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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书香 | 纪晓岚为何输给“乡间民办小学教师”蒲松龄?

 sunjinxi 2023-07-09 发布于河南

电视连续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中,纪晓岚刚正无私、足智多谋,击败了他的政治对手、同为乾隆皇帝重臣的和珅。

人们可能不清楚,在政坛上堪称翘楚的纪晓岚,在文坛上却输给了乡间寒士蒲松龄,而且这败绩还是纪晓岚自己寻上门的。

纪晓岚(1724—1805),即纪昀,晓岚是他的字,在乾隆、嘉庆两朝历任左都御史、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最终以太子太保、管国子监事致仕。套用一下现代国家的职位,相当于最高人民法院审判长、文化部部长、国防部部长、国务院副总理、教育部部长。他不但一度兵权在握,还主持编纂了《四库全书》79338 卷 36000余册,总计八亿多字。

蒲松龄除了31岁到宝应县知县孙蕙那里做过一年的幕僚外,长达40余年做乡间私塾教书先生。这种乡间私塾教书先生时谓“乡先生”,既不是官办学府教职人员,也不是书院里的经师、教习,说白了就是“乡村民办小学教师”。

这样一位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文坛泰斗”,一时兴起,向蒲松龄这位“乡间民办小学教师”发出了挑战。具体说来,纪晓岚对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公开表示不满,说它体裁驳杂,叙事琐细,啰里啰嗦、不伦不类。

纪晓岚曾对人说起,他被贬新疆时,大儿子纪汝佶,被文坛上的异端邪说诱导,尤其是“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沉沦不返,以讫于亡”。聪明伶俐的一个儿子竟被《聊斋志异》荼毒而死,当爹的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怨气!

于是,纪晓岚亲自动手写了一部题材相近的书《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阅微》),与蒲松龄一决雌雄。

《聊斋志异》问世后,仿作随即大量涌现,有清一代不计其数,大多达不到及格水准。真正能够与《聊斋志异》相提并论的,倒还只有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

就其写作的内容看,同样是神仙、狐鬼、精魅,但两人的写作动机不同,继承的文学传统不同,文学价值取向不同,最终形成的艺术风格也就不同。

就写作目的而言,纪晓岚身在朝纲,身为皇帝近臣,不满足于仅仅写小说,他还希望通过小说发挥思想教育作用。

就文学传统而言,《阅微》追随的是汉晋以来王充《论衡》、应劭《风俗通》、刘义庆《世说新语》的正宗文章写作传统,引经据典,偏重论议, 文风立法甚严。

鲁迅先生将《阅微》的风格称为“雍容”。蒲松龄身在畎亩,身为乡间塾师,感受的是底层百姓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他写《聊斋志异》,多是为了抒发自己内心的抑郁与不平、揭示人世间的卑污与不公,即所谓“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磊块愁”。

蒲松龄在《自志》中说及他写作《聊斋志异》的境况:“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此时呵开冻墨展卷命笔,其苍凉的心境与屈原披萝带荔湖畔行吟、李贺呕心沥血秋坟鬼唱的心境相近,“自鸣天籁,不择好音”,《聊斋志异》实乃一部“孤愤”之书。

鲁迅喜欢《聊斋志异》,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聊斋志异》的文学参照是南北朝的志异志怪与唐宋以来的传奇故事,并夸奖蒲松龄能使花妖狐魅皆具人情,出于幻域复又顿入人间,变幻之状如在眼前,读之令人耳目一新。

鲁迅对《阅微》也存有偏爱,评价似乎并不亚于《聊斋志异》。他说:纪先生长于文笔,编纂《四库全书》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秘籍,人又性格开朗,所以写神写鬼总能发人间幽微,隽思妙语常常令人会心一笑,行文中夹杂的考据辨析也不乏真知灼见,尤其是他那雍容淡雅的创作风格,后来无人能夺得他的席位。他还特别解释,《阅微》之所以圈得众多粉丝,倒不是因为纪先生身居高位。 鲁迅还为蒲先生担心:《聊斋志异》用古典太多,使一般人不容易看下去。

自打鲁迅对两书作出上述评价后,时间已经又过去100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尽管用典太多,给一般人的阅读增添诸多障碍,但仍然未能阻挡它强劲风行于世:文本一版再版,名篇选进语文教材;故事一再改编,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以《聊斋志异》故事为题材的戏曲评话、电影电视、音乐绘画广为民众喜闻乐见。关于《聊斋志异》的学术研究,业已由国内铺展到海外。

回头再看纪晓岚的《阅微》,虽不至于无人问津,但也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如若比作“对台戏”,观众几乎全跑到《聊斋志异》这边。

