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下) 大约过了半个月的时间,生产队终于安排宝乾一家参加劳动了。他们每天与社员们一起在田间除草、施肥、翻土、浇水。在田地上,地翻得又浅又慢,社员们就跟在后面,为他们修补;肩膀不堪重压,便尽量挑少一些。对这些农活,他们虽然做得笨手笨脚的,但也应付得过去。最麻烦的则是收割稻谷,宝乾眼睛不好,体力又差,别说要把稻秆割得整整齐齐,就算是把割下来的、一把一把的稻子,拿到禾桶上脱粒,也往往洒落一地。这项劳动,他真的是无法应付,别人也实在难帮得上忙。看到这情况,队里便把他派去清洗猪舍、牛栏。这个工作,环境虽然较差,但他还勉强可以胜任。这里只有宝乾自己一人,没有人监督,没有严格的工作要求,所以工作之间便可以偷闲歇息,有时还可以与附近的、或路过的青年人交谈,心情也就比以前开朗多了。 一个经常在这里与宝乾聊天的青年人问宝乾:“乾伯,你整天与猪、牛打交道,牠们都快成了你的朋友了。” 宝乾看了看这个年青人,笑了笑说:“我早就与牠们打交道了,我们之间相处的日子也不短的呀,牠们的确是我的好朋友。” “不会吧,你看,当你走进猪舍、牛栏时,牠们都拱着你呢。” “哦,这些家伙与我以前相处在一起的猪、牛是有很大的不同,牠们只知道吃东西,让我为牠搞卫生,还以为每天有人把食物送给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牠们是肯定不知道侍候他的人是很辛苦的。” “你以前也与猪、牛打过交道吗?” “何止打过交道,还当过猪、牛呢。” “哦,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不是和你说那些什么牛鬼蛇神的事。我是说每天看见你服侍这些猪、牛,干得都很开心呢。” “能为大家做点事,总是开心的。但你知道吗,这些牛吃得壮壮实实,就有气力耕田,社员就会爱护牠,不会屠宰牠。” “不过,牛吃得越多,你便要做得越多,身体就越容易疲劳、受损伤。” “哈哈,你的想法倒有点新意。你知道吗,蜡烛照得越亮,就越快变得矮小了。” 这时,年青人不再说什么了。宝乾对年青人说:“其实在现实中,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创造社会的财富,为他人谋取幸福的。” 年青人有点吃惊了,他望着这个满脚粘满牛粪的老人,说:“哦,老伯,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些道理。” 宝乾笑了,这时,在他的脑海里突然生出了一幅影像:一位老人在忙着,整天清洗牛棚,为耕牛送口粮。牛长得壮壮实实的,牠努力为主人工作。主人对牠爱护备至,冬天怕牠受冷,夏天怕牠感暑,晚上又担心牠饿了。不管春、夏、秋、冬,这些牛都享受着贵宾般的待遇。可是平时侍候牠的老人,一天工作之余,却是筋疲力尽,一天一天衰老。这时真的是老人与牛分不出谁是主,谁是客了。 晚上,回到家里,宝乾仍沉浸这一怪异的想象中,情不自禁写下了这样的几句: “割牛草,割牛草。割草喂牛牛亦老。老牛耕田吃草分所该,老人割草辛苦凭谁诉。” “老牛饱时气力足,老人饥时损筋肉。筋肉虽损庸何伤,但愿牛肥岁丰熟。老牛且休息,老人疲乏力。老牛强健免烹屠,老人衰病胡终极。呜呼,莽莽乾坤一腐儒,平生负尽胸中书。努力崎岖向前路,千万莫使羸牛躯。” 不知不觉又到星期天了,这天,下起了雨,虽不算很大,却是下个不停。在这样的雨天,社员们都不用开工,可是牛棚、猪舍总是要打扫的。宝乾不敢怠慢,吃过早餐后,戴上一顶竹帽,便到牛棚里去。可是当他走近牛棚时,却令他吃惊了:牛棚里干干净净的,再到猪舍看,也是找不到一点猪粪。这肯定是谁一早就来打扫了,宝乾也不追问,转头便回家去。他把看到的情况告诉静德和小女,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他们说着说着,从外边传来了一阵敲门的声音。奇怪,门不是开着的吗,是谁来?还要敲门呢!静德连忙走过去看个究竟。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站在门外,两手不断向静德比划着。这个人有点面善,但静德一时又想不起该如何称呼他,便急忙把宝乾叫了过来。宝乾才走了两步,便高兴地说:“任老师,是你呀,欢迎,欢迎。”