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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格雷厄姆·格林

 置身于宁静 2023-07-11 发布于浙江

亨利·格雷厄姆·格林(Henry Graham Greene,1904—1991),英国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代表作有《布赖顿棒糖》《权利与荣耀》《问题的核心》等。本文节选自英国著名小说家和评论家戴维·洛奇的文学批评随笔集《写作人生》(本书中文版将由河南大学出版社于今年8月出版)。关注我们可直接点击文章标题下的“上河文化”,然后加关注。我们的微信号:shbooks。

诺曼·谢里编写格雷厄姆·格林的三卷本传记,连续并且专门地占用了他二十八年的时间,这可算是一种纪录了。格林于1991年逝世,他曾预言自己不会活着读到第二卷,这个预言很准确,因为第二卷是在1994年出版的。他还预言谢里不会活着读到第三卷也是最后一卷,该卷最终于2004年出版;从这后一个预言我们也许可以看出,格林对于此传记不断增长的规模和范围的不满,以及对于自己授权谢里写这本传记的懊悔,因为谢里揭露的事实常常令他十分尴尬。幸好这一预言没有实现,但有好几次差点儿被格林言中。谢里向格林承诺过,要遍访这位小说家曾经用作小说背景的每一个国家;因为这一誓言,谢里游历了大约二十个国家,让自己蒙受了危险和苦难,以及至少一次危及生命的疾病。谢里在传记的倒数第二页中承认,“要完成此书似乎常常超出了我体力和精神的极限”,他还迷信地将传记的最后一个句子留作未完成的状态。

从这一巨著的写作过程,我们不禁得到一个教训,如果写作文学性传记时,过分着迷、耗费了你的全部身心,那将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这是一个注定要倒霉的尝试,在想象中重新经历传主的一生,并以某种方式在传主的人生和他的艺术作品之间,找出一个完美的“匹配”。“如果小说家不承认自己体验的真实性——即使这些体验令他不安——那么他的小说就不可能是可信的,”谢里在第三卷里宣称,“格林需要处理他的过去,相应地,我们需要发掘他的私人历史。”这里有几个有争议的问题。在该语境中的“真实性”是什么意思?即便我们姑且承认作家经常在他们的小说中,处理令自己痛苦和不安的个人体验(格林本人曾写道“写作是一种疗法”),可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不是常常背离这些经验性的事实吗?将经验加以改动,甚至完全颠倒,重新解读,或是与完全虚构的材料相混合。假如这样的话,你试图从作家自己的人生中,一一确定他的小说中人物和事件的来源,这么做难道没有危险吗?如果我们真的成功做到了这一点,那么这部小说是更“可信”了吗?还是更不可信了呢?

这些问题属于一个更大规模的论战的一部分,这一论战从1919年起就令文学评论家和学者们大伤脑筋;当时,T·S·艾略特断言,“一个艺术家越完美,那么在他的身上,遭受痛苦的感情,与创造作品的理智分离得越完全,他的理智越能彻底地消化和改造那些感情,将其作为自己的素材。”艾略特驳斥那种浪漫派的观点,他们认为创作过程本质上是作家自身的表达,因此也含蓄地驳斥了用作家生平解读其作品的合理性;艾略特的观点,对于学院派文学评论中,一个新运动的兴起,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该运动将文学文本视作独立的言语对象,到了二十世纪末,该运动得意扬扬地宣布“作者的死亡”。与此同时,非学院派的读者对于作者的传记,表现出日益浓厚的兴趣,这些传记通常由对实证和历史有偏好的学者写成。事实上,文学性传记的吸引力是不可否认、无法抗拒的,但我们对于这种吸引力的认知是不纯粹的。我们为文学创作的神秘性着迷,因此热切地希望发现作家灵感的源泉;但我们对于重要作家的私人生活,出于人的本性,还有一种简单的好奇心,尤其是如果这些作家的私人生活有些异乎寻常的话。格雷厄姆·格林的一生,能提供足够多的机会,满足上述两种好奇心,也许这样的机会太多,以至于诺曼·谢里应接不暇,到最后是筋疲力尽。

