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第一片叶子从我的发冠滑落，我就知道，已经离这个冬天不远了。但没有想到，北方的冬天还是如此漫长。 我站在寒风中城市的一角，看起来有些奇怪。周围的那些同类，或多或少都在树冠上执拗着保留着几簇枯黄的叶子。这些幸运的叶片，如同老汉干涸的双手，竭力指向灰褐色的天空，呼唤着对沧桑的眷恋。 只有我，趁着夜色，抖落了头顶最后的一片落叶，只剩下了横七竖八的枝条，毫无美感，甚至有些丑陋地，浮在冰凉的空气里。但你不觉得，它们就像是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吗？光怪陆离，在地面不高处，劈开…… 我向来都不吝惜冠上的叶子。它们早已完成了三个季节的使命，是时候去了却我的下一个指令了。 我只是一棵扎根在此地的梧桐，从记事儿的时候就站在这里了，从未移动过，一晃儿已经十来年光景儿。我能够瞧儿得见的，也就是这个路口的四方，以及身下依靠我的枝叶寻求庇护的生灵。可我渴望着远方，想看一看那些未曾抵达的景象。但我只是一棵树，没有四足，没有翅膀，长于此处，也将朽于此处。 一场凛冽的冬风，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我的枯叶，可以乘着强劲的风，飘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有的时候，还能落到几公里之外。落叶没有眼睛，它们不能替我看见不同的风景，但它们是我的一双双手，能替我去抚摸，替我去感受。 我站在这里，却从未孤独过。我撑起的这方绿荫，热闹了四季的街角。人们在身下聚集，对弈、休憩、闲聊。鸟儿在我的发冠里停留，有麻雀、百灵、喜鹊。鸣虫在我的脚边歌唱，有时婉转，有时悠扬。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稍稍清冷了些。 每当最后一片叶子落尽，我就会想起那两个老人。一位老人双腿残疾，只能依靠一辆电动代步车穿梭于附近的几条街道。她经常会从这个街角经过，我看得见她的笑容，听得请她的笑语。虽然不能走路，可她应该很幸福。那么我呢？是不是应该和她一样，不必介怀无法远游这件事儿呢？还有一位老人，是个拾荒者。天气暖的时候，时常躲在我的身下吃那些捡回来的饭菜。饱了之后，就会躺在石阶上睡觉。我身下的这个花坛，俨然成为了她的庇护所。虽然每天残羹冷炙、露宿街头，她看起来仍然很健康，行动自由，但一定非常可怜。 寒潮来袭，残疾的老人依然经常从我的身旁路过，只是裹上了棉衣棉帽。拾荒的老人不见了踪影，不知去哪里避寒了。希望她能找到温暖的屋檐渡过漫漫冬夜。由此可见，残疾也许并不一定可悲，无家可归才是。 我的对面，是一座五层的白色大楼，好像是个衙门。从我所处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大楼东面的窗户。当我凝视窗棂的时候，发现窗户的后面，也有眼睛在凝视我。在我想到处去望一望风景的时候，没想到我也会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道风景，充其量只是他们眼中一刹那的空间存在而已。人类不知从何时起，创造了时间这个词儿。时间，只是人们为了标记事物存在状态的刻度尺，对于我来说，“时间”并不存在，只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罢了。 一个冬天就是一段旅程。窗户里面的眼睛不停变换，有的从未见过，而有的再也没有见过。
最后一片树叶落下的地方，是两公里之外一个社区理发店门前的台阶。说是发廊，其实只是利用了临街商铺的楼梯间。两把椅子，一位理发师。我的落叶虽然看不见，但它能感受得到不同个体所散发出的气息和温度。落叶把信息隔空传递给我，我就像是有了可以遨游的眼睛，除了没有色彩。店员也是老板，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躲在了这儿。照他的这个年纪，不是应该仗剑天涯，云游四方吗？如果我是他，必定要去远方闯一闯才甘心。可惜我不能，他也没有。我有我的逼不得已，他也一定有他的言不由衷。我们都不会明白对方的理由，就像对方也不一定明白我们一样。分明是两个世界，纵使猜测，奈何是一个“愁”字了得！ 隆冬已至，常来我的身边坐一坐的人们少了，但还有一对男女，突然在不同时间走来。他们互不相识，相背而坐在不同位置。我觉得他俩很配，他们应该在一起的。可是，男的早了5秒起身，女的迟了5秒坐下。其实，我已经委托了在我的枝头筑巢的喜鹊前去打扰，试图修正这5秒的误差。只可惜，男的没有停留，女的没有转身。但是，大家大可放心，我会再找适当时机给他们制造“不经意”。隆冬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偶遇的季节。我记得他们，我还会在春天等待。可是，我只能制造相遇，至于相遇之后的事儿，就得靠他们自己的心念了。 我听身下对弈的人说过，大兴安岭的白桦林有多凄美，海南岛的红树林有多茂密，额尔济纳的胡杨林有多壮观。我也想像那些树木一样，伫立在独特的风景线上，而不是城市的街角。但我只是一棵梧桐，抵御不了严寒，也承受不住干旱。我的使命，就是守住城市的一角，撑起一片绿荫，慰藉一方心灵。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能用我的落叶，去感知更大的天地。 这个冬天依旧美好，还需要等待一场雪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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