刚说出口,才想起来者是一个失聪的人,于是走过去挽着任田的手,一起走进那小小的客厅。他们两人又像往日那样,用手写写划划,“交谈”起来。 任田十分抱歉地说:“陈老师,你回乡这样大件事,我是前几天才知道,来迟了。” 令宝乾觉得奇怪的是,任田并非本乡人,解放后不久便回到他自己的村里任职了。对自己的回乡,他是怎样知道的呢。 任田告诉宝乾,前几天在牛棚和他谈话的年青人,是自己的一个亲戚,叫任海波,这事是从海波口中知道的。 这时,宝乾才恍然大悟,明白那个年青人为什么和他谈了这样长的时间。 任田关心地问起宝乾的生活,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他一次又一次安慰宝乾,一定要留着健康的身体,是非曲直是一定会弄清楚的。他还提醒宝乾,现在很多干部都被打倒了,谁也不敢讲真心话,所以不要指望现在会有人公开地主持正义,说句公道话的,但村里的人心里都明白,都理解他的遭遇。有什么困难总会有人帮助解决的。 讲了一番安慰的说话,两人又一起回忆往日共事的日子,讲述分别后各自的工作和生活。 任田告诉宝乾:“一年前,村里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班红卫兵,他们以破“四旧”为名,到处打砸……” 听任田说起“打砸”,宝乾心里便急了,忙问:“你们村里可有不少历史久远的祠堂和牌匾呀,没砸坏吧。” “是呀,看到这情况,我和几个干部都出来制止他们了。” “哦,这就好了。” “不过也损毀了一些啦。” “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办法,等以后再修复啦!”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说起来好笑,这班小孩子,对我又嘈又吵,我也不知他们说什么。后来旁边的人告诉我,这班家伙,说我是冒牌的老革命,不相信我既不能说,又不能听,却能长期为革命做地下工作。” “他们太无知,太幼稚了。” 两人越“谈”越兴奋,往日互相之间的信任和真诚的合作,把他俩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在以后的日子里,任田便成为了宝乾家中的常客,带给了宝乾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心。 经过一段日子,对这种以农作为主的村居生活,宝乾和静德慢慢便适应下来了。在左邻右舍的鼓励下,静德亦学着在屋前屋后种些青菜,在园子里饲养些鸡、鸭之类的家禽,甚至还养起了一两头猪。生活虽然艰苦,但看着这些禽畜嬉戏、长大,也有了一点乐趣。 于是,每天除了完成队里安排的工作外,宝乾亦学着村里的老人和小孩的样子背着粪箕,到街巷里收集猪粪、牛粪,把它们交到队里换取工分。工作完了,每逢雨天,或傍晚时分,又帮左邻右舍读读家书,写写家信,与邻居的关系越来越和谐。但有时,也会遇到一些令宝乾哭笑不得的小插曲。 一天,宝乾和平时一样,背着粪箕,往街上收集猪粪、牛粪。他走着,捡着,不知不觉便走进了一条小巷里,只见小巷里离他约二三十米的地方,一头肥猪正站在那里,翘起了屁股。宝乾知道这头猪肯定是要拉粪便了,于是走上去,静静地站在这头猪的身后,耐心地等着。这头猪拉完粪便,宝乾即上前准备把粪便收入自己的粪箕里,这时从房子里走出来了一位老妇人,她冲着宝乾说:“不要动,这是我家的门口,猪在这里拉的粪便就是属于我的。”听这妇人这么一叫,宝乾连忙后退了几步,也不好意思再和她争论了,背着粪箕继续在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想不到,一泡粪便也如此矜贵,真是捡猪粪也要分清势力范围,划清界线,世道真是变了。不过这些事很快就成为了他与耀华、任田等人,促膝谈心时的笑料了。 在家乡过着谪居的生活,不知不觉又是四五个年头了。宝乾还记得青少年时在家乡里,过年过节总是十分热闹的,富人家不必说了,即使是贫穷人家,也总会把屋前屋后打扫干净,放一两串鞭炮,让小孩到街上尽情地嬉戏。可是,这几年来节日却是十分平静,如果没有日历,也没有人提醒,绝对是分不清这天是节还是日的。对这样的生活,宝乾却反而觉得十分舒适,因为在这样的所谓节日里,除了不用像平时那样到队里参加劳动外,还有不少故旧知己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来探望他。