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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回想录 第一卷 三一 ~ 四〇

 新用户4541Ay47 2023-07-07 发布于上海

三一 长江轮船

这里所要说的是上海地方的流氓以及“扒手”,他们对于旅客的恶事计分明暗两种做法,暗的是偷窃行李,明的则是讹诈敲竹杠。他们并不全是本地人,乃系来自各处,以苏北一带为最多,因为接近淮河,地方十年九荒,流亡者多,以致“江北人”这一个名词,在江南人心目中,含有特别的一种意义。他们分布在长江一带,以沿江码头及轮船为其活动地区,而以上海和汉口为总汇。他们有严密的组织,属于什么帮会,不过这些事情并非我们外人所能得知就是了。现在只就我个人所见所知,约略记述一二,以见一斑。

日记里说封君的同班毕业生沈子香失掉了包裹一个,这就是着了扒手的道儿了。沈君乃是上海本地人,尚且不能预防,从别处地方来的自然更是难免了。大抵在船停着还未开行,或者中途停泊,都是他们最为活动的时节,你就是熬夜睁着眼睛看着,它也会从你的鼻子底下拿走的。但是他们很有规矩,对于自家人是决不侵犯的。关于这件事,我有过一个经验,因为是亲身经历的,虽然事情并不关联我自己。

有一回我从上海往南京,坐在长江轮船里,可能是招商局的,也可能是太古或怡和公司的,因为长江里的这三家的船都差不多,通常称作“三公司”的船,碰着谁家就坐谁,虽然招商局是中国官督商办,而太古怡和乃是外国商人所办的。他们的船在各埠大抵都有“趸船”,读若“顿船”,这乃是一种浮着的码头,可以随着水位高下而升降,随后再用桥梁似的东西与陆地相联接,所以是颇为便利。此外还有一家日本公司,因为开办得迟,不但没有趸船,沿路要停泊在江心,用摆渡上岸,而且上海的码头又在对岸浦东,也须得过渡,更多有流氓活动的余地,因此旅客对于这一家的船特别怀有戒心,不敢轻易搭乘的。总之我趁的是三公司船,老早就已上去,虽然占不到十分好的位置,也还是适中的得到一个中层的散舱铺位,看看时间渐晚,来者愈多,后来不但是没有床位,连床位中间的空隙也有人打开铺盖来了。我的床位前面,却来了一位衣服华丽的旅客,穿的大概是宁绸吧,约在四十以上年纪,看情形也似乎是上等人,在摊开被铺之后,开始抽起鸦片烟来。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我便不去看他了,这时大约船已开行,我也朦胧的假寐一会儿,再睁眼看时已近半夜,那位阔客却还是不睡,点着烟灯,不知是在抽烟,还是干什么。那时忽然听见有人走来,口里一面骂着,一面四顾寻觅,好像要找一个人的样子,嘴里说着宁波话,意思是说“怎么对我也开起玩笑来了”。那人走到阔客面前,便停了下来,也不说别的话,径自屈身向他怀中掏摸,便叽哩咕噜的拉出一连串的东西来,乃是一只表和它的索子。拉出表来之后,看也不一看,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嘴里还是唠叨着,仍走原路回去,这边的阔客则不作一声,任他掏了表去,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了心里正自纳闷,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及至回头再来注意阔客时则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收拾了烟盘和铺盖,搬到别处去了。这时才了解这是他错拿了同帮的人的东西,所以弄得当众出丑,露出了马脚,只好偷偷的躲避过了。

