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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人,南土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7-15 发布于上海

作者:张海珊

对地道的北方人来说,江西,山长,水远,路遥,平日不大有亲近的机缘,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这样的。只是知道,那是一块红土地,是一方热土,对于中国现代革命,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至于江西的宁都就更加陌生。我绞尽脑汁,搜索枯肠,跟宁都在地理、文化上最接近的知识,大概要数《吃水不忘挖井人》这篇耳熟能详的小学课文,但所写的也是发生在宁都的紧邻──瑞金的故事。

2023年初春,偶然的机会走进宁都,虽属走马观花,也领略到它的迷人之处。虽是初春,从南昌到宁都,一路满是绿色。路边偶见新开挖的土地,确实是赭红。路上,宁都文联的工作人员,以稳重而自豪的语气,介绍宁都的文化是“三色文化”:红色、绿色、古色。

红色,自然是在中国革命史上浓墨重彩、堪称传奇的一笔。宁都被称为“红色摇篮”:红军当年为解井冈之危,撤退到宁都及其周围的绿水青山间养精蓄锐,有如神助般一次次顽强地站起,一次次更加强大,最终北上夺取政权,建立起中华人民共和国。

绿色,不仅指宁都郁郁葱葱的良好自然生态,也是美丽乡村建设、乡村振兴的美好景色。至于古色,是指宁都保存良好的古建古生态布局,也令人自然联想起黄色──那是古代客家人的祖先,恋恋不舍地离开的故乡黄河流域的颜色,也是他们珍而重之代代相传的家谱那薄脆而泛黄的书页颜色。

这确实可以概括宁都的文化风貌;深入了解之后,觉得这几种色彩,还有着更为传奇的交织。正如红、黄、绿三原色,排列组合构成了世上万物的斑斓色彩,红、绿、古三色交织,也牢牢铸就了中华的精魂,那就是骨子里对美好生活的深刻向往和不懈追寻,是华夏的精神基因。自古及今,这基因在宁都深种、广传,一代又一代,从未消弭。

在宁都,随机问当地人,几乎百分百都是“客家”。后来了解到,宁都是纯客家县,这里还是中原先民南迁的早期居住地和集散中心,因此也称为客家祖地、客家摇篮。赣闽粤地的客家人也多是从这里再次出发,走向各自最终的定居点。客家,简言之,就是移民。令人惊叹的是,明明千百年来,无数代人已经定居于闽赣粤,但“客”之一字,却一直被坚持。这“反主为客”的自我称谓,表达的其实是移民对中原和祖先的深刻铭记。

纵观中华历史,规模较大的人口迁徙时或有之。下南洋、走西口、闯关东,多是贫民为生活所迫出走谋生,在异地发达之后,也常常会反哺甚或回归故土,像是天上的风筝,始终有根线,一头系紧故乡。客家南迁,却有所不同:多是名门大户、门阀士族举家举族的迁徙,属于连根拔起,且不再回头,在移居地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比起其他的人口迁徙,似是更加盛大、决绝而悲壮。而这种举家举族的南迁和定居,特别需要也恰好适合最大限度地记忆、保存族群原先的文化和特色。因此可以说,客家人带走了较为完整的中原文化体系,并严谨地保留了它。比如,许多在北方已不多见的汉族文化和习俗,在宁都,反而有着更好的存留和体现:“耕读传家”的风气浓厚,在科举时代,小小的宁都就出过二状元、一探花,进士更有一百三十名之多。许多村子遍布着各姓自建的古朴厚重的宗祠,宁都方言里,留存了大量的汉语古音、古字,就连宁都美食的刀工和做法,细致而繁复,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孔夫子著名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不禁感慨:宁都的客家人身上,分明潜藏着中华最初的历史记忆、最强的文化脉动和最神秘的基因密码。据说,宁都是在两千年前,“突然出现在历史上”的,这与中原人南迁的历史有着某种暗合。这里最早叫“阳都”,意为江水交汇之处。一处高山,两处河流──梅江、琴江成丁字形交汇,构成宁都的基本地理面貌。自秦始皇征南越秦军由此寻水道运兵粮,三国时孙权在此设白鹿营,一直到土地革命时期国民党26军的“宁都起义”,宁都在中国历史上实在不容小觑。

据考证,历史上中原地区人口大规模南迁有五次,北方的战乱迫使当时的居民,包括世家大族痛下决心,举家举族离开世代居住的北地,毅然决然,连根拔起。沉浸在宁都浓厚的客家文化氛围里,总有些画面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闪现:

车辚辚,马萧萧,尘埃不见咸阳桥。所有家人已经远去,再望一眼空旷的庭院,祖宅的大门在吱呀声里缓缓闭合,衔在兽头口中的冷凉门环上,依稀还留有恋恋不舍的手指的余温。他──客家人的某位先祖,一定是慢慢合拢大门,不愿打破这脆薄而凄凉的静寂,再多一点儿声响的扰动,心中的悲伤恐怕就会决堤,引发酸胀的眼窝中久蓄的洪流。就这样吧!最后一次关上院门,他转身,咬牙,加快脚步,或者扬鞭催马,追赶前程飞扬尘土中的大部队:他知道,稚子、老父已多少次在频频回首,担心地遥望。

又或许,他是在家族所有人出门之后,最后一次轻抚祖父亲手种下的庭树,也可能,是最后看一眼在北方寒风里树叶落尽、冷硬如工笔线条般的枝干间,那孤零零的喜鹊巢,然后,决绝地最后一次跨过门槛,任由祖宅的黑漆门扇在身后四敞大开:人都永远离开了,门还有什么用?在这乱世,关门阖户,又能卫护谁的安宁?

他追上南迁的队伍。队伍里没有直上干云霄的哭声。是的,他们是被迫的出走,但更是怀着决心和憧憬的出走:要在另一个美好安宁的地方,重新开始他们向往的和平与繁盛。这连根拔起的出走,有离乡背井的惨伤,更有东山再起的希望。至少,母子还在一起,祖孙还在一起,兄弟也在一起,亲族都在一起。内心伤痛而坚定,神志冷峻而清明,在漫漫长途上,他们彼此扶持,更互相鼓励:走吧!南方,有更绿的树,更清的水,更暖的风……

想象不出,拖家带口、携着沉重的行囊,他们是如何一路走到宁都,他们又究竟走了多久?站在宁都,望向北方,北方也是连绵的山脉,不高,却足以阻断探究遥望的目光,只能摹想──

他们是在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在冬天一路走来?

他们走出中原,看着连绵的群山,有无喜悦或者惆怅?

他们对将在异地开始的生活,满心期待还是忧惧重重?

他们肯定休息过,坐在哪块山石之上,哪片树荫之下?

他们是起火做饭,还是随意啃点干粮、采点野果充饥?

他们在哪处山泉饮过水,在哪处河边洗过脸上的尘灰?

他们可曾在沿途人家借宿,或者在野外瓜棚李下露营?

他们不谙世事的年幼儿女,是否在一旁不知愁地嬉闹?

……

往者不可追。细节丰富的小说,是后世发生的文体。不知有无悲壮或凄苦的歌吟,及时记录过客家人这一路决绝,一路负重,一路憧憬,一路向南,一路行行重行行……

一路翻山越水,风尘仆仆而来,终于走到如今的宁都。他们落脚、歇息,有人决定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也有人歇息过后,互道珍重,毅然拜别亲友或是旅伴,选择再次出发:向南、向东、向西。唯有背后的北方,是回不去的家乡。宁都,因此被称为客家祖地,类似“山西大槐树”的地方,是古代华夏大移民最著名的地标。

北人,南土,客家。

故乡峰高路远,山长水阔。

宁都岚遮雾绕,草浓莺飞。

终究是在这里停留下来了。留下的人在这陌生的红土地上,在这寄予了他们全部希冀的红土地上,深望北方之后,转回头来,埋头弓背,深耕细植……从此,故土留在每个人的心尖上,留在族谱脆黄的纸页间,留在各种繁复的规矩和庄严的仪式里。从此,他们需要把这虚拟又真切的故土,格外仔细而郑重地保留,客家人也有一根风筝线,牢牢系紧的是精神的中原,是华夏的传承。

中华民族的生命树,最终在这里分出粗壮的枝丫;华夏年轮,自此展开新的轨迹和版图。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千百年后,他们定居的宁都这片青山绿水,会给华夏带来什么样的馈赠。出走、掩藏、赓续、反哺,宁都的客家人,注定要给中华的希望以重要的支撑。

时间来到20世纪。当时堪称弱小的红军队伍,自井冈山转战来到赣南地区,在宁都休整,周旋、集结,重新出发。这片客家祖地,给予了红军最深的热忱和最强的支持。在多少个村落,他们打开祠堂,供红军起居;在敌人搜索时通风报信,掩护红军……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彭德怀……多少名红军将领,都曾在宁都的客家祠堂里住宿、沉思,传奇般战胜了敌人的“围剿”、追捕,重整队伍。

