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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故家 第三分鲁迅在东京 一一 ~ 二〇

 新用户4541Ay47 2023-07-07 发布于上海

一一 民报案

在往民报社听讲的期间,《民报》被日本政府所禁止了。原因自然由于清政府的请求,表面则说是违反出版法,因为改变出版人的名义,没有向警厅报告,结果是发行禁止之外,还处以百五十元的罚金。《民报》虽说是同盟会的机关报,但孙中山系早已不管,这回罚金也要章太炎自己去付,过期付不出,便要一元一天拉去作苦工了。到得末了一天,龚未生来找鲁迅商量,结果转请许寿裳挪用了《支那经济全书》译本的印费一部分,这才解了这场危难。为了这件事,鲁迅对于孙系的同盟会很是不满,特别后来孙中山叫胡汉民等在法国复刊《民报》,仍从禁止的二十四期起,却并未重印太炎的那一份,而是从新写过,更显示出他们偏狭的态度来了。《民报》的文章虽是古奥,未能通俗,大概在南洋方面难得了解,但在东京及中国内陆的学生中间力量也不小。太炎的有些文章,现在收在《章氏丛书》内,只像是古文,当时却含有革命意义的,鲁迅的佩服太炎可以说即在于此,即国学与革命这两点。太炎去世以后,鲁迅所写的纪念文章里面,把国学一面按下了,特别表彰他的革命精神,这正是很有见地的。知道太炎的学问,把他看作旧学的祖师极是普通,称赞他的革命便知道的更深了,虽然如许寿裳那么说他是国民党二杰之一,那也是不对的。

一二 蒋抑卮

鲁迅移居西片町后,来客渐稀少,因为路稍不便,离电车站大概有两里路,而且房间狭窄,客室系公用,又与钱某住房连接,所以平常就不去使用它。丙字十九号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但那时却来了不速之客,是许寿裳鲁迅的友人,主人们乃不得不挤到一大间里去,把小间让出来给客人住。来者是蒋抑卮夫妇二人,蒋君因耳朵里的病,来东京就医,在那里寄住几时之后,由许君为在近地找了一所房子,后来就搬过去了。因为也是西片町十号,相去不远,除了中间进病院割治之外,几乎每天跑来谈天,那时许君已在高师毕了业,鲁迅则通常总是在家的。蒋君家里开着绸缎庄,自己是办银行的,可是人很开通,对于文学很有理解,在商业界中是很难得的人。癸卯(一九〇三)年秋间鲁迅在杭州遇见伍崇学(矿路同班),一同到上海,寄寓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里,主人名张芝芳,是伍君的友人,也很开通,那时出版的新书他都购读,虽然鲁迅只在那里住了三天,后来也没有往还,却也值得记述,或者比蒋君更为难得亦未可知,因为蒋抑卮原是秀才,其能了解新学不算什么稀奇吧。

一三 眼睛石硬

鲁迅自己在日本留学,对于留学生的态度却很不敬,有人或者要奇怪,这岂不是有点矛盾么?其实这并不然。鲁迅自从仙台医校退学之后,决心搞文学,译小说,办杂志,对于热中于做官发财的人都不大看得起,何况法政,铁路以至速成师范,在他看来还不全是目的只在弄钱么?可是留学生之中又以这几路的人为最多,在各种速成班没有停办之前,东京一处的留学生人数超过二万以上,什九聚在神田和早稻田两处,每到晚上往表神保町(神田)一看,只见街上行走的人大半是留学生而且顶上大都有“富士山”的。这是一条新旧书店会萃的街,鲁迅常要去逛,可是那里偏遇着这许多憧憧往来各式各样的怪人,使他看了生气,时常对许寿裳诉说,其普通的一句恶骂是“眼睛石硬”。这四个字用在那时的许多仁兄上的确非常切贴而且得神,但是现在似乎过了时,要想找一个代表出来恐怕很不容易,辛亥革命以来这四十年间,虽然教育发达不快,却是已发生了效力,在这下一代中已经不大有眼睛石硬的人了。在那时候,鲁迅的愤慨确是无怪,如今讲起来已成陈迹,这在中国正是一件好事情,大可以纪念的。