另外一件事,乃是当事人告诉我的,所以也是的确可靠。此人我们姑且叫他小土,乃是北大校长蒋梦麟的得力的秘书,在张作霖进京做大元帅的时节,逃出北京,由天津南归,是一九二七年的事。当时他率领妻子,并且带有若干件行李,生怕在上海码头上遇着流氓要敲他的竹杠,所以他预先写信,通知北新书局的李老板,请求照顾一下。李小峰虽是他住同安公寓时节的老友,应当给他帮忙的,但李老板乃是有名的忠厚老实人,恐怕没有什么力量,不过久在上海,总可以代找一个“场面上人”替他出一臂之力吧。及至轮船到了“金利源码头”,看不见救兵的来,只见黑压压儿站满了脚夫流氓,小土这才着了忙,眼看那些行李都被运到码头,东一件西两件的分散放着,这是流氓的照例的做法,教人不好照管,以便从中做些手脚。其时才见李老板到场了,仍然咧着嘴笑,随带着一个人,却是衣裳楚楚的白面书生,不像是个虬髯着短后衣保镳人的模样。小土这时心想百事休矣,行李准定要失少一半了,可是那书生不动声色,和主人招呼过后,便回转来对脚夫骂了一句,这是极普通的骂法,因为用的太广泛了,有点失去了原来恶意,犹如绍兴的“仰东硕杀”,——见于《杂纂四种》序中所引用的鲁迅书简中,算不得什么骂了。原语当然是句上海话,仿佛是什么“触倷娘”之类,可是这句话一说,恍如五雷真诀一样的有灵,听的人耸然震动,立刻把分散的行李归在一处,立在旁边听候吩咐。书生乃问明行李件数,再查问流氓头儿的姓名,叫留下几名挑夫,责成头子阿什么负责送到什么地方。吩咐既毕,便对主人说道:“我们走吧。”各自分路而去,小土到了地点,果然见行李随到,一件都不短少,挑夫各受应得的工资而去。小土随后告诉我这件经过,他说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句真言,后来遇着机会很想依样壶卢的来试它一试,可是也就害怕,生怕真如五雷真诀一样,万一念的不很准确,不但不见灵验,还会惹得雷火烧身,所以不敢照样的做。但是传到了我的手里,这句真言只存了大意,已经把原语也已失传了。

三二 路上的吃食

从前大凡旅行,路上的吃食概归自备,家里如有人出外,几天之前就得准备“路菜”。最重要的是所谓“汤料”,这都好吃的东西配合而成,如香菇,虾米,玉堂菜就是京冬菜,还有一种叫做“麻雀脚”的,乃是淡竹笋上嫩枝的笋干,晒干了好像鸟爪似的。它的用处是用开水冲汤,此外当然还有火腿家乡肉,这是特制的一种腌肉,酱鸡腊鸭之类,是足够丰美的。后来上海有了陆稿荐紫阳观,有肉松薰鱼,及各种小菜可买,那就可以不必那么预备了。

由杭州到上海的路上,船上供给旅客的饭食,而且菜蔬也相当的好。房舱二十个人一间,分作前后两截,上下两层床铺各占一人,饭时便五个一桌,第一天供应晚餐一顿,次日整天两顿,都在船价一元五角之内,这实在要算便宜的。沪宁道中船票也是一元五角,供应餐数大略相同,可是它只管三顿白饭,至于下饭的小菜,因为人数太多,也实在是照管不来了。这且不谈也罢,那轮船里茶房对客人的态度也比较的差,譬如送饭来的时候,将装饭的大木桶在地上一放,大声喊道:“来吃吧!”这句话意思是如此,可是口调还有不同,仿佛有古文里所谓“嗟,来食”之意,而且他用宁波话说,读作“来曲”,这自然更不好听了。不过那时候谁也计较不得这些,只等到“来曲”一声招呼,便蜂拥的奔过去,用了脸盆及各种合用的器具,尽量的盛饭,随后退回原处,静静的去享用。这是杭沪以及沪宁两条路上,不同的吃饭的情形。

路过各处码头,轮船必要停泊下来,上下客货,那时有各种商人携百货兜售,这也是很有趣味的事。不过所记得的大抵以食物为多,即如杭沪道上的糕团,实在顶不能忘记的了。这种糕团乃是一种湿点心,是用糯米或粳米粉蒸成,与用麦粉所做的馒头烧卖相对,似乎是南方特有的东西,我说南方还应修正,因为我在嘉兴和苏州看见过它,在南京便没有了,北京所谓饽饽,乃全是干点心而已。大概因为儿时吃惯了“炙糕担”上的东西,所以对于糕团觉得很有情分。鲁迅也是热爱糕团,因此在嘉兴曾闹过一个小小的笑话。他看见一种糕,块儿很不小,样子似乎很好吃,便问几钱一块,卖糕的答说,“半钱。”他闻之大为惊异,心想怎么这样的便宜,便再问一遍,结果仍是“半钱”。他于是拿了四块糕,付给他两文制钱,不料卖糕的大不答应,吵了起来。仔细一问,原来是说“八钱一块”,只因方言八半二音相近,以致造成这个误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此外在沪宁路上,觉得特别记得的,是在镇江码头停泊的时节,大约是以“下水”便是船向着长江下游走的时候居多,总在夜晚,而且因为货多,所以停船的时间也就很长。那时便有一种行贩,曼声的说,“晚米稀饭,阿要吃晚米稀饭。”说也奇怪,我没有一回吃过它,因此终于不知道这晚米稀饭是怎么一个味道,但想像它总不会得坏,而且也就永远的记住了它。怕得稀饭里会放进“迷子”这一类东西去,所以不敢去请教的么?这未必是为此,只是偶然失掉了这机会罢了。江湖上虽然尽多风险,但是长江上还没有像《水浒》上的山东道上一样,有这样的危难。可是后来有一年,我在礼拜天同伯升到城南去,在夫子庙得月台喝茶,遇着一位巡城的“总爷”。他穿着长衫马褂,头戴遮阳的大草帽,手里拿着一支藤条,虽是个老粗,却甚是健谈,与伯升很是说得来。据他说,骗子手里的迷药确是有的,他曾经抓住过这样的一个人,还从他问得配合迷药的药方。伯升没有请教他这个方子,想来他也未必肯告诉我们,那么何必去碰这个钉子。——而且或者他这番的话本来全是他编造的,拿来骗我们的也未可知呢。

