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就文学与媒介的关系而言,詹姆斯·乔伊斯成功地把现代“新型的图像式技术”有机地融入到了自己的文学创作活动之中,即把和“图像”有关的技术手段或美学特征融入到了以语词为媒介的文学文本之中。乔伊斯的创作活动体现出了美学上的“出位之思”,其小说叙事是一种典型的跨媒介叙事,具有某种特殊的图像特征或空间效果。乔伊斯小说的跨媒介叙事与其特有的“灵显”理论息息相关; 与此相关,乔伊斯还把原本属于图像艺术的“整体艺术论”和“静态艺术论”运用到了小说艺术之中。 关键词:“灵显”; 图像; 跨媒介叙事; 出位之思 众所周知,文学的表达媒介是语词,这种媒介与图像、音乐所用的媒介不同,从而构成了文学与其他艺术之间最重要的差别。正如亚里士多德( 1996: 27) 所言: 一切文学艺术“总的来说都是摹仿。它们的差别有三点,即摹仿中采用不同的媒介,取用不同的对象,使用不同的,而不是相同的方式。”然而,这只是文学与媒介关系的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则是: 一些具有创造性的作家往往会超越文学语词的媒介本性,去追求音乐、图像等其他媒介( 艺术) 的美学效果,从而形成文学创作中的“出位之思”或“跨媒介叙事”。本文将运用相关理论考察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大家詹姆斯·乔伊斯小说中的图像化效果,从而揭示这位意识流小说大师作品中那至关重要而甚少被研究者关注的跨媒介叙事特征。 1、文学与媒介 要了解乔伊斯小说中有关“文本”( 语词) 与“图像”之间的跨媒介叙事,最好先了解文学与媒介的关系; 而了解文学与媒介的关系,最好从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的有关思想说起。 只要对现代文学和现代艺术的发展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就必然会认可这个看法: 重要的不是表现什么,而是如何表现,也就是用什么媒介或手段来表现。关于这一点,无论是福楼拜、波德莱尔、兰波、乔伊斯等文学家,还是赖特( 建筑家) 、毕加索( 画家) 、贾科梅蒂( 雕塑家) 等艺术家,他们的认识都非常一致。正因为如此,这些具有创造性的文学家、艺术家都非常注意研究媒介,即“有意识地研究他们创作所用的材料和素材”,也就是说,“他们研究的不是自己想要表现什么,而是能够用什么手段来表现。当研究这些材料时,他们很快发现,媒介即是按摩或讯息。这是一次大突破,因为他们发现艺术的功能是向人传授如何感知外部环境。康拉德有一句话常常被引用: '毕竟重要的是让你看清楚! ’关键不是你知道这样那样的东西,而是你拥有掌握感知的手段。”( 麦克卢汉,2006: 64) 所谓“感知的手段”其实就是媒介,因为在麦克卢汉看来: 媒介即“人的延伸”。 对于文学、艺术与媒介之间的密切关系,麦克卢汉( 2000: 99) 有这样的论述: “对现代传播变迁真正的了解,主要是来自现代诗人和画家机灵的技艺……”( 2006: 66) 他甚至认为: “在理解一切媒介时,画家和诗人都能给我们很大的教益, 19 世纪后期的乔伊斯、艾略特、庞德等人都是我们的良师益友。他们研究外在的技术环境,始终研究我们的感知,因为他们意识到,这对语言有深刻的影响,而语言正是诗人创作的媒介。”他认为一种新媒介会创造一种新技术和新环境,从而使旧技术和旧环境成为“内容”或“艺术”: “任何技术的内容必然是一种旧技术。新环境包裹旧技术,把旧技术变成一种艺术形式。”( 麦克卢汉,2006: 62) 处于新旧媒介交替的时期,对于深谙媒介之道的文学家来说,往往会具有一种“形而上的自负”。所谓“形而上的自负”,就是把一种媒介( 艺术) 的意象通过符号转换之后变成另一种媒介( 文学) 。 对于玄学派诗人来说,他们成功的秘诀就在于把中世纪的图像符号转换成诗歌的语词形式; 既然如此,那么,对处在电影、电视等“新型的图像式技术”所包围的“电力媒介”时代的文学家来说,他们又该如何面对文学与图像之间那种相互转化的关系呢? 对此,还是麦克卢汉( 2000: 96) 说得好: 玄学派诗人把中世纪的象形符号改变为适合印刷术的文字,他们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此。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说,表现精美思想风景线的现代诗歌,在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新型的图像式技术。