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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 | 跳出 “社会时钟” 的人

 阡陌躬耕 2023-07-17 发布于甘肃

社会是有时钟的。

一些是显性的,写在条例里。比如6岁被准许上小学,最低12岁应开始承担刑事责任;而到了18岁,无论你是否准备好,你都将在法律意义上成为一个成年人。

一些是隐性的,写在人们心里。比如,35岁,是职场里一条隐秘的“分割线”;40岁,一个人该有稳定的事业以及婚姻;60岁,你应该退休照顾孙辈。

社会时钟是一个尺度,它在无形中用一种统一的规范丈量着每个人的生活节奏,但是作为具体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脚本。社会的时钟无法框定个体的意志,在同一张表盘上,总有想要跳到刻度之外的人。

逆行者

“你家闺女现在在干吗?”电梯里,有人问道。

“准备考研呢。”母亲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张洋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垂头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考研只是她搪塞父母的说辞,实际上,她现在什么都没干。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或找到工作或继续深造,或积极考公务员或准备再次考研,只有张洋待在家里,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是看着窗外的两棵柳树发呆。

“如果我说我就是想休息一下,你会信吗?”

张洋常觉得自己在跑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曾经,她以为高考是这场比赛的终点,但现在目的地变成了“一份好工作”。而未来,或许还有“美满的婚姻”“优秀的孩子”等各种标杆。在这场比赛中,人无法喘息,难以停下,稍不留神就会被后来者赶超。

“但如果我主动退出跑道呢?”

刚开始的确是快乐的。张洋把在大学期间想读的书挨个儿读完,买了一部新的游戏机,偶尔在父母查岗时假装学习。

但很快,快乐消失了。

9月,开学季到来。张洋的微信朋友圈突然被各种录取通知书刷屏,原来的同学去新学校读研,晒着新朋友和新生活。张洋突然感觉自己被落下了。她发现自己既不属于某所学校,也不属于某家公司,而成为一个失去社会身份的边缘人。

张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其实,我不过就是想休息一下,为什么我一定要马不停蹄地找工作或者继续读书呢?为什么不能允许我做出第三种选择?”

陈深与张洋有相似的困惑。

研二那年,陈深自作主张选择了休学,原因是有严重的抑郁症和身体问题。

办完休学手续的那天晚上,父亲的情绪异常差,他问陈深:“为什么你要休学?有的人生了重病也没有休学,有的人天资很差也没有休学,我周围从来没有同事、朋友的孩子休学,为什么只有你坚持不下来?”

陈深被父亲的问话刺痛,觉得自己成了家族的耻辱。

她从小便是“别人家的孩子”——听话、懂事、成绩优异。填报高考志愿时,陈深在父亲的安排下选择了电子信息专业。父母对她未来的规划是一路升学到博士,最后成为一名高校教师。陈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大一下学期,问题出现了,陈深发现自己根本不适合也不喜欢这个专业。可为了满足父亲的期待,陈深还是选择了坚持。大学4年,陈深几乎放弃了社交,整天泡在图书馆里,才能勉强维持不错的成绩。

但到了研究生阶段,原本靠努力就能取得好成绩的路数走不通了。每周的组会上,面对同门滔滔不绝的分享,陈深说不出一个字,时常被老师点名批评。同组的4个同学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陈深听不懂,也插不上话,逐渐被同门疏远。

在巨大的落差感下,原本在本科期间便长久积压的抑郁情绪终于爆发。研一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周,陈深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后来被诊断出得了抑郁症。

休学的念头就在这时产生了。当陈深向父母谈起休学意愿时,他们回应道:“你现在休学可能会让亲戚朋友议论,你要再忍忍。而且你是我们的女儿,天资肯定很好,你不可以做这种事。”

陈深哽咽地说:“我对父母的愧疚是社会强加给我的枷锁,同时也是社会强加给父母的枷锁。我希望大家不要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我为什么要背负丢人的枷锁?仅仅是因为我想换一条道路,或者想停下来歇一歇吗?为什么这会成为我的耻辱?”