三三 南京下关

到了南京下关,再走一步路,便是江南水师学堂,是我们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了。南京也是长江上一个大码头,照例有些流氓,旅客上下也是很有些不方便的。下关是学堂的大门口,不能眼看受人家的欺负,所以非想个法子来抵制不可。好在那时学堂还算是歪路,当学生的也是一种“吃粮”的朋友,借了那一套红青羽缎的操衣,一双马靴的装备,穿起来像个“丘八”的样子,也就可以混进去了。这是“自力更生”的办法,还有一种是“他力”的,便是利用学堂里的“听差”,叫他去码头上接送。这些名叫王福徐贵的人,在学堂里当听差,伺候诸位“少爷”,但是他们却自有地位,多是什么帮会里的人物,那时最有势力的是青帮,其次是洪帮,(当初还以为是红帮,是颜色的区别呢,)和所谓“安清道友”。叫他随从着,不希望怎么帮忙,但已足够阻止他们的进攻,这就尽够好了。说起校役中多有帮会的人,真是周知的事情,谁也用不着怎么惊怪的。从前我在学堂里的时候,汉文讲堂有一个听差,名字也无非王福刘贵之类,只是模样很是奇异,所以特别记得。他的辫发异常粗大,而且编的很松,所以脑后至少有一尺头发,散拖着不曾编辫,这怪样子是足够惊人的。那时有革命思想的人,很讨厌这辫发,却不好公开反对,只好将头发的“顶搭”剃得很小,在头顶上梳起一根细小的辫子来,拖放在背后,当时看见徐锡麟,便是那个模样的。如今所说松编的大辫子,却正是相反,虽然未必含有反革命的意义,总之不失为奇装异服的一种,有些风厉的地方官,看见了就要惩办的。我们上汉文讲堂,因为暂时不曾看见那副怪相,有一天便问那后任的听差,说那人哪里去了,他的后任若无其事似的坦然回答道:“他么,被他们帮里做掉了。”我们知道他们帮里的“行话”,所谓做掉,就是说他违反帮规,依照最高的法律,将他消灭了,其执行办法,则据传说是办一桌酒,请他吃了,随后传达命令,请他自裁,若是不能办到,便装入一个口袋内,扔到长江里去了事。这是传说如此,究竟事实若何,那就不能知道,但总之那大辫子之被做掉,乃是确实的事情,而且众人皆知,毫无隐讳,在此活生生的事实前面,足证帮会势力在南京是如何的活跃了。

江南水师学堂靠近下关,下关乃是轮船码头,有相当的店铺市街,所以是颇为方便的。我们说是靠近,其实还隔着一座城,也有几里路,不过比往南走,到北门桥去要近得多,而且轮船开行时放汽的声音也听得见,所以感觉得很近就是了。江边因为洋船上下,所以特别设了几家“办馆”,这是一种简单的洋货店,但其重要职务则是在给洋人代办食物,所以有此名称,不过我们也可以买到些东西,如“摩尔登糖”和一种成听的普通方块饼干,价廉而物美,所以也是很方便的。再过来便是新开的邮政局,以上是在江干的一块地方,也就是惠民桥的那边,其普通市街则是在桥的这一边。惠民桥下因为要通船只,都是竖有很高的桅竿的,而桥上面又要通车马,所以桥是做得可以开关的,一不凑巧遇着开桥的时候,便须等候着,要花费个把时辰。桥的这边有一道横街,道路很狭,有各种街铺,最后至江天阁,可以吃茶远眺,顾名思义当是可以望见长江,其实也只是一句话而已。由惠民桥沿着马路进城,走上一个颇长的高坡,就是仪凤门,门的左手是狮子山,上边设有炮台,但是没有上去过,那里驻守的官兵是不准闲人去看的,本来炮台哪里可以随便看得呢?可是那里洋人却可以上去“游览”的。过了仪凤门走不多远,就可以望得见机器厂的大烟通了,虽然是烟通终年到头不冒烟,但总之烟通是在那里,那即是我们的水师学堂了。

