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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 从《史记》到《红楼梦》,书里书外的那些奇缘

 xianfengdui111 2023-07-14 发布于河北

作者:吕鹏

在中华文化的天空,闪烁着两颗璀璨的明星:《史记》与《红楼梦》。它们的诞生,在时间上前后相距近两千年,然而,两部作品无论是从书名的演变、书写者的人生遭际,还是后续流传的衍变上,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些奇妙的缘份,颇堪玩味,启人深思。

书名演变都经历了一波三折

在司马迁笔下,“史记”原为共名,泛言古史。如《史记·六国年表》:

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

再如《史记·陈杞世家》:

孔子读史记至楚复陈,曰:“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

司马迁对自己的著作另有题名。《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可见,作者为自己的著作取名“太史公书”。东汉班彪的《略论》、班固父子的《汉书·宣元六王传》、王充的《论衡》以及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杨终传》中,均按司马迁原意相称。然而,时间上距司马迁更近的西汉末年的扬雄在《法言·问神篇》中、刘歆(刘向之子)在其目录学名著《七略》中,把这部书称为“太史公”,这一叫法被《汉书·艺文志》沿用,《后汉书》中也有此称。《汉书·杨恽传》又称此书为“太史公记”,东汉末年的应劭在《风俗通义》卷一中亦如是称,但《风俗通义》卷二又称之为“太史记”。一路变化、简化下来,到了三国时期,才终于到位,将其明确称为“史记”,沿袭至今。

文史 | 从《史记》到《红楼梦》,书里书外的那些奇缘

《红楼梦》的书名也经历了几番波澜。甲戌本《凡例·红楼梦旨义》直称“是书题名极多”。因原书刻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大石上,故本名“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凡例》交待:“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将此名坐实。

访道求仙的空空道人录看《石头记》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改书名为“情僧录”,为之问世传奇。不料一经传开,引发了一波改名潮:有一个叫吴玉峰的读者,见书里第五回宝玉作梦,梦中演奏了十二支“红楼梦”曲,以为可总全部之名,于是改“情僧录”名为“红楼梦”。据史料记载,曹雪芹曾将书稿出示给友人富察·明义看,明义读完深有感触,欣然作诗二十首,不仅诗名叫《题红楼梦》,小序中也称书为“红楼梦”。曹雪芹逝世不久的1768年,爱新觉罗·永忠在《延芬室稿》中写道:“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悼雪芹。”可见,“红楼梦”作为书名曾流传一时。

文史 | 从《史记》到《红楼梦》,书里书外的那些奇缘

回到《凡例》:东鲁孔梅溪检读全书后,想起死了的棠村(雪芹之弟)序雪芹旧作的往事,不胜感慨,改用该旧作之名“风月宝鉴”来称呼这本书。也许是受了大家的鼓舞,作者曹雪芹在全书定稿时也有了新灵感。《凡例》接着记载:雪芹在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自题书名曰“金陵十二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作者所以如此,大概是想突出“为闺阁昭传”的创作动机吧。但在甲戌年(1754)脂砚斋抄阅再评此书,用的还是其旧名“石头记”。他在评定稿扉页每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致其成为大多数早期手抄古本的书名。然而暗流涌动,以乾隆四十九年(1784)“梦觉主人序本”为开端,“红楼梦”这个名字因最具概括力,再度浮出水面。1791年,程伟元等排印的木活字本《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印行,一时洛阳纸贵,“红楼梦”作为书名,终于不能移易了。

作者都曾遭遇巨大变故,夙志难酬

鲁迅先生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是先生从家道中衰的亲身经历里发出的感慨。司马迁和曹雪芹,都曾经历过类似的“一番梦幻”,并引发类似的思想“狂飙”。

天汉二年(公元前99),汉武帝派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大军出击匈奴,而使骑都尉李陵别道而进,以分匈奴兵,减轻大军阻力。不料作为偏师的李陵军却遭遇单于主力,虽英勇作战,杀敌过当,终因寡不敌众,死伤惨重,李陵兵败投降。消息传来,武帝“食不甘味”“惨凄怛悼”。司马迁和李陵并非好友,志趣也异,“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但身为太史令,为了给武帝尽忠宽心,就根据自己平时的观察替李陵讲了好话,表了功,说他投降是迫不得已,以后还会找机会报答汉室。谁知武帝不仅不领情,反而闻言大怒,认为他“沮贰师”“为李陵游说”,不容分说,立即把司马迁打入大牢,交付酷吏杜周严讯;后又因传闻李陵为匈奴练兵(实则是他人),李家被族,司马迁也以“诬上”之罪被判死刑。