这个时候,就像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样,他们把大门关上,开心地谈诗论文,天南地北,各抒己见。 现在,春节又要到来了,耀华、敬善、海生等人,不约而同来到了宝乾家,又开始了无主题的交谈。 敬善对宝乾说,“近日天气转寒,我手脚不灵的情况明显比以前加重了,趁现在还勉强可以活动,试试为你画一幅肖像好吗?” 这个建议,马上得到了大家的赞同。然后,敬善便回家取来了画纸、画板等工具,对着宝乾认真画起来。 这时,一个端坐着让人画,一个聚精会神比比划划在纸上画下一道又一道的线条。其他人有时站起来看看,有时则互相小声地交谈着,生怕影响敬善的素描。这是一种少有的气氛,时间长了,敬善开始感到不能让大家都迁就自己,影响老朋友的畅所欲言。于是他对大家说:“写人像,不但要似其形,更要传其神。你们觉得乾兄的'神’在什么地方呢?” “那还用说,他的神在天井那株白莲啊。”耀华似是开玩笑地说。 “言重了,只有观世音菩萨才可与莲共处,它可是不染污泥,永保洁净。我只是一介村夫,更是被满脸涂鸦的罪人哩。”宝乾觉得是拿自己开玩笑,连忙作了申辩。 一向很少开玩笑的海生也忍不住了,说道:“说起来,的确有点像,想想,你的家庭虽则不能说是一潭污泥,但也有不少浊水呢,可是乾兄无论从个人气质上,从生活、工作,以至待人接物上,都没有受家庭一点的影响,真的很像一枝绽开的莲花呀。” “可惜你不是专案组的人员。”敬善打趣地说。 “你信不信,现在那些所谓专案组,我真是有点瞧他们不起的。以后,只要是真正有良知的人来办这个案,他最终一定会接受我这个意见的。”海生很有信心地说。 宝乾又说道:“不说这些了,你们对花这么有研究,我问你们,对葵花能说些什么呢?” 耀华想了想,说:“人们都说它是永远向着太阳的。” “对呀,这不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吗?”众人异口同声说。 宝乾笑了笑道:“葵花向阳,谁人不知。但你们可知道,它是生长在一个多风多雨的季节,风雨一来,葵花都被打落了,还能向日吗?尽管它向日的本性不改,面对这些风风雨雨,也是无可奈何啊。” 众人都笑了。宝乾又说:“难得大家有如此雅兴,那么又有谁能说说牡丹呢?” 正在聚精会神写像的敬善停下了手中笔,若有所思地说:“牡丹可是难得一见呀,老实说,洛阳牡丹真是从未见过。” “倾国倾城,雍容富贵,乾兄可不是看中它这些姿色吧?”一直没有说话的复生也打趣地说。 “你们只知道牡丹的富丽,但忘记了有人又偏把它称作'鼠姑’呢。”宝乾说后,忍不住笑了。 大家一脸茫然,“鼠姑”这个别名,大家都知道,有什么奇怪呢。突然,耀华笑了起来:“是牛鬼蛇神的长辈呢。世上事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本是艳丽无双的牡丹,却被一些人划归到如此的丑类,而且还是他们的姑姑。” 这时大家又会心地笑了。 于是这个花,那个花,谈个不停,笑个不止。 天色开始转暗,是黄昏时候了,大家带着会意的笑容各自返回自己的家,唯有敬善手中的肖像还未完成,他只好对宝乾说:“大像的轮廓已定形,待我回去再把它丰满便大功告成了。” 宝乾在一班知己朋友及当年的学生陪伴和支持下,日子过得还算平稳,但是由于整天与牛栏、猪舍打交道,恶劣的卫生环境,加上缺医少药,他的眼睛开始出现问题了。村里的诊所医治不了,唯有到县城去;交通不方便,就步行两三个小时。幸好,县城还有一两个医术较好的医生,他们十分认真为宝乾诊治。眼睛的旧病总算勉强得到控制,但医生对宝乾说的还是那句话:必须注意眼睛的卫生。这却让宝乾感到为难了,队里的工作是不能不做的,重活干不了,技术性的轻活又不懂做。这几年来清洗猪舍、牛栏,也可以算得上能胜任,但卫生条件却不尽人意。宝乾又陷入新的苦恼之中。 窗外的白云依然在轻轻地飘,经冬凋谢了的花朵已悄悄地含苞待放。不久,一个好消息便传到宝乾耳中:林彪死了,城里的气氛与以前好像有点不同了。宝乾心想,是否形势有变化呢,自己的问题或许可以获得重新审查和落实的机会了。 心中燃起了希望,宝乾在一天一天等待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时时传到了他的耳朵中。有人对他说:昨天看到一个省城模样的人走了生产队队部;又有人说,前几天村支书到县里开会了,可能会讨论你的问题呢。