三四 入学考试

等考学堂,平常必须暂住客栈,而且时间久暂不能预定,花费也就不小,幸而我有本家的叔祖在学堂里当管轮堂的监督,可以寄寓在他那里,只要每月贴三块钱的饭钱给厨房就行了。我于八月初六日到来,初九日即考试额外生,据当日旧日记说是共有五十九人,难道真是有那么多吗,现在却也记不清了。考的是作论一篇,题云:

“云从龙风从虎论。”一上午做了,日记上说有二百七十字,不知是怎么说的,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奇怪。十一日的项下说:

“虽百世可知也论。”以后不曾发榜,大概这样就算都已考取了吧,到了九月初一日通知到校上课。这两回的论题真是难的很,非是能运用试帖诗八股文的作法者都不能做得好,初试时五十几个人一齐下了第,就是我们三人也不知怎样逃过第二难关的,因为那要比第一个题目更是空洞了。覆试的结果虽是不曾发表,据说也是胡鼎的卷子做得最好,因为他在末后说西洋有一种新的学问,叫做哲学,仿佛说凭了这个,就可以推知百世以后的事情。在那时候国文教员听见了这个新名词,的确要大吃一惊的。——可是且慢,难的还在后头,我们上课一个月之后,遇着全校学生汉文分班考试,策论的题目如下:

“下午闻叔祖说,予卷系朱颖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曰文气近顺,计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总办如何安排耳。”朱颖叔系杭州人,亦是水师学堂的汉文教习,其批语很有意思,文气只是“近”顺,可见也还不是真正顺了。但是十六日出榜,取了三名,正取胡鼎,我是备取第一,第二是谁不记得了。我颇怀疑我这列了备取第一,是很有情面关系的,论理恐怕还应名落孙山才是呢。十七日覆试,更是难了,因为题目乃是十足的八股题:

“问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平时用功,此心此气究如何分别,如何相通,试详言之。”列位看了这个题目,有不对我们这班苦学生表示同情的么?一星期后榜出来了,计头班二十四名,二班二十名,其余都是三班,总有五六十吧,大抵什九是老班学生,大家遇到此心此气,简直是一败涂地了。这入学考试的两个题目乃是总办方硕辅自己所出,就只是难做而已,还可以从字面来敷衍,后来请来了一位桐城派大家,又是讲道学的,向我们讲话,首先提出须得每人备一部《古文词类纂》,及至考问“平时用功”,就叫做那条策问,这便是那题目的来源。那一次汉文分班考试我也混过去了,结果还考列头班的二十名,现在想起来还要出冷汗,不知道那里是怎么样的胡说八道的,当时考卷如能找得到,倒的确想要看它一看呢。

三五 学堂大概情形

江南水师学堂本来内分三科,即是驾驶,管轮和鱼雷,但是在一九〇一年时鱼雷班已经停办,驾驶与管轮原设有头二三班,预定每班三年,那时候三班也已裁去,事实上又不能招收新生直接加入二班,所以又改头换面的添了一种副额,作为三班的替代。招生时称为额外生,考取入堂试读三个月,甄别一次,只要学科成绩平均有五成,就算及格,比后来的六十分还要宽大,这之后就补了副额学生了。各班学生除膳宿,衣靴,书籍仪器,悉由公家供给外,每月各给津贴,称为赡银,副额是起码的一级,月给银一两,照例折发银洋一元,制钱三百六十一文。我自九月初一日进堂上课,至十二月十三日挂牌准补副额,凡十二人,遂成为正式学生,洋汉功课照常进行,兵操打靶等则等到了次年壬寅(一九〇二)年三月,发下操衣马靴来,这才开始。我这里说“洋汉功课”,用的系是原来的术语,因为那里的学科总分为洋文汉文两大类,一星期中五天上洋文课,一天上汉文课。洋文中间包括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中学课程,以至驾驶管轮各该专门知识,因为都用的是英文,所以总名如此。各班由一个教习专任,从早上八时到午后四时,接连五天,汉文则另行分班,也由各教习专教一班,不过每周只有一天,就要省力得多了。就那时计算,校内教习计洋文六人,汉文四人,兵操体操各一人,学生总数说不清,大概是在一百至一百二十人之间吧。