这种技术使爱伦·坡和波德莱尔如痴如狂。兰波和马拉梅的美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建立在这种技术上的。如果詹姆斯一世时代的文人正在退出图像文化走向印刷文化,难道不能说,我们在新型图像技术的冲击下正在退出印刷文化,并且在那个交叉点上碰见他们吗? 确实,爱伦·坡、波德莱尔、兰波和马拉梅等作家对“新型的图像式技术”非常热衷,简直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詹姆斯·乔伊斯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麦克卢汉( 2000: 101) 认为: 为了适应“电力媒介”新的表达和传播形式,“艺术家应该以新的方式来干预和操作新型的传播媒介。这个办法就是精确而细腻地调整语词、事物和事件的关系。”在这方面,乔伊斯可谓得风气之先: “乔伊斯借用新闻报道的技巧并加以拓展,把中国和秘鲁共存的事从全球空间拓展到时间的维度。他完成了绵延不断的现实化的现实主义,过去、今天和将来的事件构成永恒连续的现在。反过来,只需要去掉报头日期,就可以得到一个与此相似的宇宙模式,哪怕是不太令人满意的模式。”( 麦克卢汉: 2000: 101-102) 而所谓新闻报道,就其实质而言,“是事件的并置,以便产生'图像似的眼光’”( 麦克卢汉: 2000: 101) 。此外,正如麦克卢汉( 2000: 99) 所言: “乔伊斯用一以贯之的手法,表现现代都柏林和古代伊萨卡岛的相似之处。艾略特注意到,这是《尤利西斯》的主要资源。乔伊斯转向了'双情节’时间维度。乔伊斯之前的 200 多年中,这已是风景如画的艺术使用的主要手法。”显然,在麦克卢汉看来,无论是乔伊斯小说中所借用的“新闻报道技巧”,还是其“空间时间化”方式与“双情节”结构模式,都体现了文学文本的图像化特征,是一种极具特色的跨媒介叙事。 总之,就文学与媒介的关系而言,詹姆斯·乔伊斯已经成功地把现代“新型的图像式技术”有机地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活动之中,也就是说,他把和图像有关的技术手段或美学特征融入到了以语词为媒介的文学文本之中。就此而言,乔伊斯的创作活动体现出了美学上的“出位之思”,其小说叙事是一种典型的跨媒介叙事,具有某种特殊的图像特征或空间效果。 2、“灵显”及其图像叙事 女性对宗教的普遍态度令斯蒂芬困惑,常常让他发狂。他的本性无法让他有不真诚或愚蠢的态度。他不停地想这件事,最后诅咒埃玛是最具欺骗性和懦弱的有袋类动物。他发现是一种卑微的恐惧和缺乏贞洁精神阻碍了埃玛答应他的求婚。他觉得她的眼睛在看一些神圣的形象时显得很奇怪,同样怪的还有受到主人接待时她嘴唇的样子。他咒骂她小市民的懦弱和美貌,他对自己说,尽管她的眼睛可能会哄骗罗马天主教徒们那愚蠢至极的上帝,但不能唬住他。街上每个流浪的形象里都有她的影子,每个影子都加剧他的反感……他夸大她们的邪恶和不良影响,并将她们的反感全部奉还……一个雾蒙蒙的晚上,他正路过圣易科里斯时,这些想法都在他的脑袋里不安分地跳动着,这时一件小事让他写了几行热情的诗句,题目定为“妖妇维拉内特诗”。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其中一个褐色砖房的台阶上,看起来像是爱尔兰瘫痪的化身。一位年轻的绅士正倚在那片生锈的栏杆上。斯蒂芬继续探索时,听到了下面这段对话,给他留下了强烈印象,尖锐地刺激着他的敏感神经。 年轻女人( 温柔地) ……啊……但是你……非……常……邪……恶……( 乔伊斯,2019: 193-194) 在自己的小说中,乔伊斯往往以主人公作为自己的代言人而表述了很多文学观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上面所论述的文学的“灵显”理论。对于这种理论所内含的文学的图像化特征,乔伊斯本人其实有着深刻的体悟。比如,在《斯蒂芬英雄》 中,斯蒂芬认为按照人类的性情,艺术可以分为“三个明显的自然种类——抒情类、叙事类和戏剧类”,而“叙事艺术是一种艺术家向自身和其他人通过直接联系陈述画面的艺术”( 乔伊斯,2019: 66) 。众所周知,叙事艺术是以一种以语词为媒介、以因果为纽带、以时间为旨归的线性艺术,而乔伊斯却把它界定为“陈述画面的艺术”。显然,乔伊斯眼中的叙事艺术是非典型的、超常规的,是一种叙事性的文学图像。