谢里的第一卷,涵盖了1904—1939年,是其中最好的一卷,令人信服地将格林对于背叛主题的痴迷的根源,归结于他不幸福的童年,还生动、清楚地讲述了格林早期作家生涯的起起落落,以及格林不同寻常的求爱、结婚和婚外性生活,这些故事都非常有趣。它得到的赞誉,完全是理所应当的。第二卷就不那么令人满意了;这卷写的是格林1939年到1955年间的经历,但其按主题展开的组织结构使叙述的线索显得模糊;不过,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它包含了一个比小说还奇异的故事,即格林与凯瑟琳·沃尔斯顿的风流韵事,那是英国工党政治家哈里·沃尔斯顿的妻子,这段婚外恋还给了格林灵感,写出《恋情的终结》一书(该书的题赠是“献给C”)。第三卷共有900页,是最长也是最不能令人信服的一卷。谢里决心为格林小说中每一个重要人物,在格林的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个原型,小说中艺术地混合了观察到的事实与运用想象力的虚构,谢里试图把其拆解开来;然而,谢里的这一做法越看越让人觉得冒失,而且尽管本书篇幅浩大,内容丰富,里面仍有令人困惑的缺失之处。例如,如果传记中提到了《日内瓦的费希尔医生》(1980年出版),那么我漏掉了,而且索引中也没有标注。这部谜一般的寓言故事,是较次要的作品,但是有人愿意了解一下该书创作及受读者欢迎情况的背景介绍。谢里忽略了这部小说,是否因为其在格林的生活中没有明显的原型?

除去该卷详尽引用的格林的信件,关于格林晚年生活中,他作为一个人实际是怎样的,我们从此书中获得的认识,还不如从一些短小、精练得多的回忆录中获得的认识来得生动;后者包括他晚年的伴侣伊冯娜·克卢塔,以及他的朋友雪莉·哈泽德的回忆录。比如,谢里讲述的逸事,都没有像伊冯娜·克卢塔的回忆录中,第一次间接提及《名誉领事》时的场景那样,能揭示隐秘的真相:

一天早晨,他出现在门口,看上去忧心忡忡,他没头没脑地宣布:“一想到从现在起,我必须和某个叫查利·福特纳姆的人生活三年,这真是可怕。”然后,他回去干他正在干的事,没再多说一个字。

格林从经验中知道,在他这个年纪,完成一部标准长度的小说,要花费多少时间,也知道这要使他付出多少代价。“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退休总是令人痛苦的时刻。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意味着死亡,”有一次,他对伊冯娜·克卢塔这么说。于是,他继续写作,虽然他发现这越来越困难,而且他对于完成的作品,即便读者们已经满意了,他自己也很少是满意的。他是他自己最严厉的批评家。“我认为这书臭不可闻,”他将《我们在哈瓦那的人》的手稿寄给凯瑟琳时说道;在谈及对《麻风病人》的看法时,还是对凯瑟琳,他说:“我讨厌这本书。有些片段我喜欢,但这一次写作时,我几乎没有一刻愉快的时间,而且写出的东西也是结构混乱、条理不清。”他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习惯,每天写作一定数量的文字(开始是500字,后来减至300字),这个老规矩使他得以将困难的工作进行下去,虽然他常常发现这些工作是多么的折磨人。文字的逐渐积累过程,可以给人安慰,他认为数字几乎有一种魔法般的意义,他给凯瑟琳发电报,告知完成《麻风病人》时,他写道:“感谢上帝,完成比起初预计少325字。”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起,小说家雪莉·哈泽德与格林交好,当时她和她的丈夫住在意大利卡普里岛,格林在那儿也有一座别墅。“格雷厄姆时不时地告诉我们,'我有一本书要出版了,’他有时还要加上一句,'不是特别好。’”哈泽德自己对于格林后期作品的评价,虽然简明扼要,但无以复加:

早期小说中神启的痛苦没有重现;就连那些较为轻松活泼的作品——格雷厄姆曾称为“消遣小说”——中的热情也不见了踪影。剩下的是专业技巧:一种独特的见解和风格,老练、切中时事的叙事,抓住读者的兴趣,催促你快速地读下去。辛酸已大半包含进厌世感,只是在真情爆发时,才又重新露头。