讲到学堂的大概情形,须得先把房屋来说明一下才行。从朝东的大门进去,一条阔长的甬道,二门朝南,偏在西头,中间照例是中堂签押房等,附属有文书会计处。后边乃是学生的饭厅,隔着院子南北各三大间,再往北是风雨操场,后面一片广场,竖立着一根桅竿,因为底下张着粗索的网,所以占着不小的面积。以上算是中路。东面靠近大门,有一所小洋房,是给两个头班教习住的,那时驾驶的是何利得,管轮的是彭耐尔,都是英国人,大概不过是海军的尉官吧。隔墙一长埭是驾驶堂,向西开门,其迤北一部与操场相并,北边并排着机器厂与鱼雷厂,又一个厂分作两部,乃是翻沙厂与木工厂。到这里东路就完了。西路南头是一个小院子,接着是洋文讲堂,系东西两面各独立四间,中为砖路甬道,小院有门通外边,容洋教习出入,头班讲堂即在南头,其次为二三班,北头靠东一间原为鱼雷讲堂,靠西的是洋枪库。汉文讲堂在其东偏,系东向的一带厢房,介于中路与东路之间。洋文讲堂之北是一小块空地,西边有门,出去是兵操和打靶的地方,乃是学堂的外边了。管轮堂即在此空地之北,招牌挂在向东的墙外,也是一长埭,构造与驾驶堂一样。后面西北角旧有鱼雷堂,只有十几间房屋,东邻是一所关帝庙。这里本来是一个水池,据说是给学生学游泳用的,因为曾经淹死过两个年幼的学生,所以不但填平了,而且还造了一所“伏魔大帝”的庙。庙里住着打更的老头子,他在清朝打过太平军,是个不大不小的“都司”,我在将来还要说到他,现在只是讲房屋,所以只能至此为止了。

三六 管轮堂

管轮堂坐北朝南,长方一块。外院南屋一排九间,中间是走向洋文讲堂等处的通路,其余是教习的听差和吹号人等所住的房间。北屋也有九间,中间通往宿舍,左右住着教习们,中央靠东的一间是监督所住。院子的东墙开一头门,外挂管轮堂三字的木板,接着是一条由西北往东南的曲折的走廊,走到饭厅,穿过那院子,再往南折,便是出门去的路。内院即是学生的宿舍,这建筑在光绪初年,与后来北大清华的新宿舍迥不相同,或者多分近似旧书院的制度也未可知。那是一个大院子,东西相对各是十六间的平房,门外有廊,其第八间外面中盖有过廊,所以不能使用,空着不算,号舍共总算是三十间,这大概总占地面五分之四吧,还有西边五分之一,则是听差的住处,由那空间的通路走到宿舍里来,那里的一条长衖往北去可以通到便所,往南则是茶炉,再出去就是监督的门口了。宿舍定规每间住两个人,照例一人发给床板一副,床架有柱,可挂帐子,两抽屉半桌一张,凳子一个,大书架,箱子架和面盆架各一个,可以够用。又油灯一盏,油钱二百文,交给听差办理,若是要点洋油灯,则须自己加添一百文,那玻璃油壶的洋灯也须得自己置办。大抵当副额时只好用香油灯对付,到得升了二班,便可换用洋灯,但这只是说那穷学生,后来有些带钱到学堂里来用的人,那也就并不是那么寒酸的了。

宿舍南北两边都是板壁,东西一面开门,旁边是两扇格子糊纸的和合窗,对面中间开窗,是直开的玻璃门,外边有铁栅栏。房间里布置没有一定,可以随各人的意思,但是归结起来,大抵也只有三类。甲式是床铺南北对放,稍偏近入口,桌子也拼合放在玻璃窗下,两人对坐,书架衣箱分列坐后。这种摆法房内明朗,空气流通,享用平等,算是最好,但这须二人平日要好,才能实行。乙式是床铺一横一直,直的靠板壁一面,横的背门靠对面的板壁,空间留得稍大,桌子可以拼合,也可一人靠近窗下,一人在横放的床前壁下,便于各做各人的事。丙式是最差的一种办法,床铺也是一横一直,不过横的在里边,如乙式而略向前,约占房间的大半,而直的则靠近门口放在窗下,本来也只一小半,又空出门口一段,实际上他所有的才是全部三分之一罢了。新生入堂,被监督分配在有空位的那一号里去住,不但人情不免要欺生,而且性情习惯全不了解,初步隔离的办法也不算坏,虽然在待遇上要吃些亏。日久有朋友,再来请求迁居别号,或者与居停主人意气投合,也会得协议移动床位。其有长久那么株守门口的人,大抵总有什么缘故,与人合作不来,只好蛰居方丈(实在还不到一方丈)的斗室中了。三者之中,以甲式最为大方,因为至少总没有打马将什么这种违法的企图也。

