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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女孩决定私奔 | 乔伊斯诞辰141周年

 置身于宁静 2023-07-07 发布于浙江

今天适逢爱尔兰作家、诗人詹姆斯·乔伊斯诞辰141周年。他被誉为继莎士比亚后英语文学史上伟大的作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代表作有《都柏林人》《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尤利西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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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述《伊芙琳》的故事,出自他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都柏林人》是他的早期短篇小说集,历经9年创作,写了15个发生在都柏林的关于爱情、希冀、孤独、死亡的故事,是二十世纪久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之一。伊芙琳在私奔前不停翻滚的思绪,对人生和现实的深刻认识,相信读者们都有所触动和体会。

《伊芙琳》

她坐在窗前,看着夜幕降临在大街上。她的头靠在窗帘上,鼻孔里有积满灰尘的印花布的气味。她累了。

很少有人经过。住在最后一所房子里的那个人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她听见他的脚步在混凝土路面上咔咔走过,之后又在新建的红房子前的煤渣路上嘎吱作响。以前这里是一块空地,每天晚上他们都在那里和别人家的小孩一起玩。后来从贝尔法斯特来的一个人买下了这块地,在上面盖了房子——不是他们那种棕色的小房子,而是明亮的砖房,屋顶闪闪发光的。这条街上的孩子们以前常常在那块空地上一起玩耍——小神仙,沃特斯,邓恩,小瘸子基奥,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不过,欧内斯特从来没有玩过:他太成熟了。她父亲过去常常用他的李木手杖把他们赶出空地;不过小基奥通常都会望风,看到她父亲过来时,会喊着通知他们。当时,他们似乎还是挺快乐的。她父亲那时还不算太坏,她母亲还活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已长大;她妈妈死了。蒂齐·邓恩也死了,沃特斯一家也回了英国。一切都变了。现在,她也要像其他人一样离开了,离开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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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她环顾了一下房间,看了看房间里所有熟悉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她每周为它们掸一次灰,不知道这些灰尘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也许她今后再也见不到那些熟悉的东西,尽管她之前做梦也没想到会和它们分开。然而,在这么多年里,她从不知道那位把自己发黄的照片挂在墙上的牧师的姓名,照片的下面有一把破烂的小风琴,旁边有一条彩印的祝祷词:万福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克。他曾是她父亲的一个校友。每当她父亲把照片拿给一个来访者看时,总会顺便捎带上一句:

“他现在在墨尔本。”

她已同意离开这里,离开自己的家。这么做明智吗?她试图权衡这个问题的方方面面。不管怎么说,在家里她有吃的,有一块遮风挡雨之地;周围有她一生都认识的熟人。当然,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店里,她都得拼命干活。等店里的伙计们发现她和一个家伙私奔了,会怎么编排她呢?说她是个傻瓜,也许;另外,还会登广告招人来填补她的空缺。加万小姐会高兴的。她总是挑伊芙琳的刺,尤其在旁边有人的时候。

“希尔小姐,你没看见这些女士在等着吗?”

“打起精神来,希尔小姐,拜托哦。”

她不会因为要离开这爿店而落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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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她的新家,在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国度里,情况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到那时她就结婚了——她,伊芙琳,到那时人们就会以尊敬的态度来对待她。别人不能像对待她母亲那样来对待她。即便是现在,尽管她已经超过了十九岁,有时仍会觉得自己处于父亲的暴力威胁中。她知道就是这个造成了她的心悸。

小时候,父亲从没有像常常打骂哈利和欧内斯特那样打骂她,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但最近他开始威胁她说,他要好好管教管教她,要不是看在她死去的母亲的面上。现在没人会来保护她了。欧内斯特死了,哈利在做装修教堂的生意,几乎一直在乡下的什么地方。再说了,星期六晚上关于钱的没完没了的争吵,已让她厌烦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她总是把工资——七先令——全数上交,哈利总是尽其所能往家里寄钱,但问题是很难从她父亲那里要到钱。他说她常常挥霍钱财,说她没有脑子,他不会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交给她去扔在大街上,更有甚者,周六晚上他通常会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他会把钱给她,然后问她是否打算去买星期天的晚餐。然后,她不得不飞奔出去采购食物,手里紧紧地攥着黑色的皮夹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最后提着一大堆食物很晚才回家。

