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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解郁不用柴胡,说被扭曲的中医历史

 熙越 2023-07-09 发布于上海

读了小一圈古书后,眼前会渐渐形成一幅隐约的历史拼图,你会突然发现,中医历史,可能被严重扭曲过。而这个最大的扭曲点,来自于明末清初。我相信自己一定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感觉或是发现的人。

最终确信存在这种扭曲,是读了明代易思兰(1510~1590)的医案集。李克绍在他的《医案讲习录》里收录了多则《(续)名医类案》中的医案,而易思兰留下的全部医案(仅18则)都被魏之绣收录于他的《续名医类案》中。

我读了李老的书后,找来了《易氏医按》,从易思兰治病的对象多为皇室贵族来看,他当时的地位很高。且18则医案的整体水平相当高,包括其出神入化的脉法、基本功扎实的辨证思维、以及恰达好处的处方用药等。

这些医案中,气郁的占比最大,而易思兰对此的底蕴也最深,但他通篇竟全不用到柴胡。

有一则医案还是前医误用小柴胡,易氏见之称“服此药必热愈甚,当有如狂症作”,后果真如其预料,并由其救逆善后。他唯一一次用本来含有柴胡的方剂,补中益气汤,还特地去掉了柴胡和升麻,加了丹皮泽泻黄柏,不欲其上走。

那么他用什么药来疏肝解郁?看看他常用的三个汤方:①越鞠汤(香附、苏梗、连翘、苍术、神曲、甘草、桔梗、黄芩、枳壳、栀子、川芎);②畅卫舒中汤(香附、苏梗、苍术、贝母、连翘、川芎、神曲、沙参、桔梗、木香);③四神散(香附子、乌药、苏梗、甘草、川芎、白芷、当归、白术、神曲)。

看得出来,基本是延续朱丹溪的气郁治法。

然后你会惊觉,一生重视气机畅达,提出“气血冲和,万病不生,一有怫郁,诸病生焉”,并创立“越鞠丸”的朱丹溪,从未提出过以柴胡来疏肝畅气,不仅没有文论,临床实践也不用。

那么,疏肝必用柴胡,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既然易思兰全不用柴胡,提都没提到过,可见这种“习惯”必定形成于易氏之后了。

除了柴胡,另外还有一条诡异的发展线,即张景岳为首的温补派。

我曾在《温病学家太难》中说过,王孟英生活的时代背景,正是温补派称霸江湖的时期。王孟英年少时,父亲被温补误治差点一命呜呼,幸得一善治温病的浦先生救治,然而这位浦先生之后竟然迫于众口铄金的压力,转而从事温补,令王孟英极为扼腕。从中可见,当时温补派的地位属于绝对垄断,无人可及。

但当你往前翻阅清代历史,会发现产自明代的温补派,并不是从它诞生之时便一路走向鼎盛的。

我们现在提到明代医家,张景岳薛立斋是其中名声最盛的,但在当时真实的世界里,恐怕万密斋才是真正的王者。清初康熙追封万密斋为“医圣”,为什么不是张景岳或薛立斋?

我在《温病用桂枝》一文中引用过一则万密斋的医案,说他医术很厉害。在《牛黄清心丸》一文中,提到过温病学家们常用万密斋的清心丸,以致于王孟英甚至会认为宋代《局方》中的清心丸应该是误抄,可见万密斋在清时的影响力。

598则王孟英的医案中,共有352则医案源于前医误,而温补误治为最多。但在叶天士的医案里,温补误治的比例并不高,虽然这种误治极其致命。《疟门》中134则疟病医案,唯一一则叶天士认为无力回天的,即是被温补误治的。

可见叶天士当时,温补虽已有一定影响力,但尚未达到王孟英时期的流行程度。

比叶天士小一辈,差不多同时代的徐灵胎,也有一部分误治于温补的救逆医案。本公号开号以来,即时阅读量最大的一篇,《几十味药不如一味药》,就引用了一则徐灵胎的相关医案,以鲜地黄挽救温补导致的吐血。但总体来说,温补误治比例仍远不如王孟英。

徐灵胎还留下了诸多医论,他在49岁即1741年写了一本《医贯砭》,专门针对赵献可;在他65岁即1757年出版的《医学源流论》中,尚未直接提及张景岳,但已提到了当时“人情乐于温补”;待到75岁即1767年的《慎疾刍言》中,徐灵胎已毫不客气地把张景岳一并纳入,在“用药”篇中,称某些医者仅靠“看书成家“,”全不知古圣制方之义,私心自用”,“相率而入于魔道”,其“始起于赵养葵、张景岳辈“。

这个批评很严重了,文字说得很明白,“看书成家”,和我在《吴鞠通与朱丹溪握手》一文中,提到的尤在泾对于张景岳的评价如出一辙。只不过尤在泾说得更直白,他说“景岳之学,得于推测”,“足资辨论而已,岂足补于治要哉”,意思是只能写书,做不成临床家。

另外,《温热经纬》引用过徐灵胎薛立斋的看法为“庸医之首”。

到这里,徐灵胎对于温补一派的三大鼎立人物,张景岳、薛立斋、赵献可,的学术态度已然相当明确。从他“直言攻击”这一点来看,当时的温补派的势头,与叶天士当时相比,已经今非昔比,愈来愈盛了,但应尚未达到王孟英时的狂势。否则即便地位如徐灵胎,也架不住温补派“粉丝们”的“网暴”,对于徐灵胎《医贯砭》等言论的狂贬,主要是在灵胎过世之后的事了。

但是很明显,清初医家们对于滥用温补之风的警示或抵抗,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其结果就是,到了清中叶的王孟英们,被搞得焦头烂额。

王孟英为什么一生最擅清痰热,我多次多说他对于痰热的辨证和治法已经登峰造极,可以说就是拜温补派所赐。外感一旦误补,气机闭塞,津液不布,与郁热胶结成痰,且愈补愈结,于是便“成就”了王孟英一身治痰的本事

从清初到王孟英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们),在造温补之势?

