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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的纷纷情欲:作为一种圣状的女人

 置身于宁静 2023-07-08 发布于浙江

“亲爱的诺拉,现在,我希望你能多读几遍我写给你的信。其中有丑陋、淫秽、野蛮的一面,也有纯洁、神圣、精神的一面:这一切都是我。”

——詹姆斯-乔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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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23讨论班《圣状》中,拉康曾说:“一个女人对所有男人来说都是一种圣状。”女人让男人的症状以一种爱慕的方式释放出来:如果我们把眨眼视为一种症状的话,那么当她为其所爱的时候,这个眨眼的动作就瞬间变得可爱起来。作为一种圣状,女人能够让男人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起来,以一种暂时性解离的方式去遭遇实在;女人能够让男性化的语言得以在某一时刻剥离掉能指的躯壳,而让新词被发明出来,而不是以一种强迫症的防御姿态躲避在语词之墙的后面,重复着阳具性能指中的自欺游戏。因此,当一个男人开始创造一种真正的新思想时,他总是因为找到了与女人的联结——这个女人可以是缪斯女神或科学女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思想往往来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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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拉之于乔伊斯

如果我们试图为乔伊斯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巨匠物色一位“知音”的话,那么诺拉绝不是一个理想人选。她只受过小学教育,对文学一无所知,内省反思这样的事情她既无能力也无兴趣去做,甚至从不避讳像一个男人一样口吐芬芳。诺拉毫不在意乔伊斯身为一个艺术家而具有的独特气质和他的文学作品被赋予的神圣意义,她甚至无数次向朋友抱怨:“你想象不出我被抛进这个人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当然,诺拉对《尤利西斯》这样晦涩难懂的意识流小说更是毫无兴趣,以至于乔伊斯时常抱怨:“她算上封面总共只读了27页。”颇有意思的一幕是,当《尤利西斯》终于排除万难在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限量发售时,乔伊斯兴致勃勃地拿着特别题词献给妻子的第1000册准备送给诺拉,而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转卖掉这一特别版本应该可以小赚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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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对乔伊斯而言,被诺拉当做常人看待虽然不乏挫败,但却是一种真正的认可。就像他在《尤利西斯》当中玩脱了的能指游戏一样,乔伊斯认为在自己身上总是“有些魔鬼似的东西,让我在向他人证明自己是一个自私、傲慢、狡猾和漠视他人的人时,反而感到快乐。”然而,诺拉却总能体会到他的言外之意。她从不相信乔伊斯道德败坏,甚至会毫不留情地戳穿他装腔作势的姿态。并且,她不乏机智和灵感,言辞一针见血,甚至和斯蒂芬-代达勒斯那一套相比并不逊色。

对于乔伊斯来说,诺拉既风情万种,又恰到好处地保有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神态。她常常会穿上男人的裤子和靴子,系上领带,扮成男人的模样跑到广场上闲逛。即便是她时刻透露出来的情欲,也总让人抓不到一丝淫秽的色彩。1904年6月16日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时刻。那一天,乔伊斯第一次约诺拉在都柏林的梅瑞恩广场上见面。而在刚刚碰面时,诺拉就肆无忌惮地把乔伊斯的衬衣下摆扯出来,把手伸进他的裤子里捣鼓,甚至还得意洋洋地问他:“亲爱的,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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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位漂亮、活泼、大胆、淳朴的姑娘和具有本世纪最精密大脑之一的人组合在了一起。在乔伊斯写给诺拉的那些充满情欲的信件中,我们可以看到,身体的缺席并未让诺拉这个重要的对象消失,反而赋予了乔伊斯更多的幻想空间,让他在书写中将诺拉性化,将情欲圣状化。这对乔伊斯来说是两种圣状的有机结合,艺术和性共同在他的封闭的精神病结构中打开了一个朝向他者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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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恋情发展之初,由于二人气质的天然矛盾性,乔伊斯总是在考虑与诺拉分手。他陷入了两种情绪的撕扯当中:一面享受着日渐习惯的孤僻,一面又放不下对陪伴的渴求。他甚至常常认为诺拉可能会成为他人生道路上的累赘。但在那个时候,还有更加严重的事情困扰着他:他与整个都柏林社会的格格不入让他时刻想要去往巴黎寻梦,以开展一段全新的生活。而正是在那个时候,诺拉义无反顾地随他出走,并在随后的日子里始终对他忠贞不渝。乔伊斯虽然时刻都想要逃离爱情关系和社会关系,然而面对后者对其主体性的激烈碰撞,诺拉恰好给予了他足够的支撑。