不久,又有人告诉宝乾说:中学打算请他当代课教师哩。这些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开始时,宝乾还有几分兴趣,听得多了,也就当作耳边风了。一天,他在路上遇到阿珍,无意中,他向阿珍说起了中学的传闻,想不到却得到了阿珍的证实。阿珍告诉宝乾,队里已同意学校的想法,过几天学校会有人来与他联系的。 几天过后,一个身材魁梧、干部模样的人真的来到了宝乾家。面对站在门外的来人,宝乾心里已猜到几分了,连忙把来人请了进屋。 来人坐下后,自我介绍,姓李,是学校校长。说明来意后,宝乾最关心的是他这时的身份是否会给学校带来麻烦。李校长告诉他,这件事学校与大队是经过认真研究的,请放心就是了。 于是,宝乾又获得了站上讲台的机会,这时宝乾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不知道现在、在文化大革命洪流里学校的情况,想到的却是当年自己满怀抗日救国的热情,在村里办学堂,当教师。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当年在学校里冒着被当局查禁的危险,宣传抗日的道理,支援前方的斗争。这时的宝乾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纯朴、师生关系亲密的岁月中。可是现在,他却是以一个谪居者的身分,走进这所样子有点熟悉,却是完全陌生的学校。时间会和他开一个怎样的玩笑呢? 现在的学校,已经是一个崭新的地方了,校舍虽然有点残旧,却看得出是近十多年才建的,最大的不同是这里的人新,事也新。宝乾教的是初中语文,那几篇课文并没有给宝乾带来什么困难,难的是如何使学生理解那些较严肃的政论。至于与其他老师的关系,却令宝乾始料不及,他们都很愿意和他接近,甚至向他请教,和他聊天,像师长一样尊敬他。不用几天的时间,他与同科组的几位老师就相处得非常融洽了。 那时,社会上正掀起“批林批孔”的风潮,老师们除了完成白天的教学任务,晚上还要进行“批林批孔”的学习。当然,在学习中是文件照读,然后就是东拉西扯,说上个把小时的闲话,就算是学了一个晚上。一天,平时经常与宝乾聊天的林老师却一直陪伴着宝乾,直到走进了除了他们两人外,再没有其他人的小巷,宝乾觉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林老师一直跟着自己呢?于是对林老师说:“林老师,你的家不在这里呀。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 “真不好意思,有些问题,我总是想不明白,又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但不听听你的说法,心里又好像老是有什么东西阻塞似的。” “什么事令你这样放不下呀?” “是这样的,现在开展'批林批孔’林彪有叛国之罪,搞'批林’,还好理解,但为什么又要陪上孔夫子呢?我一直弄不明白。” 宝乾被林老师这话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个年青人,竟然会向自己提出这么的一个问题。宝乾想了想便小声对林老师说: “这可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我可不敢为你解答,但你可以想一想,为什么朱元璋建立明皇朝后,第二年便大搞尊孔活动,并把每年春、秋两季祭礼孔子的活动定为国家的基本制度。而太平天国在向北京进军的过程中,沿途肆意拆毁孔子庙,焚烧四书五经。这两者一尊一毁,为什么截然不同呢。” 林老师听后,似懂非懂,但又不好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说:“真是要认真读读历史才成。”然后一直把宝乾送回了家。 宝乾丰富的学识,待人真诚率直的品性,很快取得到了老师们的信任,他们都是乐意接近这位新来的,有点传奇的陈老师,经常利用假日的时间,到宝乾家,听宝乾讲杜甫和李白,询问《红楼梦》《水浒传》等当时社会上讨论得热火朝天的问题。宝乾又似乎回到了青少年时谈诗论文的日子,独自享受着学问给自己带来的欢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