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朝花夕拾】古淮河北岸 ||蒙志军

 一犁_书馆 2023-07-10 发布于江苏

我和宋磊从钵池山公园出来,沿着南昌路一直往北走,来到古淮河边。那里有一座桥,是那种旧式桥墩桥,看上去很坚固,给人沉稳的感觉。有汽车从桥面经过,桥会产生微微的振动,振动让人想起小时候触痒不禁。宋磊说,很多年前这里没有桥,附近有个渡口,渡口只有一条船,来回渡人很繁忙。河的一边是中国的南方,另一边是北方,过河的人仿佛闯关东,下南洋。艄公是个壮年偏老的汉子,会唱棹歌,棹歌像江南采莲曲,又像苏北小调,搁古时候必定是正宗的楚歌。艄公的嗓音不是很高亢,却分明被淮河水浸润过,湿漉漉的,让人动情。有人未必要过河,登船只是想听艄公亮一嗓子。后来桥建起来了,渡口就被拆了,船不见了,艄公也不知所踪。许久没听到艄公的棹歌,常常有种失落感。宋磊的话让我陷入沉思。工具淘汰工具和人。比如桥的兴建使摆渡船和靠船生存的摆渡人都成了明日黄花。摆渡船可以折旧变现来实现它的残存价值,而对于摆渡人,没有人愿意出价赎回他的过去,除了他自己。他要不去重新掌握新的技能寻找出路,就只好坐以待毙。无论找到新出路还是坐以待毙,摆渡人的心里总有不平衡。这样就产生一个问题:能不能不建桥而保持原来状态?回答是否定的。桥的兴建使过河的人节约了时间成本和安全成本。桥对于船是创新,而创新是社会进步的前提。但也要看到,创新多多少少带些血腥的味道。
宋磊跟我一样,曾经是西郊四队的知青。他是一九七七年最后一批下放知青中的一员。他到生产队的时候,我已经在乡下蹉跎了两年。开始时他做事有点毛躁,将我从家里带去的一只热水瓶摔碎了。我有些恼怒,毕竟我做知青的资格比他老,但我忍住了,跟他说,没关系,下次小心就行。他稍显窘迫,将自己外壳上印有“淮阴中学”字样的热水瓶赔给我,那是他下放时学校赠送给他的。我不要,他却硬要赔我。于是取个折中的办法,就是两人共用那只热水瓶,直到那年冬天我提着热水瓶在雪地里摔了个跟头,热水瓶自然是碎了。第二年春天,知青就陆续回城了。我跟宋磊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半年左右。后来我考研究生,英语只得了三十二分,无奈落榜,我颓唐得要命,羞愧到无颜见江东父老,想向项羽那样乌江自刎的心都有。不过我还是振作起来了。我找到宋磊,他那时已是中学英语老师,从他那里我觅得了从速学习英语的秘笈。还真有用,第二年再考,我的英语成绩就过关了。这样看来,宋磊算是我的老师。宋磊父亲也是教师,宋磊小时候在淮阴中学的校园长大,受校园文化熏陶,身上有书卷气。比如说话,讲的是清江方言,但跟市井有别,是那种雅化的清江方言,不带任何俚语,而且用词和语法都符合汉语言规范。宋磊小时候常常坐摆渡船去古淮河北岸,只是为了看那边的风景。那时河岸向远处伸展,平畴沃野,都是麦田。麦田中生长着一些野生的豌豆,豌豆开紫色的花,成了青色麦田里的点缀。宋磊还说他发现麦子跟水稻不同。麦子在收割之前田野里一片金黄;而水稻收割前呈现的则是青黄相间,稻穗和稻梗是黄色的,而许多叶子还是青色的。这似乎告诉人们:麦子直到老迈才成熟,而水稻尚处壮年就成熟了。

我和宋磊站在南昌路的古淮河大桥上,看见河北岸已不复旧时麦子和豌豆同时生长的田园景象。紧临河边的,是茂密的绿化带,草树葳蕤,红紫芳菲。远处则高楼林立,间中还有一排排的别墅。朝桥下望去,水和岸的交界处长了许多芦苇,芦苇边的空地上,有人坐在马扎上垂钓,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仿佛不是钓鱼,而是钓一种闲适的生活。不知河里的鱼多不多,但我知道古代淮河的鱼很多,最名贵的鱼是白鱼,也称淮白鱼。宋朝诗人杨万里曾作诗赞叹淮白鱼的美味,其中一句为“天下众鳞谁出右”。实际上不仅像杨万里这样的文人乐意于以淮白鱼满足口腹之欲,并且妙笔生花,就连皇帝及皇帝身边的大臣也对淮白鱼青睐有加。《鹤林玉露》中的《进青鱼》篇里有这样的描写:“吕许公不肯多进淮白鱼,盖惩此也。”吕许公就是吕夷简,为宋仁宗时宰相。原来宋仁宗嗜食糟淮白鱼,但宫中却不多见。皇后跟吕夷简夫人说,你家要是有糟淮白鱼可以进些来,以供皇上享用。吕夫人很开心,回家准备了很大数量的糟淮白鱼用于进贡,吕夷简知道后只许夫人拿少量糟淮白鱼送给皇后。吕夷简做事谨慎,怕皇帝起疑心:糟淮白鱼是希罕物,宫中尚且难觅踪影,而你丞相家却有如此多的希罕物,恐怕来路不正。由此可见,淮白鱼在宋朝时是多么招人喜爱的美食。