青塘镇、小源村、黄陂镇、小布村、龚家祠……宁都满布着红军战斗、成长、壮大的印痕。单单在一个小布村,就出现了红军第一部无线电台,第一份“参考消息”;毛泽东的名篇《寻乌调查》《兴国调查》,也是在这里整理完成;许多战略在这里成型,思想在这里磨砺:“敌进我退,敌疲我扰……”

当年红军为什么会落脚在宁都?因为“有得吃有得住”。这最简单的语句,却托举出那艰苦年代最大的盛情。“食”与“寝”,是人类最重要的能量补充途径,“寝食难安”,怎能有所成就?宁都以最朴素的方式,涵养滋育着低谷期的革命者,使他们能重整旗鼓,奔赴未来。

更何况,还有五万多宁都客家子孙,义无反顾地加入红军,跟随红军一路征战,一路牺牲,一路向北。据记载,当年五人中就有一人加入红军,几乎占了宁都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其中,有名姓可考的烈士有一万六千多位。宁都家家有红军,村村有烈士。宁都的华夏子孙,再一次离别家乡,为梦想奔赴。而他们北上的征程,恰好是对千百年前南渡祖先迁徙路线的回溯。路线虽然相反,但是他们奔赴的目标与心中的热望,与当年移居到宁都的中原祖先毫无二致:为公平和安宁,为自己、为亲人、为家族、为民族的好日子。

冥冥之中,仿佛自有某种奇妙的安排。种族的文明难免黯淡、飘零,然而,在某种紧要的历史关头,危殆之际却发现,那也可能是一处伏笔、一种预备、一道东山再起的烽烟。每个流传至今的古老文明里,都必然会有族群的暂时蛰伏,会有子孙的飘零四散,但同时也总会有数代人的长久忍耐和无畏牺牲,以及不论置身何处,心中永存的对故土的虔诚怀想,对幸福的美好憧憬,而因这种怀想和憧憬生发出的认真和拼命,才是永恒的生命力,又因这勃勃的生命力,构成了浑然天成的一次次仿若不自知的预备,才能一次次拯救民族和文明于危亡关头。每个文明都曾穿行过史诗残酷幽暗的段落,暂时的苦难也终将换来以后的勃兴。

宁都客家人,这古老的华夏子孙,在正史中从未缺席。他们在中原故土战祸频仍时挥泪而去,又在国家民族存亡关头浴血来归。他们始终站立在历史上,仿佛坚实的骨骼,强有力地支撑着中华文明的主脉。当年衣冠南渡时如此,易堂九子艰难攀登翠微峰时如此,客家子弟随红军北上时亦如此。唯有心存希望之火,代代传递,宁都的客家人才会有一次次超凡的举动,从而为中华文明的续写,加添流光溢彩的笔触。

这就是宁都──在它缅怀追忆祖先的宗祠里,掩藏呵护过红色的火种;在它俊秀险绝的翠微峰上,也托举保护过文士家族的避世和不屈。这正是宁都文化不可拆分的魅力:传统与革新,自然与人文,红、绿、古三色交叠互耀,奇妙地彼此辉映。红、绿、古,是宁都的色彩,也是中华民族的底色:热血、绿原,还有发祥之地的黄土和黄河,还有古老卷帙的颜色,都在记忆里蜿蜒流淌,在现实中绵绵不绝,共同构成中华文明传承的胎记。

宁都的翠微峰,峰奇景秀,是4A级国家森林公园。中国的名山有很多,奇、秀、险、绝,各擅胜场,但翠微峰还是让人心惊魄动,它其实是一整块拔地而起的船形巨岩,海拔四百多米,长八百米,宽处一百一十米。这巨岩周遭皆为近九十度的悬崖绝壁,只有东南崖壁间的狭小裂隙,勉强可供人攀援上到平阔的岩顶。但就在这样的地方,明末著名文人魏禧为首的易堂九子,却为避战祸携家带口,在其上隐居多年。这卓然的巨岩,承载了他们精神上的卓然。翠微峰静静停泊在宁都县城的西北方向,“船头”正对宁都县城。在我心里,它是宁都客家人永不沉没的精神符号,满载坚韧与希望,一直昂首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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