一四 同乡学生

鲁迅在东京时的朋友,除上边说及的那些人之外,同乡中间有邵明之名文镕,蔡谷清名元康,陈公侠名毅,后改名仪,还有一个张承礼,杭州人,也是学陆军的,有一张武装的照片送给鲁迅,后来死于戴戡之难。南京矿路的同学一同出去的有张邦华,伍崇学,顾琅三人,只有张君有时来访,顾虽曾经属鲁迅编译《中国矿产志》,二人列名出版,可是以后却不来往了。鲁迅常外出逛书店,却不去访问友人,只等他们来谈,只有蒋观云尚未组织政闻社的时候,住在本乡的什么馆,他曾去问候他过。他没有日本的朋友,只是在一九〇六年秋冬之交,他去访一次宫崎寅藏,即随同孙中山革命的白浪庵滔天,他的《三十三年落花梦》其时中国早有译本了,原因是那年有人托带一件羊皮背心,一个紫砂茶壶,给在东京留学的吴女士,由宫崎转交,所以他特地送了去,大概他们谈得很好,所以这以后不久又到堺利彦等人所办的平民新闻社去访问他,因为宫崎住的很远,约他在那里相见的吧。这以后没有来往,直到多少年后宫崎的侄儿龙介和夫人白莲在上海看见他,题诗相赠,其时白浪庵恐已早归道山了。

一五 日常生活

鲁迅在东京的日常生活,说起来似乎有点特别,因为他虽说是留学,学籍是独逸语学会的独逸语学校,实在他不是在那里当学生,却是在准备他一生的文学工作。这可以说是前期,后期则是民初在北京教育部的五六年。他早上起得很迟,特别是在中越馆的时期,那时最是自由无拘束。大抵在十时以后,醒后伏在枕上先吸一两枝香烟,那是名叫“敷岛”的,只有半段,所以两枝也只是抵一枝罢了。盥洗之后,不再吃早点心,坐一会儿看看新闻,就用午饭,不管怎么坏吃了就算,朋友们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大抵下午来访,假如没有人来,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出去看旧书,不管有没有钱,反正德文旧杂志不贵,总可以买得一二册的。

有一个时期在学习俄文,晚饭后便要出发,徒步走到神田骏河台下,不知道学了几个月,那一本俄文读本没有完了,可见时间并不很长。回家来之后就在洋油灯下看书,要到什么时候睡觉,别人不大晓得,因为大抵都先睡了,到了明天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只见盆里插满了烟蒂头,像是一个大马蜂窠,就这上面估计起来,也约略可以想见那夜是相当的深了。

一六 旧书店

鲁迅平常多看旧书店,假如怀中有点钱的时候,也去看新书,西文书是日本桥的丸善和神田的中西屋,德文则本乡的南江堂,但是因为中西屋在骏河台下,时常走到,所以平时也多进去一转,再到东京堂看日本新刊书与杂志。至于文求堂的中文旧书就难得去买,曾以六元购得《古谣谚》二十四册,不能算贵,大概只是那时不需要罢了。旧书店中大抵都有些西文书,比较多的有郁文堂和南阳堂总分店,都在本乡,那一家总店在水道桥迤北,交通便利,鲁迅与许寿裳便经常去看看,回寓后便说不知道又是哪一个小文学家死了,因为书架上发现了些新的文学书,说这话时很有点幽默气,可是内里也是足够悲惨的,在这里就可以知道当时文人的苦况了。旧书店以神田为最多,其次是本乡,大概因为神田学生太多良莠不齐的缘由吧,那里的书店老板与小伙计也更显得精明,跪坐在账桌一隅,目光炯炯,监视着看书的人,鲁迅说这很像是大蜘蛛蹲踞在网中心,样子很有点可怕,这个譬喻实在比“蹲山老虎”还要得神。交易几回,有点熟识了,自然就好得多,特别是真砂町相模屋的主人小泽,书虽不多,却肯替人往丸善取书(因为他曾在那里当过学徒)。与鲁迅很要好,有许多西书都是由他去托丸善往欧洲去买来的。

一七 服装

鲁迅在弘文学院与仙台医专的时代,当然穿的是制服,但是后来在东京就全是穿和服,大概只在丙午年从中国出来,以及己酉年回国去的时候,才改了装,那也不是西服,实在只是立领的学生装罢了。他平常无论往哪里去,都是那一套服色,便帽即打鸟帽,和服系裳,其形很像乡下农民冬天所着的拢裤,脚下穿皮靴。除了这皮靴之外,他的样子像是一个本地穷学生,在留学生中间也有穿和服的,但不是耸肩曲背,便很显得拖沓拥肿,总不能那么服贴。但闲中去逛书店,或看夜市,也常穿用木屐,这在留学生中也很少见,因为他们多把脚包得紧紧的,足指搭了起来,运动不灵,穿不上木屐了。

