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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之“灯笼病”

 熙越 2023-07-07 发布于上海

在之前第一次读某位医者介绍“灯笼病”时,我相关的中医语言还不具足。语言会限制甚至禁锢人的思想,但拓展思维、表达观点又必须借用于它。语言本身只是工具,没有色彩,如何良性驾驭它而不被驾驭,在于个人。

那位医者介绍了灯笼病相关的几则医案,大多来自于他人的医案集。其中一则医案的作者,表示此案是从《医林改错》中获得灵感,因王清任称其为“灯笼病”,故而沿用之。

王清任的原文是:

身外凉,心里热,故名灯笼病,内有血瘀。认为虚热,愈补愈瘀;认为实火,愈凉愈凝。三两副(血府逐瘀汤)血活热退。

而那则借力《医林改错》的医案如下:

郝某,女,72岁,建设街居民。1978年7月21日初诊。

患者于八九年前,曾胸痛、烦躁失眠,常感胸中如火燎,经某医院用链霉素及封闭疗法,胸痛渐除而失眠依旧。1978年农历正月下旬,左胸肋又痛,再用前法治疗十余日则不效。4月8日赴南京鼓楼医院,做多项检查证明无癌变。4月11日返回,月底胸痛稍减,唯心中热不减,又觉口舌干燥起涎,两肩背亦觉火热。阅前所服方,大剂甘凉滋阴者有之,镇怯安神者有之;大剂苦寒石膏用至120g,黄连用至15g亦有之。其热始终不退。

虽为久病,不现阴虚、阳虚之象。口唇舌质暗红,苔底白浮黄,舌前无苔欠津。脉滑软不数,体温不高。气息、语声如常人。主诉心里热,时臂热,扪之却凉,口干不饮。因心里热而神烦不寐,饮食尚可,二便通调。思年高久病,迭进寒凉,谅为虚火,权用甘温之剂以除“热”。

生黄芪15g,上党参10g,生甘草5g,当归身6g,制白术10g,广陈皮5g,春柴胡5g,木茯神12g,2剂。

7月25日复诊:内热似乎减轻,口舌稍润,能睡一二小时。自又连服2剂,今舌部津液略增。甘温除热法既合,守方加油桂1.5g研细饭丸,汤药送服,意在引火归原。2剂。

7月28日三诊:初用甘温有效,续用则不效,并反复如前。主证仍为心里热,不眠,偶然合目则多梦,口中黏腻。怪病多由痰生,改以温胆汤加味。

白茯苓12g,法半夏10g,广陈皮5g,陈枳壳6g,生甘草3g,鲜竹茹10g,陈胆星10g,酸枣仁10g,3剂。

8月2日四诊:除两肘臂时有热感外,心里热甚微,精神较前安定,无干扰时可熟睡半夜。嘱再服2剂。

8月5日五诊:疾苦一如既往,悲忧不已。疑“脏躁”“百合”之证,用甘麦大枣汤合生脉散之剂,如石投水。考血府逐瘀汤所治症目,有“心里热(身外凉,心里热,故名'灯笼病’,内有瘀血。认为虚热,愈补愈瘀;认为实火,愈凉愈凝,二三付血活热退)”及“胸痛”“瞀闷”“夜睡多梦”“不眠”“夜不安”“晚发一阵热”等,此人兼而有之。其唇舌暗红,可视为瘀血外候,遂用其汤。

全当归10g,生地黄10g,桃仁泥12g,川红花10g,陈枳壳6g,生赤芍6g,生甘草6g,白桔梗5g,川芎片5g,川牛膝10g,春柴胡3g,3剂(头煎分2次服,日尽1剂)。

8月15日六诊:心里热基本消除,也可安睡四五个小时。云自得病以来,从未有如今之大效。视唇舌暗红未转,臂肘微“热”。与血府逐瘀汤2剂,隔日服1剂。

9月4日七诊:睡酣食美,宿疾全瘳,并可辅助家务劳动。

病人先后经历了西医疗法、中医的清热、滋阴、镇摄、温补、化痰等治法,仍“疾苦一如既往,悲忧不已”。医者反复思忖,最后在血府逐瘀汤的所治症目中发现相同的症状,即,心里热身外凉,遂试投,竟获效。

医案最终成功,但医者并不明确知晓为什么,只是运用了“方证(症)对应”。包括引用这则医案、向我们介绍灯笼病的那位医者,围绕此证进行了诸多推测和分析,也仍是归结于“有此证用此方”的一一对应。