她为了维持家计拼命工作,还要照看两个现在归她管的小弟弟,保证他们的正常上学、正常吃饭。那是艰苦的家务——艰苦的生活——但现在在她即将告别时,却觉得这种生活也并非没有一点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她准备和弗兰克一起去探索另一种生活。弗兰克是个好人,有男子气概,心胸开阔。她要和他一起乘夜船私奔,然后和他结婚,一起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已经在那里为她准备好了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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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他寄宿在她以前常去的一条大路上的一所房子里。好像是几周前的事了。他站在门口,尖顶的帽子歪戴在后脑勺上,他的头发在青铜色的脸庞上向前突出。后来他们相互了解了。他以前每天晚上都会在商店外面等她,然后送她回家。他带她去看《波希米亚姑娘》,她和他一起坐在剧院里一个她不习惯的角落,感到喜不自胜。他非常喜欢音乐,也会唱几首歌。人家知道他们在谈恋爱,当他唱起那个爱水手的姑娘,她总是觉得既愉快又迷惘。他过去常为了逗乐叫她波普斯。

一开始,有一个男朋友让她感到兴奋,随后就开始真的喜欢上他了。他会说异国他乡的故事。他起初是在艾伦轮船公司的一艘开往加拿大的船上做甲板水手的,月收入是一英镑。他告诉她他曾服务过的轮船的名字,以及他在船上的职位名称。他航行过麦哲伦海峡,他给她讲了可怕的巴塔哥尼亚人的故事。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交上了好运,他说,还说他回国来只是为了度假。当然,她父亲发觉了此事,禁止她再和他说话。

“我了解这些水手。”他说。

有一天,他和弗兰克吵了一架,之后她就不得不偷偷地去和她的恋人约会了。

大街上,夜色越来越浓。她膝上的那两个白色的信封已变得模糊不清。一封是给哈利的,另一封是给她父亲的。欧内斯特一直是她最喜欢的,但她也喜欢哈利。她父亲近来显出了老态,她注意到;他会想她的。有时候,他会非常好。不久前的一次,她在床上躺了一天,他念了一个鬼故事给她听,还在炉子上烤面包给她吃。还有一次,在他们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全家去了豪斯山吃野餐。她记得她父亲为了引孩子们发笑,还戴上了她母亲的无边软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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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时间不多了,但她仍然坐在窗前,把头靠在窗帘上,把印花布上的尘土味吸入鼻子里。她能听到街上的风琴声从大街的尽头飘来;她熟悉这种氛围。奇怪的是,偏偏在那天晚上她想起了自己对母亲发过的誓,她保证会让家人都守在一起,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她记得母亲临终前的那天晚上;她又在大厅另一侧的那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外面传来一首忧郁的意大利乐曲。人家给了弹管风琴的那个人六便士,让他马上离开。她记得她父亲昂首阔步地走回病室,嘴里嚷着:

“该死的意大利佬!闹到这里来了!”

她沉思着母亲可怜又短暂的一生——平凡奉献的一生,最后终结于发疯。她又听见了母亲临终时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母亲不停地说着这句疯话:

“Derevaun Seraun!Derevaun Seraun!”

她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中站了起来。逃走!她必须逃走!弗兰克会救她的。他会给她新生活,也许还有爱。但是她想活下去。她为什么不能幸福呢?她有权得到幸福。弗兰克会拉住她,把她搂在怀里。他会救她。

她站在北墙码头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拉着她的手,她知道他在跟她说话,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关于这次航程的什么内容。

码头上满是提着棕色袋子的士兵。透过棚屋区的一扇扇大门,她瞥了一眼停泊在码头岸边的黑色的大轮船,舷窗上映着灯光。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感觉自己的面孔苍白、冰凉,她在一座痛苦的迷宫里祈祷上帝给她指引,让她明白自己的责任在哪里。轮船对着迷雾吹出一声悠长的、凄厉的汽笛声。如果她走了,明天她就会和弗兰克一起在海上航行,向着布宜诺斯艾利斯航行。他们已订好船票。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还能退缩吗?她的痛苦引起了身体里的一阵恶心感,她不停地哆嗦着嘴唇,说着一句句无声的、热烈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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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钟声敲响在她的心上。她觉得他抓住了她的手:

“来吧!”

大江大浪在她的心里汹涌澎湃着。他在把她引入风口浪尖;他会淹死她。她双手紧紧抓住铁栏杆。

“来吧!”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她的手疯狂地抓着栏杆。她对着大海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伊芙琳!伊芙!”

他已经冲过栅栏,回头叫她跟上。后面的人流催着他往前走,但他还在叫她。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像一只无助的动物。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爱的迹象,也没有和他告别的意思,就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选自《都柏林人》,[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著,姜向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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