口也。据溪岸,垒石环数里。十二月,官兵伐箐腾而上,杀贼千余,又破余贼二千于小半天。林爽文先匿其孥于生番社,而自与死党数十窜箐谷,皆就擒。遂移而南,剿庄大田于牛庄,屡败贼;追至极南之郎娇,负山阻海。我舟师先截其走路,而大兵环山围之,斩、溺各数千;庄大田亦就俘。

台湾平,其右旋白螺命即存布政司库;凡将军、总督、提督渡台及册使封琉球,则佩之以行。是年,始罢遣巡台御史及番民田界之禁。

初,福康安之解诸罗围也,柴大纪出迎;自以参赞伯爵,不执櫜鞬之仪。福康安即劾其前后奏报不实;上以大纪固守孤城逾半载,非得兵民死力,岂能不陷?若谓诡谲取巧,则当时何不遵旨出城?其言粮食垂尽,原所以速外援;若不危急其词,岂不益缓救兵?大纪屡蒙褒奖,或稍涉自满,于福康安前礼节不谨,致为所憎,遂直揭其短,殊非大臣休容之度!又,福康安抵诸罗后,凡有攻剿,皆不派柴大纪、蔡攀龙;而于拥兵不救之恒瑞,非惟不劾,且屡叙其战功,曲为庇护。恒瑞本应军前正法,恐骇听闻,其逮交刑部治罪,寻遣戍伊犁。

会侍郎德成自浙江归,上以福康安所劾大纪事询之;德成因奏柴大纪在任贪黩,令兵私回内陆贸易;及贼起仓卒,不早扑灭,致猖獗。又逮问提督任承恩,供亦同。命李侍尧、福康安查奏。五十三年正月,诏曰:“柴大纪前此久困围城,不肯退兵;奏至时,朕披阅堕泪。即在廷诸臣,凡有人心者,无不叹其义勇。用人者当录其大功而宥其小眚,岂能据福康安虚词一劾,遽治以无名之罪!前询李侍尧之旨,至今尚未复奏;殆亦难于措词耶?”

寻李侍尧奏至,略如福康安指。福康安奏言:“大纪盐埕桥之战尚未出力,守御诸罗亦有微劳。惟以专阃大员,既不能整饬于平日,又不能扑灭于临时,皆纪律不明所致。请即解京正法。”

七月,大纪逮至京。命军机大臣会同大学士九卿覆讯,大纪再三称冤;上廷讯,大纪始引咎,仍微诉其枉。诏曰:“福康安等拟大纪斩决,朕念其守城微劳,原欲从宽末减,改为监候;乃展转狡辩取死,岂可复从宽典。其即依所拟正法。黄仕简、任承恩罪均,惟一为海澄公黄梧之裔、一为任举之子,贷其一死。”

时议以大纪之死也,不知引咎;昧帅臣之体,与张广泗不服讷亲之劾,而负气大廷者何异?岂知圣主衡功过,烛隐微,早洞见万里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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