方证对应,是诸多医者所认同的,也确实能有效。但倘若满足于此,停留于此,那中医整体和个人水平是很难提升的。

证是病机的外在反应,病机是证的内在本质。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教材课本上写明的。记得熊继柏老先生也说过,古人的方药,大多只列出了症或证,需要我们自己综合信息来推断病机,也只有掌握了方药对应的病机,才能真正用对用好方药。

因为病机,才是本质。就以上那则医案来说,病机并不模糊,是很明确的。

热郁于上焦,本应宣郁而不得,链霉素也好封闭疗法也好,本属“抑制”。虽症状暂隐,但病灶未除,进而发展更甚,以至于多年后“复发”时,前法已失效。

而之后的中医疗法,层层遏制,既雪上加霜,又火上浇油。大剂量的清热,造成了气机凉遏被抑;滋阴镇摄又滞邪于内;温补将郁热闭门煽火;化痰隔靴搔痒,偏离核心。

前后大半年的治疗,始终处于稀里糊涂中。当然,最终的取效,也并不清晰。

要说此案的病机,前文中对于误治的分析,已经从侧面道出了。

其实一个多月前,我介绍范文甫《解毒活血汤的运用》时,此证的病机,已经显露端倪了。郁热在里,已入营血。凉血活血的同时,透热转气。

回看那位医者例举的几则相关医案,有些共通的症状,比如口干,却并不渴饮,或者饮而不解。

因为郁热蒸腾营阴上承,一方面消耗了阴分,导致干燥而热,欲引水救焚,一方面热在阴分,已不在气分,一味清热不但无法热清,反而遏滞气机致热深入而不得散。

从温病语言分析,此是营血郁热,须解郁以透热而出。如果好好学过温病,此病机是很显而易见的。可惜,如今医者们的病人群体主要是内伤杂病,能同时学习伤寒已经很难得了,温病则是基本略过。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血府逐瘀汤有效,要知道“为什么”能有更多好处么

当然,好处,那多了去了。我设想,假如赵绍琴来治灯笼病,那么他必定不会困于一个方剂中。

既然已明了病机,凉血活血宣郁散热即可。那就不会限于芍药生地,凡是凉血活血的药,可随需而用;亦不会限于柴胡桔梗,凡是宣郁散热的药,根据“郁”之具体情况而使用。

同时痰热闭郁,舌苔厚腻,那就加入化痰理气;如有湿滞,那就加入化湿,芳香淡渗温通…;如同时还有卫气不畅,那就加入疏卫畅气;甚而三焦针对性地用药等等,不一而足。

当你知道了为什么,才是真正的会治。任何方剂药物都只是你手的延伸而已,取用随需,“手”到病除。

《医林改错》的原文里,“三两副”即热退,此“瘀血”绝非寻常瘀血而可得知。寻常化瘀不是三两天的功夫,这里的“瘀血”是热入营血,郁在血分,不得外透。活血散热,即得快解。

王清任虽未曾专门注解伤寒或论述温病,但王孟英的《温热经纬》里提到过:“又《医林改错》谓∶发热有汗之证,从未见桂枝汤治愈一人,是亦温病也。”可见王清任具备外感病的见地。

而他的方剂,比如解毒活血汤,被后人如范文甫,用来治 “被逼入营血”的外感病,可称得上是得遇知音。

当然,不限于此病症,我们一生都要孜孜不倦追求为什么。上文说过了“知道为什么”的好处,那么倘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什么坏处呢

泥于单一一个方剂治疗,这还不算太坏。

在我们不明确病机的情况下,误治而造成迁延不愈,甚或症状严重化深入化复杂化,只要是可见的,都还不算最坏。

最麻烦的情况在于,你以为你治好了,其实是致邪遏于里,深入而不可见,诸如此类。

还没完,更麻烦的,最最麻烦的是,你以为你治好了,还把这种“治验”进行普及,用于类似的治疗,甚至广而告之,众而从之。可能对诸多生命造成损坏是其一,偏离生命和医理之真相,越行越偏,更是无法估量的危险。

本文其实至少涉及了两点,除了“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还有“为什么要学好温病”,此篇为答案之一。

生活中,我们抓大放小,除了事关抉择的情况,其余不必深究计较,保持难得的天真。而与生命有关的领域里,我们保持好奇,多多探寻为什么,亦是出于追求真理之纯粹的天真。虽孤独,必有邻,即便穿越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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