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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苏相群:母亲的八十岁寿

 中州作家文刊 2023-07-12 发布于河南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1056】

母亲的八十岁寿

河南邓州     苏相群



姊妹来信,家族的晚辈预备为母亲举行八十岁寿纪念,这确是一桩可喜的消息。

因为八十年不算短但似乎又嫌短的时间,母亲能活到这个年龄,并不是容易的事。在人世间我见过不少人不到入蛰的寿命便笑着去见阎王的。也许正是这样,也便让我感受到岁月的匆匆与虚无。岁月是从来不会逆转的,母亲虽然有能力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丰富、充实以及具有深度和分量,但岁月最终留给母亲的只有是无奈而频生的白发和辛苦中日见衰弱的身躯。母亲的生日,直到现在,不曾熟记,现在回想,惟有惘然。叫我说“人生于世”,心中有点慌着,实在写不出。让我道一些人间事非善恶及奇闻怪谈红尘事,我道不出。但就近的拿母亲平生耐苦持恒的精神及对于子女的关照,终归是铭刻特深。

在闲静寂寞的时候,我只有把母亲平时对儿女的温暖这一类的小小事件从记忆中召回来,寻思再温。

三十六年七月大比之年,我落榜。母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但不强求,没责备我一句。对我说道,咱有志吃志,没志吃力。八月一日,我离家到异省工作(我不能不找点事作,总要得点报酬来养活自己与家里的人)。不久就接到母亲来信。单看母亲来信的嘱咐,就知道了人间母爱的伟大,抄在后面罢:“生活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同事之间,要和睦相处。遇事,该求朋友的,就求;该给朋友作的呢,就作。对事轻淡,心中不要大藏着计划,作事也不要耍手段。等农活完了来看看你。”这年的冬至,有天傍晚,天气阴霾,北风虽不大,却马上就要下雪似的,母亲乘车到我的单位,出我意料之外,母亲是来给我送新缝的棉衣,她怕我天冷受风寒。并送给我一大包用文火炒熟的葵花籽。这一刹那我心头十分快活。我很高兴地同母亲说:“妈,我最喜欢吃你种的向日葵籽”。母亲听了,笑着,“嘻嘻”的——她老是那样神气的。让我感觉她又是小孩样的天真呵。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喜欢种葵花。在那生活拮据的岁月里,母亲在院门前开垦一片荒地,那一排排葵花,昂起头颅,迎着太阳,那金黄金黄的花,在阳光下怒放,似在天地间迸发出的燃烧的火焰。葵花成熟后,母亲摘下它们,轻轻地剥,一颗一颗的瓜子,就落到母亲预先准备好的竹筐里。然后把瓜子放在阳光下晒干,母亲放了盐料用慢火炒熟,给我们及周边邻居小孩的口袋里装得满满的。我们就这样香香地度过了童年。另外,母亲也是一把做厨的好手,有几次我放学到家,母亲正揭蒸好的馒头,热气腾腾,虚得不得了,我拿起一个,热得对着馒头吹着口气,右手放罢又放左手。

现在母亲能不能再种这种好吃的向日葵呢?这是个让我思考半天的事。因为母亲已至耄耋之年,老得什么农家活儿也种不动了。去年的六月中旬,我离单位回老家,老家屋前看不到葵花黄近老屋前,母亲开垦的那片荒地,长满青草和野花。一片空落的寂静。看到母亲,她真个清癯了,苍老了,面上更深刻着慈祥的条纹。可是,母亲的精神是愉快的,摇着蒲扇,坐在大叶子的梧桐树下纳凉。

我二十五岁成家,有了第一个孩子,母亲的心头十分快活,内心有些慰安了。她温柔的照料着小孩,更照料着她的儿媳(母亲唯恐她的儿媳坐月份期间落下后遗病),让我安心的每天去工作。

儿子三岁的时候,母亲便把她的孙子带回家乡居住。到这年的国庆节,趁放假我回家探望母亲,其实我也想亲亲我的儿子,当我走到了离家不到三里的河堤岸的中午,适逢母亲,一手牵着她的孙子(胸前挂着小水壶),一手提着蛇皮袋子,在河堤岸上捡羊屎蛋。母亲这是为第二年四月中旬种玉米预前准备的庄稼肥。因在我家的走廊上就放着几堆用蛇皮袋装好的羊粪肥。