为了确认这段危险的爱情关系,乔伊斯为诺拉设置了三道考验。首先,为了得到她全部的爱,他必须确认她将会接纳他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身上最丑恶的东西。因此,一方面,诺拉不仅要成为他的情人,还必须要当他的女王,甚至是听他祷告的圣母。另一方面,他要诺拉做他的妻子却又不给她应有的名分,对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不予法律的认可——正如他对待母亲那样,即使他对母亲有多种不孝,他也要她承认他是她的儿子。颇为滑稽的是,正是由于自身的“无知”,诺拉完全没有领会乔伊斯那不可言喻的丑陋阴谋,因此反而轻易地通过了这一考验。毫无疑问,诺拉所能意识到的仅仅是,世俗之爱对他和她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诺拉都不得不忍受着夫妻两地分居,甚至差点被人驱逐出门的生活——她坚守于都柏林,而乔伊斯则辗转于巴黎、苏黎世和的里雅斯特等地。面对诺拉时不时的抱怨,乔伊斯回信的语气总是温柔顺从,仿佛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孩:“你写信的口气就像是个女王。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记得信中那恬静的高贵、忧伤和鄙视,还有它带给我的地地道道的羞辱。”但有时,乔伊斯又会狠狠谴责自己,要诺拉离他而去,因为他只配得到这样的结果:“如果你离开我,我将会永远怀念你。对我而言,你比天主更加神圣。我将向你的名字祈祷。”

乔伊斯对诺拉的第二道考验是,不断怀疑她的忠贞问题。虽然有限的资料表明乔伊斯对诺拉的指责可能只是无中生有,但这并无法阻止他对诺拉的不断怀疑。甚至在有段时间里,他一度鼓动诺拉出轨,好让自己更真切地感受到布鲁姆(《尤利西斯》的主人公)被戴绿帽子的感受。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诺拉始终不渝的忠贞反而进一步刺激了乔伊斯在爱情关系中的受虐性享乐。因为一旦事实证明他冤枉了她以后,乔伊斯就会比以前更加卑微,因而也就更加幼稚天真。

在诺拉再次通过了这道考验以后,还有最后一场考验等待着她:她必须认可乔伊斯所有的突如其来的想法,即便是最为怪异的想法,她也必须对他以诚还诚,向他吐露她内心的每一个想法,尤其是那些最令人难为情的想法。她必须让他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生活,让他极其精确地了解女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总之,诺拉成功地通过了乔伊斯为她设置的这三道考验。乔伊斯一再要求诺拉保持母性的纯洁,她依从了他;而当他又要诺拉当着他的面扔掉这种纯洁时,她又依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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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伊斯对待诺拉的这种矛盾态度的不同寻常之处,并不在于他要求诺拉同时履行女人和母亲角色的双重职责,而恰恰在于他不愿将这两种形象混为一谈。乔伊斯试图将女人的两种角色分离开来、对立起来,以便成为他内心世界的两个极端。这样一来,他就能产生这种感觉:他既是母亲的不孝之子,也是诺拉的不善之夫,既能对女人(作为一个绝对的他者)施以恶意,又能赋予她们爱意。这便是乔伊斯身上的重要特质:一个淘气顽皮的儿童,一个始终停留在原初阶段的精神病主体。在《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中,将女性的性欲一面分派给茉莉-布鲁姆,将女性的母性一面分派给安娜-利薇娅。而诺拉并没有这种使他不安的一分为二的感觉。也正是因为如此,诺拉成为了乔伊斯离不开的唯一女性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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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之于乔伊斯