再回到柴胡,我在《叶天士用人参》一篇中提到过,叶天士自幼学习张仲景,他一生擅长使用经方,且用得出神入化,得力于他的天赋,也得力于他的“童子功”。既然他读透了伤寒金匮,为什么要“终身与柴胡为敌”?

《柴胡》文中,我评述说叶天士实际上是用柴胡的,但他用柴胡用得非常“古典”,谨守柴胡自古以来的用法,即主要用于木郁土中。如果结合文首提及的朱丹溪易思兰治气郁不用柴胡,我们可以想见,叶天士用柴胡,才是真正用了古法,符合古人,自然也符合张仲景用柴胡的本意。

叶天士“绝不用柴胡”,除了因其通晓柴胡自古以来的正统用法以来,恐怕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即在叶天士时期,柴胡的滥用,已经开始了,比温补派更早

在叶天士的几部医案书中,多次提及他医滥用柴胡的误治,同时也多次论及叶天士不用柴胡的理由,这个我在《柴胡》一篇中有例举过。

作为一个对自身有着超高标准要求的一代大医,叶天士“不用柴胡”来治各种当时看起来必用柴胡的病症,如《疟门》,如肝病,如气郁等等,无非也是通过他对中药运用的深厚功底告诉时人,什么才是正确的治法。

凡见气郁凡见肝病凡见寒热往来,就用柴胡,在叶天士看来,是缺乏中医素养,不经分辨,不勤思考,拿来就用的时医弊病。这种滥用导致的误治甚多,于是叶天士不得不以行动来划清使用界限,以明示门人及后人。

你若细究,会发现有些叶天士不用柴胡的医案,其实也是可以用柴胡的,但一代伟人既不需要用柴胡也能解决问题,同时也避免后人不加分别而专用柴胡。这种以身作则的背后,是需要具备极其深厚的理论功底和临床自信的。

当然,叶天士在柴胡上的警示,与清初医家们对于温补的批判一样,如同石沉大海,你读王孟英的医案就知道了。

王孟英真不容易啊,清中后期最牛逼的临床家,一生马不停蹄地给“前医们”擦屁股。叶天士禁柴胡,吴鞠通《温病条辨》中亦再三提及不得滥用柴胡,有毛用,于是王孟英在《温热经纬》里,继续和柴胡死磕。

王孟英非常尊敬徐灵胎,还特地为后者的《洄溪医案》作了按语,整本《温热经纬》多数提及这位前辈。他唯一“不满”徐灵胎的,正是关于柴胡的。灵胎在年轻时评按叶天士的《临证医案指南》时,尚未能理解叶天士为何绝不用柴胡,才说出了“终身与柴胡为敌”的评论。

其实待徐灵胎年长,自身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身体的衰老,见识也日益丰厚,当他评注《叶天士晚年医案》时,在我看来,他已经完全明白为何叶天士绝不用柴胡了。

我在《蒲辅周用葱白》一文中,提及叶天士晚年的一则用葱的医案,徐灵胎在按语中明确地表达了对叶天士的认同:“此治络贵乎辛润柔剂滑利也”。

燥药劫阴,温病学家们只要一临证就明白了,而普通人可能要等自己年纪渐长,阴分亏损而难以弥补,才真正明白古人说“阴难成”的道理。

话说回来,明末至清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哪些人,使得柴胡与温补的使用日益泛滥,使得中医历史被较大程度地扭曲,让后人们误以为“一向如此”?

我还曾多处听闻过这样的说法,“唐以后中医都走下坡路了”,这些到底是始于何人的说法?

只要你读过大量自古以来的医案,绝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因为临床水平的整体提升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

唐宋之前以方书为主,系统而精专的理论,是唐宋以后才得以蓬勃发展的。理论的深入探索,促进了医家们临床上的灵活运用。中医成为一门系统化理论化的真正的学科,实际上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持续接力,逐步完成的。

作为一门医学科学,中医始终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继承并发展的,崇古学古但不泥古,是两千年来所有顶尖医家的共识。那种唐之后怎么怎么的言论,百害而无一利。这是某些学人懒于学习钻研唐之后汗牛充栋的医书的劣质借口。你都不学,怎知不如。

种种被扭曲的中医历史,我相信定已有人发现并梳理成文。但最重要的是,作为后人的我们,要能看透这种扭曲,直面真实的历史,学习并吸收两千年来所有有价值的学思和经验。不能抹杀了过去千年来的诸多优秀医家,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因为无视他们,损失的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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