第二年夏回乡探母,见母亲正领着我的儿子在浓叶子的柳树下为孩子捕蝉。母亲已捕到十多只蝉,装在一个大玻璃瓶中,蝉在里边自在爬行,巨大的翅膀在里边磨得嚓嚓地响,儿子正抱着瓶子,蝉对着瓶玻璃猛撞着。

画家喜欢画“高柳鸣蝉”,我没欣赏过。但“浓柳鸣蝉”是我家乡的特景。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年暑假,我在我们家后园的浓密的丝瓜架下玩耍,一只振翅鸣叫的大黑蝉就从树上落在我的眼前,腹朝上,翅朝下,含葩敛翅,晏然蛰地,曾捉之置瓶内,玩了好多天。我家乡的蝉大别有三类。一种是“海溜”,最大,色黑,叫声洪亮。被称为“楚霸王”。还有一种是“嘟溜”体较小,绿色而有点银光,样子很好看,叫声也好听:“嘟溜--嘟溜--。”还一种叫“叽溜”,最小,暗赭色,因其叫声而得名。这些蝉都喜欢栖息在马路两边的柳树上。在我童年时,母亲也是这样领着我们来捕蝉的。她给我们做的捕蝉工具是在苇塘边选一根很结实的长芦苇,一头撅成三角形,用线缚住,往屋檐下的微微颤动着的光闪闪的大蜘蛛网上绞了几绞,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很粘。母亲就领着我们,我们在柳树下瞅准了一只蝉,轻轻一捂,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如今,这些往事,已经成了我个人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珍藏了。因记忆的事物都是纯粹而深刻个人化的。

话又说回来,这人生几十年期间一家人不知在忙些什么“虎事”。这几十年期间,一家人活下去大不容易,虽不容易,但能感知母爱的温暖。兄妹之间都和睦相处得很好。就近几年来,我个人的变化并不少,母亲的变化也不少,上个月,母亲却又害了一场腿关节疼痛病。在这个月为母亲八十岁纪念寿诞日,我一次又一次地难受着跟自己说,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想到给母亲过一个七十或八十岁寿诞日。

母亲八十岁的庆寿日子一天天临近,姊妹们为母亲买了什么礼品,我不知道。但我在花店里为母亲精心地挑了几束带露珠的嫩弱的康乃馨,并为母亲买了一双老北京的夏布凉鞋和夏布单衫。

当我到了家里的早上,适逢母亲坐在老屋院门口,坐在老梧桐树下的藤椅上,微仰着头,意态悠远。在这一刹那间,我似乎顿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感知母亲的胸襟是自然的豁达辽阔,似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尘世的渣滓。从梧桐树叶的罅隙间透进一股最明亮的爱的晨光,把母亲头上白发洗淘了一番似的,宛如摇动一片秋光中的芦花。

在为母亲庆寿八十岁纪念日,我感到母亲更苍老了,已不是几十年前青春时的母亲。真个清癯了,更显得老相了,面上更加深刻着慈祥的条纹了。席间,我曾客观的估量估量自己的能力,觉得什么事离了母亲的指导还令我心力交瘁得不能坦然自若。我也明知时光是从来不会逆转的,倒行逆施的只有人类自己的社会与历史,竟说了一通酒话:如果岁月能让母亲倒回二十年该多好呵!这一句酒话,不仅仅让亲戚、兄妹轰然笑毛咕了,母亲自己也“嘻嘻”的笑,母亲笑得又是小孩样的天真呵。

光阴岁月就像闪闪烁烁的流光。母亲生命的空虚,让儿女终归是悲哀的。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每一个人,也许留意到一个实事:每个人有生命的开始之年,也就有终止之年。孔子所谓“知命”,孟子所谓“尽性”,庄子所谓“齐物”,宋儒所谓的“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的天地之和,叫我随时感知人的生命并叫我思考如何珍惜它。

在为母亲作八十岁还春纪念日能不能随缘偶得把生命再活过二十余年呢?这个是值得我关心的事。唯有遵从生命,顺其自然。如果天地待母不薄,我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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