据汉法,死刑有两种减免方式:一是出五十万钱赎罪;二是接受宫刑。司马迁因“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只得选择宫刑。这是他一生中极其不幸的遭遇,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损害。他“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此前二十多年,司马迁“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立志在武帝那样一个国势强盛的时代作出一番事业来。然而47岁的这场劫难,彻底粉碎了司马迁的这种理想。

曹雪芹的磨难在于家遭巨变。曹家本来是江南巨族,威威赫赫,已近百年。曹雪芹的曾祖曹玺任江宁织造,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帝的保姆。他们一家祖孙三代四人任江宁织造长达60年之久,正是《红楼梦》中所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但雪芹“生于荣华,终于苓落”:雍正六年(1728),父亲曹頫因事被革职问罪,曹家被抄。雪芹先是随家人迁回北京旧宅,后似再遭变故,屡经播迁;最后徙居京西,一贫如洗,过着“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贫困生活。迫于生计,这位曾经的“公子王孙”,不得不周旋于人世的污泥浊水之中,看尽了世态炎凉,尝遍了辛酸滋味。

文史 | 从《史记》到《红楼梦》,书里书外的那些奇缘

曹雪芹画像

曹雪芹本来就是一个类似于贾宝玉的“正邪两赋”之人,不热衷功名。但那个时代要显露才华也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因此,史料中留下了关于他是“贡生”“举人”之类的记载。同时,面对家族末落和“盛世”潜危,他也时有“去补苍天”的想法。但经过了家道盛衰的沧桑巨变,他深觉“于国于家无望”,这种念头彻底打灭了。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把身受宫刑视为一生最大耻辱。他在狱中喟然长叹:“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表达了强烈的负罪感。他背上了精神的十字架,生活在铁幕般的阴影中。

无独有偶。曹雪芹在半生回首时也被负罪感笼罩着心灵。他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我之罪固不免,……”

负罪感必然带来痛苦、压抑和追悔。是生存还是死亡?是化为灰烬还是浴火重生?这是对两位才人意志胸襟的严峻考验。

《史记》和《石头记》,都是血泪写成的生命之书。然而,要想在作品中克服所处时代局限,必然曲高和寡,难为世容。司马迁不在生前公开《史记》书稿,而是“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汉书》中说:“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可见他说到做到,亦见自信和耐心。曹雪芹则在书中先问“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又说“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对著作信心满满,又深晓知音难觅,和太史公“俟后世圣人君子”如出一辙。

既然思知音于后世,就要有准备防止作品损毁消亡。司马迁抄了一个副本放到女婿杨敞在京师长安的家中,而把正本藏在“名山”——杨氏华阴老家。曹雪芹则在书一开始就声明“此书不敢干涉朝庭”“并非怨世骂时之书”,并在描写中多用曲笔和烟云模糊法,使作品本身免遭禁毁。

作品都经历了删缺、续缀的“悲喜剧”

在给任安回信时,《史记》还未写完。所以司马迁告诉任安:“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

在古汉语中,“诚”有假设的况味,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果真”。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可理解为“我如果真的写成了这本书……”,而信中所列举的纪传顺序也和今书不一致,说明作者当时还未定稿。到了写《太史公自序》时,前129篇已告竣定稿。司马迁依次为每一篇写了摘要,并重申了篇名;他还两次重申总篇数为130篇,最后连字数都数了出来,并精确记录在案(“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这充分体现了作者写完全书后的从容与喜悦。可见,史记是不折不扣的完璧。

《红楼梦》因有“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的脂批,给人以书未写完的印象。其实脂砚此处的所谓“书未成”,是指像《史记》那样的前后协调、润色定稿乃至保管收藏等工作未及完成;她另有多条批语提及八十回后内容乃至最后一回的“情榜”;早期的题红诗也都没有提到“未窥全豹”之憾。这些迹象表明:《红楼梦》虽前后还有不一致的地方,还有一些诗词、书房名称等部件待补,有些毛刺未剔除干净,但主体内容基本完成。具体讲,前八十回,早在他去世前十年左右就已传抄问世;后半部分基本上已经完成,所以《红楼梦》也是大体写完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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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画家孙温所作《绘全本红楼梦》插图