我们跨过大桥来到北岸,进入岸边的东方母爱公园,公园里立着许多雕塑,主题都跟母亲和母亲的无私奉献相关,园内还有不少仿秦汉风格的建筑,令人想到阿房宫和未央宫。公园偏东一侧,巍巍然立着一座高塔,为九层八角塔,底座还有两层,从型制看,是典型的楼阁式塔。塔身为赭红色,覆瓦为蓝色,塔的尖顶则为金黄色。塔的名称为爱心塔,与母爱公园的主题相契合。塔是形高而顶尖的建筑。在中国,多数塔与佛教有关,展现趋善的向度。西方人认为,塔作为建筑的一种形式,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能够传递神圣的气氛,从而聚集宗教或部落的成员。同时,他们将塔与崇高等量齐观,便肯定了塔的审美价值。爱心塔确实很美,让人赏心悦目。只是塔上少了风铃,仿佛怕对周边的静谧构成扰攘。实际上恰到好处的声音,是事物形体美的延伸。我想起《洛阳伽蓝记》中所描绘的永宁寺。北魏时期,洛阳城里有永宁寺,寺内有浮图一所,浮图就是佛塔,塔有九层,高度九十丈,塔顶还有金刹,又有十丈高,总高一百丈,百里之外,已可遥见。浮图每层的各个角落都悬挂金铎,上下合总有一百三十枚金铎。金铎风吹自鸣。每逢高风永夜,金铎齐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

我们从母爱公园出来,又去了路对面的张纯如纪念馆。馆内有张纯如的半身雕像。宋磊跟我说,雕像是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的作品。我知道吴为山,东台人,满口苏北话,黑白相间的长发披在肩上。他作的一尊雕塑立在德国特里尔市的街头,举世瞩目,雕塑的人物是马克思,而特里尔市正是马克思的故乡。纪念馆内,有张纯如生平事迹展览和《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一书的介绍,我们边走边看。宋磊说,张纯如祖籍淮阴县新渡口乡,那里跟涟水县接壤,她祖父张乃藩民国时毕业于中央大学,曾履职于宿迁县长和太仓县长的任上。从展览可以看出,张纯如以历史学家的犀利笔锋,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者进入南京后惨绝人寰的暴行,张纯如的文字在美国的主流社会引起反响。我想起另一位女性汉娜·阿伦特,她和张纯如一样,擅长于透视和分析战争状态下的人性,特别是加害者反人性的心理特征。阿伦特写过一本书《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艾希曼是纳粹德国的军官,在屠杀犹太人的过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他在二战后期逃过了盟军的追捕,战后化名逃到阿根廷。十几年后艾希曼被以色列特工抓获并送往耶路撒冷审判,最终被处死。阿伦特作为《纽约客》的特派记者前往报道审判,这些报道后来形成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这本书。阿伦特是二十世纪颇具影响力的女性思想家,她在这本书中提出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平庸之恶”。在她看来,艾希曼并非屠杀犹太人的决策者,而是这种决策的执行者。他在忠实地执行决策的过程中并非愚蠢,而是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他不是从自身的邪恶动机出发去作恶,而是因为放弃思考只听从某种指令去作恶,这是一种没有残暴动机的残暴罪行。这就是平庸之恶。
我们走出张纯如纪念馆,沿着河边的一条路往西走去。路边的绿化带所释放的负离子让人神清气爽。前面又有一座桥,叫樱花桥。我们从桥上跨过,回到古淮河南岸,天色向晚,往南不远处就是万达广场,那里已经有霓虹灯闪烁。我们走进一家门面不大的面馆,我要了一碗长鱼面,宋磊要了一碗猪蹄面。吃面条是要有吸溜声的,那是一种情趣。从面馆出来,夜色已浓,我目送宋磊离去,直到望不见他的背影。

  作者简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