考虑到格林漫长而多产的一生,谢里三卷本传记的最后一卷,也许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一个描述格林从成就的巅峰期,创造力渐渐衰退的故事。第二卷一直记录到格林对《文静的美国人》(1955年)的创作,那是格林最后一部高度完美的代表作。这也是格林第一次在小说里,暗示了他对罗马天主教教义信仰的减弱,而在格林先前影响最大、最重要的小说中,从《布赖顿棒糖》(1938)到《恋情的终结》(1951),这种信仰一直是他作品的基础。在《文静的美国人》中,是政治而非宗教,提供了意识形态的参照系,界定了其中的人物和冲突;人们赞誉这部小说有先见之明,不仅预言了美国人卷入越南战争的愚蠢,还预言了美国其他的海外冒险行动也注定要遭受惩罚,其中包括伊拉克战争;这种赞誉是不无道理的。格林的戏剧《园圃棚》,1957年在伦敦大获成功,但在纽约却彻底失败;这部戏剧表明,天主教精神性中更为极端的矛盾,仍能激起格林的想象力;但是,《我们在哈瓦那的人》(1958)却用一种幽默的情绪,来处理原本晦暗和严肃的题材。

这段时间是格林个人生活中,一个极为动荡的时期。他对凯瑟琳·沃尔斯顿强烈的激情,正慢慢地、令人痛苦地耗尽。虽然他俩偶尔还见下面,但是凯瑟琳一直闪避格林的请求,不愿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去和格林生活;她到底是如何措辞,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格林烧毁了她所有的信件;但格林给凯瑟琳的信件保留了下来,谢里大量地引用了这些信件。格林现在与另一个女人恋爱,那是瑞典女演员阿妮塔·比约克,她的丈夫最近刚刚自杀。格林多次去斯德哥尔摩探望她,在他们之间显然能相互激发强烈的性快感,但是阿妮塔,受缚于自己的事业和子女,也不比凯瑟琳更愿意将她的命运与格林拴在一起。我们不禁要问,对于格林来说,那是否正是这两段感情暗暗吸引他的地方,即便在他为这些恋情而苦恼的时候,因为格林一直害怕受情感的束缚和做出任何承诺。(《人性的因素》中引用约瑟夫·康拉德的名言作为开场白:“我只知道,谁与人结成纽带,谁就不可救药。”)在给凯瑟琳的信中,格林公然提到与阿妮塔的幽会,也许是作为一种微妙的惩罚形式,但他从未想结束任何一段恋情。在离开阿妮塔,然后又回到她身边后,格林在信中对凯瑟琳写道:“我感觉头脑完全混乱了。我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想念她,可是现在,这种相思之苦已经得到治愈,现在我思念的是你。我是疯了吗?抑或我只是恰巧爱上了两个女人,虽然我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有几个人认为他确实疯了,其中包括格林的妻子维维恩,她曾提到格林对旅行像是上瘾一样,在一个地方停留从未超过几星期。也许有足够多的素材,可以写一本名叫《格雷厄姆·格林——经常飞行的人》的书了。有一年年末,格林估算自己当年飞了四万多英里,对于一个其职业一般可用“需要久坐”来形容的人来说,这可真是不少。在给凯瑟琳的信中,格林时常提议去世界各地、有异国情调的地方会面;他的朋友迈克尔·迈耶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那是去斐济和塔希提岛的一次令人筋疲力尽的旅行,格林安排这次旅行只是为了躲开圣诞节,因为他不喜欢这一宗教节日。可是,由于航班和天气的问题,他们三次跨越国际日期变更线,结果反而连续经历了三个圣诞夜。

格林仍保持着和维维恩的婚姻,虽然两人已不住在一起,但他从未寻求离婚、让法院取消婚姻或是经法律判决的正式分居。在教会的眼中,格林无疑是犯了严重的罪过。格林自己有一套办法,使自己的良心接受自己的行为;或者,到了20世纪50年代后期,格林私下里也许已经不再相信天主教道德神学的有效性。然而,对于普罗大众来说,格林仍是那个伟大的天主教小说家(无论他怎样竭力坚称,他是一个小说家,不过恰巧又是一名天主教徒罢了);各种各样虔诚、经常还是焦虑的教友老是来纠缠他或是向他求助,寻求心灵的指导,其中甚至包括牧师,这种经历对格林来说真是具有讽刺意味,令他非常尴尬。“我感觉自己被那些宗教的受害者使用得筋疲力尽……”格林后来抱怨道,“我就像一个没有医学知识的人,来到了一个瘟疫肆虐的村庄。”1958年,与阿妮塔的恋情最终结束,格林对凯瑟琳的恳求更为热切,而遭到回绝后的失落感也更为强烈。担心创造力枯竭的恐惧也令他备感压抑。根据谢里的记述,格林几乎要自杀,这已不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这样了。结果,他没有自杀,而是去了刚果的一个麻风病人隔离区,为一部新小说搜集素材。