三七 上饭厅

学生每天的生活是,早晨六点钟听吹号起床,过一会儿吹号吃早饭,午饭与晚饭都是如此。说到吃饭,这在新生和低年级生是一件难事,不过早饭可以除外,因为老班学生那时大都是不来吃的。他们听着这两遍号声,还在高卧,厨房按时自会有人托着长方的木盘,把稀饭和一碟腌萝卜或酱莴苣送上门来,他们是熟悉了哪几位老爷(虽然法定的称号是少爷)是要送的,由各该听差收下,等起床后慢慢的吃。这时候饭厅里的坐位是很宽裕的,吃稀饭的人可以随便坐下来,从容的喝了一碗又一碗,但是等到午饭或是晚饭,那就没有这样的舒服了。饭厅里用的是方桌,一桌可以坐八个人,在高班的桌上却是例外,他们至多不过坐六人,坐位都有一定,只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级里附和他们的小友,才可以参加,此外闲人不能阑入。年级低的学生,一切都没有组织,他们一听吃饭的号声,便须直奔向饭厅里去,在非头班所占据的桌上见到一个空位,赶紧坐下,这一顿饭才算安稳的到了手。在这大众奔窜之中,头班却比平常更安详的,张开两只臂膊,像是螃蟹似的,在曲折的走廊中央大摇大摆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绕越僭先,只能也跟他踱,到得饭厅里,急忙的各处乱钻,好像是晚上寻不着窠的鸡,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薄片肥肉也早已不见,只好吃餐素饭罢了。

学堂里上课的时间,似乎是在沿用书房的办法,一天中间并不分作若干小时,每小时一堂课,它只分上下午两大段,午前八点至十二点,午后一点半至四点,但于上午十点时休息十分钟,打钟为号,也算是吃点心的时间。关于这事,汪仲贤先生在《十五年前的回忆》(还是一九二二年所写,所以距今已经是五十五年前了)里有几句话,说的很有意思:

“早晨吃了两碗稀饭,到十点下课,往往肚里饿得咕噜噜的叫,叫听差到学堂门口买两个铜元山东烧饼,一个铜元麻油辣酱和醋,拿烧饼蘸着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点饥,真比山珍海味还鲜。”这里我只须补充说一句,那种烧饼在当时通称为“侉饼”,意思也原是说山东烧饼,不过这里用了一个雅号,仿佛对于山东人有点不敬,其实南京人称侉子只是略开玩笑,并无别的意思,山东朋友也并不介意的。这是两块大约三寸见方的烧饼连在一起,中间勒上一刀,拗开来就是两块,其实看它的做法也只是寻常的烧饼罢了,但是实在特别的好吃,这未必全是由于那时候饿极了的缘故吧?但是这做侉饼的人,却有一种特别的习惯,很是要不得的,即是每逢落雨落雪,便即停工,在茅篷里打起纸牌来,因为茅篷狭小而打牌的人多,所以坐在门口的就把背脊露出在外边。这于吃惯辣酱蘸侉饼的人非常觉得不方便,去问他为什么今天不做侉饼,他就会反问道:“今天不是下雨么?”为什么下雨就做不成侉饼,这理由当初觉得不容易懂,但是查考下去,这也就明白了。下雨天没有柴火,因为卖芦柴的人不能来的缘故。后来我问南京的人,已经不知有侉饼的名称,似乎是没有这东西买了,但是那麻油辣酱还有,其味道厚实非北京的所能及,使我至今不能忘记。那十点钟时候所吃的点心当然不止这一种,有更阔气的人,吃十二文一件的广东点心,一口气吃上四个,也抵不过一只侉饼,我觉得殊无足取,还不如大饼油条的实惠了。汪仲贤先生所说是一九一〇年左右的事,大概那种情形继续到清朝末年为止,一直没有变为每一小时上一堂的制度吧。