官居一品的内阁大学士、《四库全书》的总编纂,在这场文坛擂台赛中竟输给了一位屡试屡败的落魄秀才、一位乡村小学的教书先生。

简单一点说,这场文学的较量,是“雍容”败给了“孤愤”。

雍容,基本释义为仪态温和舒缓,行为庄重典雅。“雍容”下边常常承接的词是“华贵”。雍容华贵,纪晓岚显然当之无愧。纪晓岚在自序中说到自己写作此书缘由,乃退休后“是以退食之余,惟耽怀典籍,老而懒于考索,乃采掇异闻,时作笔记,以寄所欲言”,虽然是自谦之语,倒也道出富贵闲人的心态。以闲人心态写狐、写鬼,自有闲人的趣味。

《阅微》中写狐:狐妖魅惑一村中少女,每夜同寝,笑语欢声如伉俪。狐妖每每相赠以钱米布帛、衾枕被褥、钗环首饰,少女则快活健康如常人。日久,狐妖对少女的父亲说:我要走了,从此不再来,你赶快给你的女儿嫁个好人家,我送她的礼物也足以做嫁妆了。临别又说你不要担心,我并没有怎么着你的女儿。父亲请邻居家大娘检验,女儿果然还是处女身!

这比起《聊斋志异》中那些凄厉悲惨、要死要活的人狐之恋,果然“温和舒缓”。

《阅微》中写鬼,如吊死鬼:骄悍的恶婆婆将儿媳逼得上吊自杀,后来其老公纳一妾,竟然比她更加骄悍。恶婆婆被逼无奈拿了根绳子要上吊,这时却看到儿媳的鬼魂披发吐舌迎面扑来,顿时吓得晕了过去,因此逃过一死。夜间,她梦见儿媳前来对她说:你死了我就有了替身再次托生,但世间哪有儿媳记恨婆婆的道理,所以我拒绝了你。又说,阴间沉沦,凄苦万状,婆婆你可不要寻此短见啊!婆婆感动得无地自容,醒来之后花巨资请高僧为儿媳做道场超度亡灵。

这比起《聊斋志异》中写的嫉恶如仇的“千秋雄鬼”,要“温良恭让”多了。

孤愤,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那是孤独与愤慨。“孤”乃独立于世不为世间所容;“愤”乃愤世嫉俗拒绝同流合污。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皆属孤愤之语。

这在西方,叫作“愤怒出诗人”。

蒲松龄生平遭遇的不公与磨难,尤其是心灵上的磨难,超出常人。战争的惨烈、科场的黑暗、官场的贪腐、胥吏的暴虐、世道的沉沦、自己的怀才不遇、家庭的贫困无依,事事拥堵在心。树欲静而风不止,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写下的文字是欲罢不能、不能不说的情愫与心迹。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与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心境多有相似。

雍容,是用墨写下的书;孤愤,则是用血写下的书。

就《诗经》而言,《国风》不如《雅》《颂》雍容,文学的品级却高于《雅》《颂》。

在中国历代官宦队伍中,纪晓岚并不是坏人。他在凶险的政治环境之中能够全身而退,是因为思想上已经“自我阉割”,成为一位“精神上的太监”。

蒲松龄自然也不能生活在世外桃源,也会受到文字狱的威胁。好在他一生蜗居淄川小县,别人是树大招风,而他只是匍匐在西铺村石隐园里的一棵小草。他辛辛苦苦写下的一部《聊斋志异》,虽然曾在民间流传,却由于位卑人微一直无力刊印。他去世后,他的孙子蒲立德捧着手稿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仍未能如愿。直到 50 年后孙子也已死去,《聊斋志异》才在一位山东同乡、时任严州知府的赵起杲的主持下正式刻行出版,即为人称道的“青柯亭本”。

官至“正厅级”的赵知府深知因言获罪的厉害,“青柯亭本”的《聊斋志异》已经将一些可能犯忌的文字悄悄删去。或许正因为如此,满是异议与激愤的《聊斋志异》才逃脱了文字狱的劫数。

在由纪晓岚主动挑起的这场“文学竞争”中,蒲松龄获得优胜。但这并不是说《阅微》就全无是处,也不能说“雍容”写不出好文章。白居易诗“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写的正是官宦人家的雍容华贵。

唐代司空图将诗风分为二十四品,文学的领域在天地之间,拥有无限的多样性,无限的包容性。论其高下,终究还在于有无真情的流露,有无本真人性的呈现。(摘自《天地之中说聊斋》)

《天地之中说聊斋》 中州古籍出版社供图

【图书简介】《天地之中说聊斋》是中华文脉丛书的一种,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本书从生态文化的视野对中华文化瑰宝《聊斋志异》做出新阐释,展现了蒲松龄为女性造像、为乡土立言、守护人类天性、善待自然万物的淳朴人格与博大情怀。作者行文不拘一格,亦庄亦谐,随意点染,触类旁通,竭诚为读者提供立体的阅读空间。作者鲁枢元长期从事文艺学、心理学、生态学跨学科研究,获有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柯布共同福祉奖,曾任教于郑州大学、海南大学、苏州大学,现为黄河科技学院特聘教授、河南大学讲席教授。

(原载于2023年7月6日《河南青年时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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