与朝向诺拉的情感类似的是,乔伊斯的知心人是他的母亲而非父亲,因而与母亲的关系也不自觉地被投射到他与诺拉的关系当中。在1909年写给诺拉的那些信中,有诸多证据表明,乔伊斯渴望在与她的关系中去重建那种由于母亲去世而中断的孝顺关系。很明显,他似乎嫌与爱人的关系太疏远,渴望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孩子与母亲的关系。他妄想得到一种更为亲密的依靠:“但愿我能像你自己的胎儿一样进入你的子宫,接受你的血液的滋养,安睡在你身体里那块温暖、秘密而阴暗的地方。”他似乎渴望在诺拉身上体现出母子关系的各个方面。乔伊斯尤其着迷于自己作为一个弱小孩子接受一个强大女人呵护的形象,这种形象似乎与他自己作为受害者——无论是一只被猎人追逐的小鹿、一个被一群粗鲁外向的人包围的被动无奈的男子,还是处于叛徒包围之中的耶稣——的形象密切相关。他最喜欢的人物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他们在遭遇阳刚气盛的对手的时候是这样或那样表现退让的,然而又能得到充满母爱的女人的欢心。

在乔伊斯的记忆中,早年的家庭生活是温暖而平静的,只是后来却被他不负责任的父亲完全搅乱了。父亲约翰不断考验着妻子,并且这些考验最终都被她接受了,甚至包括父亲酒后尝试杀死她的举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父亲简直为乔伊斯树立了一个极其糟糕的榜样。而乔伊斯为了赢得母亲的爱,也学会了使用应对女人的相同武器,只不过由于他作为一个儿子总是无能与父亲直接竞争,因而面对阉割威胁只能转移到另一个与父亲完全不同的位置——不是作为一个暴君,而是作为一个浪子,从而为自己争取获得更多母爱的可能性。毫无疑问,这样的策略比直接与父亲“拼刺刀”要有效得多,因为相较于父亲他显得更加可怜也更加可爱。乔伊斯采取的方式往往是:激发母亲对他的行为提出质疑,再以一种惊人的说服力来回应这种质疑,从而让母亲心甘情愿地接受自身的挫败——就如同一个性倒错者通过玩弄丝袜内衣等恋物举动来让母性大他者焦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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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教徒,因而乔伊斯也轻易地在圣母玛利亚身上找到了他心中的母亲的形象。然而,他却总是用一种挑衅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朝向母亲的挚爱:有一次他去找了妓女,然后又向圣母玛利亚祈祷。圣母的爱就像母亲的爱和妻子的爱一样,是一种对犯有重大罪过的人的无限的爱,然而他却必须要在这种爱和罪,救赎和忏悔的摇摆当中去实践和女人的关系。因而乔伊斯一方面痴迷于圣母玛利亚,另一方面又总是挑衅着天主教教会的严酷和压制。在一次明目张胆地蔑视了母亲的信仰之后,母亲去世了。乔伊斯将这一事件理解为一种惩罚,认为是自己对母亲的考验害死了母亲。而当他向诺拉吐露这种想法后,诺拉则指责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杀手”。

由于父之名的除权,书写成为了乔伊斯联结精神结构中想象界、符号界与实在界的一个圣状。但实际上,正如一切日常精神病结构的主体一样,朝向对象的神经症关系能够成为另一个稳固其精神结构的圣状。正是通过在主体生活的荒漠之丘树立一个符号的大他者——即便它常常是经由想象构建出来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破除其封闭的存在空间,为那些积压许久的实在找到一个象征性出口,在一种朝向他者的欲望关系中将自身更加牢固地拉回到现实生活中,让他以爱的名义去命名自己的欲望,从而为他的生存提供一种符号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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