班固修《汉书》距司马迁不过五六十年,就已说《史记》“十篇有录无书”。之后,三国时的张晏还指出了所缺十篇的具体篇目。今本《史记》的字数也果然和司马迁所记不一致。充分证明《史记》确实因被动过手脚而残缺。这是一件大憾事,也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今天通行的《史记》的各种版本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完整的,且大多数的作者仅标“司马迁著”(《四库全书》例外,还加注“禇少孙补”);在“出版说明”中亦不见关于“残缺”情况的交待。如果看到的是白文本,或者只读了原文而未过目“三家注”等小字部分,读者很难知道《史记》竟然残缺。

相反,《红楼梦》的残缺广为人知,尤其是八十回后的缺失。《西游记》中唐三藏见经卷沾破,懊悔道:“是我们怠慢了,不曾看顾得!”孙行者则解释道:“盖天地本不全。”两部经典的双双残缺难道真的和西天取回的经卷一样,是在应“不全之奥妙”吗?惜哉!惜哉!

那么,什么原因导致两书的残缺呢?恐怕有以下两方面:

一是政治原因。三国时的王允已称《史记》为“谤书”,可见当时的执政者对它的不满态度;《后汉书·杨终传》有“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的记载。从今本《史记》来看,《孝景本纪》只有不到区区3页,较同朝的《孝文本纪》7页、《吕太后本纪》6页、《高祖本纪》13页篇幅少了很多;且它还是突兀的说明文体,而《史记》中其他11篇本纪是清一色的记叙文体。综合来看,《孝景本纪》很可能不是原稿。《孝武本纪》的名字首先与《太史公自序》中列明的“今上本纪”不符——其次,一般认为,司马迁卒于汉武帝之先,那么他也就不可能知道刘彻的谥号而著之竹书。可见,即使不是汉武帝,因涉及国家机密和皇室私密,刘汉皇家删削《史记》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红楼梦》的残缺类似,据周汝昌先生考证,也是因“内庭索阅”,从而导致“删削不完”。

二是流传原因。《史记》体量较大,是《汉书》问世前天下最长的书籍,在今天亦为巨制。西汉竹简为书,《史记》书稿无疑汗牛充栋,保管、传播过程中很难避免毁损、遗失。但受损的肯定是杨恽(杨敞子,司马迁外孙)“祖述”“宣布”的那一套,我们希望司马迁藏在华山中的那一套原稿能有机会被发现、发掘。

《红楼梦》在曹雪芹在世时没有刊行,只是在小圈子中借阅或手抄传阅。脂批明确指出“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我们希望迷失的书稿能重见天日,或者还有新的《红楼梦》古本被发现。

面对这两部文史巨著不可抗拒的强大吸引力,读者都以其文本残缺为憾。所以一经传世,续补者蜂起。仅东西两汉续《史记》的就有17家,后世的就更多了。所以我们今天见到的《史记》看上去是完整的130篇。由于时间久远,已不能确知《史记》原缺哪些部分,后由哪些人补成,以致于很多读者误以为今本《史记》全部是司马迁原稿。有人甚至认为司马迁为发泄私愤,在为汉武帝立传时大量记录其封禅等荒唐事。其实,拿书一对,就可以确定今本《史记·孝武本纪》完全是从同一书的《史记·封禅书》中移来,是后人为缺失了《今上本纪》原稿的《史记》而打的拙劣的补丁。编辑不作任何说明,一般读者不明就里,而让太史公背了锅。

《红楼梦》续书亦多,仅100年前的鲁迅先生就列举了《后红楼梦》《红楼后梦》《续红楼梦》等十余种,时至今日也不乏新续。现在的官方版本注作“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以前八十回为曹氏原稿,后四十回为他人所续。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两位异代贤圣以巨大的勇气直面磨难,以坚忍的意志与磨难缠斗,顽强不屈,向死而生,他们的情怀和贡献,感人至今,流传久远。

来源:各界杂志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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