和服都是布做的,衬衫之外,有单夹棉(极薄)三套,又有一件外衣,也是夹的,冬天加在上边,裤则只是短裤,别人也有穿绒布长脚衬裤的,他却一直不用。东京冬天的气候大抵与上海差不多,他便是那么的对付过去。棉被一垫一盖,是日本式的,盖被厚而且重,冷天固然合用,春秋两季也一样的使用,并没有薄棉被。这些衣被都是以前所有的,在东京这几年中间差不多没有添置什么东西。

一八 落花生

传说鲁迅最爱吃糖,这自然也是事实,他在南京的时候常常花两三角钱到下关“办馆”买一瓶摩尔登糖来吃,那扁圆的玻璃瓶上面就贴着写得怪里怪气的这四个字。那时候这糖的味道的确不差,比现今的水果糖仿佛要鲜得多,但事隔四五十年,这比较也就无从参证了。鲁迅在东京当然糖也吃,但似乎并不那么多,到是落花生的确吃得不少,特别有客来的时候,后来收拾花生壳往往是用大张的报纸包了出去的。假如手头有钱,也要买点较好的吃食,本乡三丁目的藤村制的栗馒头与羊羹(豆沙糕)比较名贵,今川小路的风月堂的西洋点心,名字是说不出了。有一回鲁迅买了风月堂新出的一种细点来,名叫乌勃利,说是法国做法,广告上说什么风味淡泊,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打开重重的纸包时,簇新洋铁方盒里所装的只是二三十个乡下的“蛋卷”,不过做得精巧罢了。查法文字典,乌勃利原意乃是“卷煎饼”,说得很明白,事先不知道,不觉上了一个小当。

在本乡一处小店里曾买到寄售的大垣名产柿羊羹,装在对劈开的毛竹内,上贴竹箬作盖,倒真是价廉物美,可是买了几回之后,却再也不见了,觉得很是可惜,虽然这如自己试做,也大概可以做成功的。

一九 酒

鲁迅酒量不大,可是喜欢喝几杯,特别有朋友对谈的时候,例如在乡下办师范学堂那时,与范爱农对酌,后来在北京S会馆,有时也从有名的广和居饭馆叫两样蹩脚菜,炸丸子与酸辣汤,打开一瓶双合盛的五星啤酒来喝。但是在东京却不知怎的简直不喝,虽然蒲桃酒与啤酒都很便宜,清酒不大好吃,那也算了。只是有一回,搬到西片町不久,大概是初秋天气,忽然大家兴致好起来,从近地叫作一白舍的一家西洋料理店要了几样西餐来吃,那时喝了些啤酒。后来许寿裳给他的杭州朋友金九如饯行,又有一次聚会,用的是中国菜,客人恭维说,现在嘴巴先回到中国了。陪客邵明之引用典故,说这是最后之晚餐了,大为主人所非笑,但那时没有什么酒,不知是什么缘故。鲁迅不常在外边吃饭,只是有时拉许寿裳一二人到神乐坂去吃“支那料理”,那是日本人所开的,店名记不得了,菜并不好,远不及维新号,就只是雅座好,尤其没有“富士山”,算是一件可取的地方。在我看来,实在还是维新号好得多,他的嘈杂也只是同东安市场的五芳斋相仿,味道好总是实惠,吃完擦嘴走出就完了。鲁迅在北京也上青云阁喝茶吃点心,可见他的态度随后也有改变了。

二〇 矮脚书几

留学生多不惯席地而坐,必须于小房间内摆上桌椅,高坐而看法政讲义,最为鲁迅所讥笑,虽然在伍舍时许朱钱诸公也都是如此的。他自己只席地用矮脚书几,别人的大抵普通是三尺长,二尺宽吧,他所用的却特别小,长只二尺,宽不到一尺半,有两个小抽斗,放剪刀,表和零钱,桌上一块长方的小砚台,上有木盖,是日本制一般小学生所用,墨也是日本制品,笔却是中国的狼毫水笔,不拘什么名称,大概是从神田的中国店里买来的。纸则全是用的日本纸,预备办《新生》杂志的时候,特别印了些稿纸,长方一张,十四行每行三十四字,纸是楮质,格子不大,毛笔写起来不大合式,如用自来水笔,倒还适宜,但他向不用这类笔,便是开单托书店买西文书,也还是拿毛笔写德国字。杂志办不成,稿纸剩得不少,后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平常抄文章,总用一种蓝印直行的纸,店里现成的很多,自己打格子衬着写,多少任意,比较的方便。大部的翻译小说,有十万多字的《劲草》和《红星佚史》,都是用这种稿纸,在那小书桌上抄录出来的。后者卖掉了,前者退了回来,在别处也碰了两个钉子,终于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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