代价与现实

比起观念的束缚,现实的压力要来得更为残酷一些。

休息9个月后,张洋开始感受到“越轨”的代价。

考研失败后,张洋开始寻找工作。理论上,张洋出身名校,在校期间成绩不错,也有过几段在大企业实习的经历,但她发现简历上近一年的“空窗期”抵消了她所有的优势。

错过应届生校招的她,只能和有丰富工作经验的应聘者一同参与“社招”,而她显然没有任何优势。

愿意给她机会的小公司,却在面试时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简历上为什么有这么长一段'空窗期’?”刚开始,张洋会努力为自己编几个好听一些的理由。后来,张洋被反复的质疑问烦了,直接自暴自弃地说:“我就是不想一直这么'卷’,我想给自己放个假。”面试官沉默半晌,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有态度。”接着便再无下文。

王珂也有相似的经历。

在决定去哈佛大学读研之前,王珂曾用两年的时间为自己谋求新的职业道路,她投出了将近250封简历,面试过千奇百怪的公司,但最终的收获寥寥无几。

还有职场对女性的年龄歧视。王珂曾亲耳听到公司里的招聘者评价某位候选者:“这个人刚结婚,招进来后肯定是要生小孩的,不要。”这位招聘者也是女性。

那些毫无压力跳出束缚的人,背后通常有充足的资金支持,或者没有养家重担却有一群支持他们选择的亲友。他们有“勇敢的资本”。

但更多人可能像王磊一样。王磊40岁,想辞职读研,但他觉得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最为现实的问题是,生计如何解决?作为一名背着房贷、有两个孩子的已婚男性,王磊没办法抛下赡养家庭的责任,只为追求自己的梦想,“这太自私了”。硕士毕业之后,作为一个没有什么资源的中年人,他又该如何重归社会,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王磊曾尝试性地在各大招聘平台投递简历,但最终结果是,现阶段的他只能拥有3类工作:需要远离家庭的驻外工作、保险销售以及催债人员。而这些工作并不符合王磊对自己的期待。

“40岁的悲哀就是丧失了可能性。丧失了工作的可能性,丧失了生活的可能性。除了中彩票、撞大运,剩下的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是的,那个黑,就是我们常说的死亡。”王磊在个人主页里写道。

理想世界

为什么“逆社会时钟”会如此困难?“社会时钟”又为什么会存在于我们的社会?我们应该选择打破它吗?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郑作彧研究“时间社会学”,在他看来,“社会时钟”的存在主要有两个核心的原因。

其一,现代国家在以经济发展为核心的目标导向下,人力变成了一种资源,而生命在本质上就是一种时间过程,因而对每个人的生命时间进行统一管理,便成为重要的经济发展要素。

其二,如何对有限的物质资源进行适当分配是国家管理要务,而时间就成为一个有效的筛选标准。比如“教育时间”就是一种典型的机制,它规定每个人在固定的时间完成相应的内容,然后在每个时间点用考试做分割,以此来对人力质量进行排序。“教育的理念本应让学生学会做事情,但今天的教育进度不是按照学习成效,而是按照时间来推进的,然后再用时间当门槛,把在有限时间内学不会的人淘汰掉。这其实和教育理念相互矛盾。”郑作彧曾在德国读书,在德国,上大学之后便不再设有学习的时间限制,毕业的时间取决于你什么时候修够相应的学分、学会所有的专业技能。这或许为消解“社会时钟”提供了一个可借鉴的思路。

但中国的情况显然更为复杂。中国在短短40年间完成了欧美200多年的发展任务,这同时也导致不同世代的问题与观念叠加在一起。比如在上一辈眼里,25岁是一个适婚年龄。但在现今的教育制度下,很多人走出校门时可能已超过25岁。中国又是一个“家本位”的国家,父母对于孩子的人生有极大的话语权与决策权,这就导致年轻人既要面对他们自己的时代问题,又要面对上一辈强加给他们的任务,冲突与束缚便由此诞生。

而职场对于员工的年龄限制则是一种发展陷阱。在改革开放初期,许多领域尚是空白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考虑年龄问题。但在一个领域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此时的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就需要更为标准化的人力,而愿意顺应“社会时钟”的人,相对而言会更为标准化。因此,当一个领域开始使用年龄做门槛时,也就意味着该领域会越来越被既得利益者霸占,而这也恰是它陷入发展陷阱的开始。

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打破这一切呢?

答案或许有些悲观。郑作彧提出过一个观点:“没有人可以拥有时间。”意即“没有一个人的时间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一个人可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必然是因为他背后有直接或间接的资源支持他”。而一名“逆社会时钟者”通常需要面对来自观念与现实的多维压力,这远不是空喊几个“勇敢做自己”的口号便能改变的事情。

从长远来看,答案又或许是乐观的。郑作彧很喜欢德国哲学家阿多诺的一句话:“唯有绝望才能拯救我们。”他指出,当我们这一代的多数人觉得很难做自己时,我们会希望我们的下一辈能够有更多的自主空间。而国家发展的平稳化,也使得世代与世代之间的距离拉宽,我们不再需要像从前一样在浓缩的时间里同时解决几代人的问题。因而当时间的轮转把我们这一辈变成“上一辈”时,我们或许可以创造出一个不一样的社会。

(摘自《中国青年报》2023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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