对于詹姆斯·乔伊斯小说中的这种图像化叙事,他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乔伊斯( 2019: 83) 有着深刻的洞察: “几乎从一开始,兄长便顺从自己爱好无故事情节的随笔天赋。渐渐地,他认为小说或故事中循序渐进的情节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文学情趣,比如'a tableau de genre’( 文学艺术作品中的'体裁列表’) 里的故事。”乔伊斯热衷于“文学画像”,对此,斯坦尼斯劳斯·乔伊斯( 2019: 15) 以《青年艺术家画像》为例,进行了很好的阐明: “起初的章节展现了一个小男孩不露声色却敏锐的洞察力。在这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善于捕捉事物的画面,反复思考,弄清它们是什么。他需要用自己能够理解的模式来建构自己的生命……尽管这种处理方法是客观的,我们可以说是从头至尾、正如本来那样都在位于斯蒂芬的脑海中的画面里。这幅图是一幅心理历程图。呈现回忆的目的是从外部给这幅画面塑造一个模型,让它作为另一只眼睛来发现并调整偏离轮廓的点和圈。” 无疑,这种文学叙事的图像特征,就效果而言已经走向了美学上的“出位之思”。所谓“出位之思”,即一种艺术媒介在保持自身媒介特性的同时也主动追求其他艺术媒介的美学效果。就其实质而言,文学的图像叙事即跨出或超越了媒介的“本位”特征,是一种典型的“出位之思”,也是一种典型的跨媒介叙事。让我们觉得惊异的是,乔伊斯甚至在其作品中为这种超越媒介“本位”的“出位之思”提出了相应的理论,就美学效果而言,我们大体可以概括出两种相关理论: “整体艺术论”与“静态艺术论”。 关于“整体艺术论”,乔伊斯认为无论是写诗( 文学) 还是写论文,作者都应该先成竹在胸并一眼瞥见整体: “斯蒂芬并非将自己依附于那些代表幼稚的业余艺术爱好的艺术精神,而是力图深入一切的重要本质。他加倍努力追溯,探寻人类的过去,能一眼瞥见艺术的整体,就像看到蛇颈龙从史莱姆海洋中浮现出来一样。他似乎大多听一些有关恐惧和欢乐的简单哭喊,想知道哪些是所有歌曲的先驱……所有这些历史和传奇的混沌、事实和推测的混乱,他都努力描绘出一条有序的线索,用一个图表进行排序,减少过去的鸿沟。”( 乔伊斯,2019: 24) “如此一来,下笔之前,从第一个词到最后一个词,对整篇文章已经胸有成竹。”( 乔伊斯,2019: 58) 关于“静态艺术论”,乔伊斯也借主人公之口进行了阐明: “悲剧情感是静态的。或者说戏剧性情感是静态的。不合适的艺术所激发的情感是能动的,激发的是欲望和厌恶……激发这种情感的艺术,无论是色情的或者是说教的艺术,全是不合适的艺术。审美情感因此是静态的。心灵被这种情感所占据,然后升华而超越欲望。”( 乔伊斯,2013b: 280) 对此,西奥多·斯潘塞( 2019: 12) 评述道: “斯蒂芬的中心思想之一是: 动态艺术是不成体统的艺术,它驱使我们去追求,而真正的艺术则不会如此; 相反,真正的'审美情感’是静态的。真正的艺术家本质上都很冷漠……”斯潘塞认为乔伊斯的“灵显”理论就是一种静态的文艺理论,且认为这样去理解“对于理解乔伊斯是什么类型的作家相当有用”: “该理论暗示着对生命和生活抒发感情观点,而非戏剧性观点。它强调一件事物本身在一种独特时刻、一种时间片刻静止之时,展现出的灿烂和光辉。就像《芬尼根守灵夜》中的宏观抒情,那种时刻可能涉及所有任何时刻,然而根本上仍然静止不动,尽管所有相关时刻本质上永恒不变。”( 斯潘塞,2019: 14) 从上所述不难看出,无论是“整体艺术论”还是“静态艺术论”,这原本属于图像艺术、造型艺术或空间艺术的美学效果却被乔伊斯移用到了小说艺术之中,并认真地、刻意地把它作为一种“出位之思”的美学目标去追求。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斯蒂芬英雄》中,作为乔伊斯化身的斯蒂芬才会觉得“莱辛的《拉奥孔》激怒了他”④;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乔伊斯才能够创作出像《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一样,在美学效果上兼具文学和图像等其他艺术之所长的跨媒介叙事杰作来。 [参考文献] [1]Mahaffey,Vic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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