《麻风病人》(1961)这部小说不能完全令人满意,但是,对于对格林感兴趣的人来说,它有非常大的吸引力,因为小说具有忏悔录的性质。小说中的人物凯里,是一位著名的天主教建筑师,因为他的宗教性和艺术才能大受赞誉;然而,实际上,他向人透露,自己对于艺术和宗教是完全缺乏信仰,而且在个人感情上,他也是一个心灰意冷的失败者;在这个人物中,格林故意引诱读者对该小说作传记式的解读,虽然这会令格林的天主教徒崇拜者们感觉不舒服。不必说,谢里为其他一些人物也找到了原型,而且没费太大的力气,因为格林几乎是一边做调研,一边编故事,将观察到的人物和事件放入小说;从格林当时记的日志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一点,后来该日志得以出版,名称是《寻找人物:两本非洲日志》(1961)。书中还有一个讨厌的人物,是一名叫帕金森的记者,谢里试图将他与格林的一位叫罗纳德·马修斯的朋友联系起来;然而,这一尝试,在我看来有些牵强,不能令人信服。马修斯是一位记者,曾写作有关格林的回忆录,该书用法语出版,题为Mon AmiGraham Greene(译注:即《我的朋友,格雷厄姆·格林》);格林不喜欢这本书,于是阻止该书英文版的发行;但是,在上述两个人物之间并没有显著的相似性。正如谢里引用的小说内容,提醒我们的那样,让帕金森这个人物栩栩如生的是,格林创造性运用语言的方法:首先,是在描写这位记者臃肿的外貌时(“他一躺在床上,他的脖子被挤成了三层,仿佛檐槽似的,汗水充满了其中的空档,再顺着他脑袋的弧线流到枕头上”);其次,是在帕金森替自己为达到轰动效果,编造新闻故事辩解时,那精彩的、愤世嫉俗的花言巧语,比如:“你真相信凯撒说过'Et tu,Brute(你也有份,布鲁图)’?这只是他应该说的话,而某个人……察觉到了欠缺的东西。真相总是被人遗忘。”

在这次旅行中,格林结识了一对法国夫妇,杰克斯和伊冯娜·克卢塔;或许伊冯娜对于玛丽这个人物有所贡献,《麻风病人》中农场主赖克的年轻妻子。几个月后,伊冯娜带着她的孩子,回到法国南部,留下丈夫在非洲工作;格林与她开始了一段风流韵事,相当令人惊奇的是,他们设法隐瞒了杰克斯八年时间,在此之后,杰克斯似乎宽恕了他们,条件是他们以后言行要谨慎。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格林主要的家设在法国安提比斯市,那是伊冯娜生活的地方,他俩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格林生命的终结。在这十年中,凯瑟琳的健康开始恶化:一次事故之后的手术做坏了,谢里认为她还变成了一个酒鬼。格林告诉她关于伊冯娜的事,他说(在1967年的一封信中),他和伊冯娜有了一段“真正安静的爱情……'平静得像老年生活’”,与他俩的爱情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是“令人饱受折磨的爱情——一段可以让你无比幸福,有时也让你无比悲惨的爱情……我总是记得,你从未令我厌倦——你令我陶醉、兴奋、焦虑、生气、受折磨,但从未令我厌倦,因为在追寻你的过程中,我失去了自我。”但是,随着凯瑟琳久病不愈,格林的来信渐渐稀少,他们的爱情慢慢萎缩,见面的间隔也越来越长。凯瑟琳1978年死于白血病,她的红颜凋残,在病中的最后期间,她拒绝让格林来看她。显然,格林发去了一封充满悔恨之情的吊唁信,哈里·沃尔斯顿的回信非常有雅量:“你不应该有自责。你当然引起过痛苦。但谁又能问心无愧地说,他的一生中没给人造成过痛苦呢?你也给过欢乐。”从那以后,伊冯娜是格林生命里唯一重要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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