三八 讲堂功课

洋文功课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头几年反正教的都是普通的外国语和自然科学,头班以后才弄航海或机械等专门一点的东西,倒是讲堂的情形可以一讲,因为那是有点特别的。洋文讲堂是隔着甬道,东西对立,南北两面都是玻璃窗,与门相对的墙上挂着黑板,前面是教习的桌椅,室内放着学生的坐位四排,按着名次坐。南京的冬天本不很冷,但在黑板左近总装起一个小火炉来,上下午生一点炉火,我想大概原来是对付洋教习的吧,我们却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好处,特别如有一时期代理二班教习的奚清如老师,他还把桌子挪到门口那边去,有点避之若浼的意思。到了夏天,从天井上挂下一大块白布做的风扇,由绳子从壁间通出去,有听差坐在屋后小弄堂里拉着,这也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只是装个样子,后来学堂也作兴放暑假若干天,那时候或者这也就取消了吧。汉文讲堂只是旧式的厢房,朝东全部是门,下半是板,上部格子上糊纸,地面砌砖,与洋文讲堂比较起来差得多了,那些火炉风扇也并没有,好在每星期只有一天,也就敷衍过去,谁都没有什么不平。还有一层汉文简直没有什么功课,虽说上课实际等于休息,而且午后溜了出来,回到宿舍泡一壶茶喝,闲坐一会儿也无妨碍,所以这一天上课觉得轻松,不过那时要走间道,通过文书房到宿舍里去,不是新生所能够做到的罢了。

我说汉文功课觉得轻松,那是因为容易敷衍之故,其实原来也是很难的,但是谁都无力担负,所以只好应付了事了。那时汉文教习共有四人,一位姓江,一位姓张,都是本地的举人,又两位是由驾驶堂监督朱,管轮堂监督周兼任,也是举人,但两个是浙江的人。总办方硕辅是候补道,大概也是秀才出身吧,他的道学气与鸦片烟气一样的重,仿佛还超过举人们,这只要看入学考试和汉文分班的那些题目就可知道。我的国文教员是张然明老师,辛丑十月的日记上记有几个作文题目,今举出二十日一个来为例:

“问秦易封建为郡县,衰世之制也,何以后世沿之,至今不改,试申其义。”这固然比那“浩然之气”要好一点,但没法办还是一样的,结果只能一味的敷衍,不是演义便是翻案,务必简要,不可枝蔓,先生一半因为改卷省力,便顺水推舟,圈点了事,一天功课就混过去了。这种事情很是可笑,但在八股空气之下,怎么做得出别的文章来呢。汪仲贤先生说:

“有一位教汉文的老夫子说,地球有两个,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这不知道是哪一位所说的,我们那时代的教员还只是旧的一套,譬如文中说到“社会”,他误认为说古代的结社讲学,删改得牛头不对马嘴,却还不来掺讲新学,汪先生所遇见的已经是他们的后辈,所以不免有每下愈况之感了。

三九 打靶与出操

吃过早饭后,在八点钟上课之前,每天的功课是打靶,但是或者因为子弹费钱的缘故罢,后来大抵是隔日打一次了。打靶是归兵操的徐老师指挥的,那时管轮堂监督暂兼提调,所以每回总是由他越俎经管,在一本名册上签注某人全中,某人中一两枪,或是不中。后来兵操换了军队出身的梅老师,打靶也要先排好了队出去,末了整队回来,规矩很严了,最初却很是自由,大家零零落落的走去,排班站着,轮到打靶之后,也就提了枪先回来了,看去倒很有点像绿营的兵,虽然号衣不是一样。老学生还是高卧着听人家的枪声,等到听差一再的来叫,打靶回来的人也说,站着的人只有两三个了,老爷们于是蹶然而起,操衣袴脚散罩在马靴外边,蓬头垢面的走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开上三枪,跑回宿舍来吃冷稀饭,上课的钟声也接着响了起来了。学堂以前打靶只是跪着放枪,梅老师来后又要大家卧放立放,这比较不容易,不免有些怨言,但是他自己先来,也不管草里泥里,随便躺倒,拿起枪来打个全红,学生们也就无话可说,古人云,“以身教者从”,这话的确是不错的。梅老师年纪很青,言动上有些粗鲁的地方,但也很有直爽,因此渐渐得到学生的佩服,虽然我因为武功很差,在他所担任的教科中各项成绩都不好,和他不接近,但是在许多教习中,我对于他的印象倒要算是顶好的。

午饭吹号召集体操,这有点不大合于卫生,但这些都没有排在上课时间里,因为那时间是整个的被洋文汉文所占去了,所以只好分配到上课的前后去了。新生只舞弄哑铃,随后改玩那像酒瓶似的木制棍棒,有点本事的人则玩木马,云梯及杠干等,翻跟斗,竖蜻蜓的把戏,虽然平日功课不大好,但在大考时节两江总督会得亲自出马,这些人便很有用处,因此学校里对于他们也是相当的看重的。每星期中爬桅一次,这算是最省事,按着名次两个人一班,爬上爬下,只要五分钟了事,大考时要爬到顶上,有些好手还要虾蟆似的平伏在桅尖上,平常却只到一半,便从左边转至右边,走了下来了。最初的教习是林老师,乃是本校老毕业生,年纪并不大,因为吃鸦片烟,很是黑瘦,他只是来喊几句英语号令,他的本领大概也只能玩那种棍棒而已。后来更换来了新军出身的梅老师,那是一位很有工夫的人,诸事都整顿起来了,但是爬桅也归了他指导,这于他多少是觉得有点别扭的。兵操在晚饭以前,虽然不是天天有,但一星期总有四次以上吧。梅老师之前教操的是一位徐老师,不知道他的履历,仿佛听说也是陆军出身,平时下操场他自己总还是穿着长袍,所以空气很是散漫,只是敷衍了事。到得考试时候,照例有什么官来监考,多是什么“船主”之类,那一天里他这才穿起他的公服来,水晶顶的大帽,身穿马褂,底下是战裙似的什么东西,看去有点滑稽,仿佛像是戏台上的人物。

四〇 点名以后

出操回来,吃过晚饭之后,都是学生自己所有的时间了。用功的可以在灯下埋头做功课,否则也可以看闲书,或者找朋友谈天,有点零钱的时候,买点白酒和花生米或是牛肉,吃喝一顿,也是一种快乐。到了九点三刻,照例点名,吹号不久,即由监督同着提了风雨灯的听差进来,按着号舍次序走过去,只看各号门口站着两个人便好,并不真是点呼,这样就算完了。十点钟在风雨操场上吹就眠的号,那里有厨房里所养的两只狗,听了那一套号声,必定要长嗥相和,就是发出那做狼时代的叫声,数年来如一日,可是学生们听了却毫不关心,要用功或谈天到十二点一点都无所不可,问题只是灯油不够,要另外给钱叫听差临时增加,因为一个月三百文的洋油,每天一定的分量是不大多的。两堂宿舍中以管轮堂第十六至三十号这一排为最好,因为坐东朝西,西面是门,有走廊挡住太阳,东窗外是空地,种着些杂树,夏天开窗坐到午夜,听打更的梆声自远而近,从窗下走过,很有点乡村的感觉。后来回想起来,曾写过一首打油诗以为记念,其词云:

“昔日南京住,匆匆过五年。炎威虽可畏,佳趣却堪传。喜得空庭寂,难消永日闲。举杯倾白酒,买肉费青钱。记日无余事,书尽一编。夕凉坐廊下,夜雨溺门前。板榻不觉热,油灯空自煎。时逢击柝叟,隔牖问安眠。”题目乃是“夏日怀旧”,原是说暑假中的事情的。所说打更的人,便是那位都司君,那时已有六十多岁的光景,一个人住在关帝庙里,养着几只母鸡,有时隔着窗门来兜售他的鸡蛋,我因为住在路东的第二十三号宿舍,所以多有机会,和他打这种交道的。

星期日照例是宿舍一空,凡是家住城南的学生都回家去了,一部份手头宽裕的也上夫子庙去游玩,其次也于午后出城到下关去,只有真是穷得连一两毛钱都没有的才留在学堂里闲坐。这所谓周末空气,在星期六下午便已出现,出操回来之后,本城学生便纷纷告假回去,大抵要到星期日点名前才回校来,但也有少数的节俭家特别要吃了星期六的晚饭后才去,次日也于饭前赶回学堂,鲁迅曾很挖苦他们,说在阴间七月半开放地狱门,有些鬼魂于饭后出来,到了十六那天跑回地狱去吃晚饭,可以说是刻画尽致了。往城南去大抵是步行到鼓楼,吃过小点心,雇车到夫子庙,在得月台吃茶和代午饭的馒头面,游玩一番之后,迤走到北门桥,买了油鸡咸水鸭各一角之谱,坐车回学堂时,饭已开过,听差各给留下一大碗白饭,开水一泡,如同游是两个人,刚好吃得很饱很香。若是下关,那很可以步行来回,到江边一转,看上下水轮船的热闹之后,在一家镇江扬州茶馆坐下,吃几个素包子,确是价廉物美,不过这须是在上午才行罢了。学生告假出去,新生和低班学生总喜欢穿着操衣,有点夸示的意思,老班则往往相反,大都改穿了长衣,这原因很有点复杂,有的倚老卖老,有的世故渐深,觉得和光同尘,行动稍为方便,但有的也由于要躲避人家的耳目,有如抽两口鸦片烟,在每班里这种仁兄也总是会有个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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